俗言道:“打折胳臂往里拐。”那说的是自己人,无论如何是不会因着别人来损害自己的。可是赵五夫妇,在今天情形之下,觉得俗语有些不可靠,他老两口子正仗着女儿这点儿抓得住人的魔力,想敲凤八一个大大的竹杠,不料自他女儿本身起,就有点儿唱异调,吓得老两口子再不敢提一个字。到了次日中午,玉玲草草地漱洗一番之后,赵五奶奶端了一盘天津包子放在桌上,因笑道:“姑娘,你喜欢吃狗不理的包子,我就是亲自去和你买了来的。”玉玲坐在沙发上,把天津一张小报捧起来看戏单子。赵五笼着袖子抽烟卷,站在桌子那边斜眼偷看姑娘。玉玲看了报,眼光对了报上,自言自语地道:“啊!可和我贴出戏来了,《算粮登殿》,这样重头戏!”五奶奶手扶了桌子角,慢慢地走过来,低声笑道:“不是上次说好了这出戏,你没有露吗?今天还是唱……”玉玲仰起脸来问道:“今天?今天压根儿我没答应唱戏。”赵五道:“人家给了咱们一个面子就是了,也不能永远和前台别扭下去。”玉玲道:“叫我和前台闹别扭,是您;叫我别和前台闹别扭,也是您!戏可是由我唱,难道我就不能拿一点儿主意。”说着,她绷住脸子,又捧起报来看。

赵五倒不敢说什么,口衔着烟卷,两手笼了袍子袖,在桌子那边来回走着。五奶奶笑道:“这话回头再提吧。包子冷了,你怎么不理?”玉玲将报放在桌子上,站起来望了五奶奶道:“一提到什么,你就说着我是你肠子里出来的。你把我当着狗,于你有什么好看?”五奶奶笑道:“你可别挑眼。狗不理的包子,天津街的人谁不去尝尝。我说你不理,这就犯了忌讳了。凭我跑上这么一趟路,老远地和你端了包子来,你也得包涵着一点儿。”玉玲道:“还要怎么包涵,我要不是包涵,我还不在天津唱戏呢。”五奶奶没有接着向下说,把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子热茶放在桌沿边,因道:“这也是刚沏的好香片,喝吧,姑娘。”玉玲看到父母都对自己这样将就着,也不便尽管跟着发脾气,只好坐在桌子边喝茶边吃包子。

赵五向他女人道:“午饭咱们吃什么呢?问问姑娘。她喜欢吃鱼,中午吃大米饭吧?你问问。”玉玲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因道:“还问什么,我又不是个泥菩萨,你们这样当面说话,我都不听到。”五奶奶道:“好,就是吃大米饭。饭后让老六来和你吊吊嗓子吧?”玉玲斟着茶喝,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说咱们是生定了这条穷命。假如你们要依着我办,在凤八手上拿过三万五万来,那还真不算一回事。于今抬不起身价来,还不是向下当戏子去。”五奶奶走过来手扶了桌沿,望了她的脸,低声道:“你有这意思跟凤八,我们做娘老子的还有什么话说?可是你要知道人家是娶你做二房。”

玉玲微笑道:“你当我是个傻子。到了现在,我还摸不清是做大房,做二房。有道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赵五坐在她对面,只是笼了袖子抽烟卷,这时却抬起手来,连拍了两下桌沿道:“你既有这番话,女大不中留,我也由你去。指望了你一辈子,直到现在,除了北京置下两所老房子而外,在自己家里乡下也没有置下多少南庄田北庄地。你在凤八那里给我弄五万块钱来,我就让你自由自便。有了这笔款子,就是走不动拿不动了,收一点儿地租,我还可以过日子,那我就不怕了。”玉玲静悄悄地斟着茶,点了头道:“我也晓得您的目的是这个。这话又说回来了,除了这个主儿,一下子就想人家拿出五六万来,亮着灯笼也没有地方找去,我也不愿多说了,反正我这点儿意思,您二位老人家也明白。”

赵五夫妇听了这话,不免面面相觑,真没想到姑娘突然地变了卦。这变卦的原因何在,虽不可知,大概昨天晚上她一人出去,多少有点儿关系。赵五奶奶首先这样想着,可也不便直率地向她问着,因道:“我们是怕你受委屈。若是你觉得很有办法,不会受人家的委屈,那我们老两口子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八爷说是到北京去了,也不知道是真去了没有?”玉玲道:“我也不妨对您直说。昨晚上我和他通了一个长途电话,那倒是实在上北京去了。我自己相信,还可以把他抓得住。不过赵副官、高副官两个人,老爷子可得好好儿地去应付他。事情若是弄不好,也就是他两个人的鬼。您要是信我的话,也许您发得了这笔财。”赵五开着五万块钱的大口,以为这是一件很难的事,不想玉玲考虑也不曾考虑一下,立刻书下了一张保险单子。这就对五奶奶望着,好半天没有作声。五奶奶不敢和女儿说什么,却是沉下脸色对赵五道:“没有事,成天在家里穷啾咕,好好儿的事情全都让你弄坏。谁也不是三岁两岁的人,什么事情不知道,老要你盯着出穷主意。我们娘儿们的事不用你管,你出去溜达去吧。”赵五看看女儿,又看看自己老女人,心里也就有八分明白,于是扭转头开了房门向外走。在他走的时候,自言自语地道:“不让我说,我就不说。我这件安排,也无非是为了大家好。”这样嘟嚷着,他就走出去了。

赵五奶奶等他走久了,才笑嘻嘻地向玉玲道:“这老梆子财迷脑瓜,非这样撅他不可!你的终身大事,自然要让你自己来做主,他不能强迫着你,也不能拦阻着你,你放心就是了。”玉玲也没有说什么,吃了几个包子,喝了两杯茶,自到隔壁屋子去梳妆去了。赵五奶奶未便跟着,自呆呆坐在外面屋子里。

不多一会儿赵五又推门进去了,口里唧哝着道:“这世界,到哪里也透着人是一双势利眼。势利呢,谁又不是这样,可也别现着太过才好。”赵五奶奶望了他道:“在外面多混混儿,不好吗?又啾咕着回来了。”赵五道:“并不是我又啾咕着回来。馆子里那刘胖子看风转舵。往先瞧着凤八爷和我们帮忙,他就说着另一样的大话,说是凤将军、龙元帅,那他全不含糊。戏馆子在租界上,官场的势力压不着。其实呢,倒不敢和我们别扭,究竟怕凤八和租界上的洋老爷说话。现在晓得凤八不捧场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姑娘有两天不唱戏,这两天他要姑娘补唱四天戏赔偿他。说是赔偿,其实就是罚四天戏。咱们姑娘大小是个角儿,南往上海,北奔张家口,什么事儿没见过,倒要跑来天津街这地方受罚。”赵五奶奶鼻子一耸,哼道:“他敢说这话?罚?”赵五道:“他为什么不敢说?他说,若不照唱四天戏,就扣住咱们的行头。当然,他是这租界上有名的混混儿。他要一变狗脸把行头扣着,咱们可也没有他的法子。”

玉玲在里面屋子里,原不打算插嘴的,听到这里,可就忍不住了,因道:“哦!姓刘的这样厉害。他虽然在天津租界混得很有办法,可是他也不能永远藏在租界上,总有一天,也踏出租界去的,那个时候,他不怕咱们报仇吗?”赵五笑着摇了头道:“孩子话。你一个唱戏的大姑娘,你有多大势力在那里?在租界外又怎么着,难道还能够咬他一口?”玉玲道:“哼!唱戏的大姑娘怎么着?她也不能一辈子都是唱戏的,总有一天……哼。”赵五奶奶道:“既是那么着,咱们记在心里就是了。现在说也无用。这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咱们斗他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天晚上你就顺顺溜溜上台吧。过两天,凤八爷回来了,咱们再看事行事。”玉玲心里藏着一个哑谜,等她母亲一口就说出来了。她在当时带着笑,对镜子里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向下说什么。

在这日当晚,玉玲一点儿没有犹豫,按着时候到戏馆子唱戏。赵五陪着姑娘上戏馆子去,少不得到前台经理房里闲谈一阵,他竟不等散戏,一个人先回旅馆了。等着玉玲回来的时候,见他气呼呼地坐在屋角的椅子上吸纸烟。玉玲推开门首先看见了,便站住了脚向他周身看了一看。因问道:“这是怎么了?在前台又听了什么是非?”赵五道:“你看,今天戏馆子算是满座了吧?你听前台那些小子说什么?赵老板两天不上台,泄了气,所以今天只有七成座。其余的人,都是地面上的人来听蹭戏的。我吃了一辈子戏饭,没有听署  到说过两天不唱泄了气就不上座的。何况今天明明是满座。随后就说到合同满了的时候,要咱们多帮几天忙。天津这地方,当角儿的人总是要来的,还是彼此留着交情的好。你瞧他们这话软里带硬,分明是说,要得罪了他们,就别想再到天津来,你说气人不气人。”说着,他站了起来,就将长袖子连连地在腿上拍了两下。玉玲微笑道:“这样看起来,倒是咱们自讨的。晓得找不着一个大保镖的,和前台闹个什么别扭?”她说到这里,把脸色沉下来到里面屋子里去了。赵五以为这个报告,可以刺激姑娘一下,让她拿点儿主意出来,不想所得的回答还是自己的不是,这也就没得说了。他也自宽自解地想着,唱戏的人斗人不过,按着自己本事唱戏就是了。

下了这么个决心,次日就按了这个步骤去做。偏偏是这前台刘经理得一步进一步,十二点钟的时候,玉玲还不曾起床,他就跑来.。赵五迎着他坐下,沏茶敬烟客气一番。刘经理笑道:“说起来,透着我们前台不知足。可是赵老板初登台的时候,太热闹了,现在不能让这情形消沉下去。一定要在这两天里,请赵老板打打气。”赵五道:“打什么气呢,我们已经唱过重头戏了。昨天是《算粮登殿》,今天又是《悦来店》、《能仁寺》、大半本儿《十三妹》。”刘经理点点头道:“我们也不能说这不是重头戏。不过说了起来,总是一出戏。我们不防滑头一点儿,每天请赵老板唱两出。尽管唱一出重头戏,另外随便带一出歇工戏。我们贴出戏报子去,就可以写着双出好戏了。”

玉玲在隔壁屋子床上听到,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便高声道:“刘先生出的这个主意,倒是不坏,可是好像咱们合同上还没有提到过这个办法吧?”刘经理向墙壁点了两个头,笑道:“赵老板升帐了,诚然是在合同上没有提到过这个办法。可是平白无事地,角儿要休息两天,合同也没提到过。咱们虽然做的是生意,可是还是让几分人情,要像赵老板这样说,打酱油的钱不买醋,那我们就没的说。”赵五拱拱手,向刘经理笑道:“她是小孩子脾气,您别和她说着这些。讲到人情,咱们什么都好说。”刘经理笑道:“这就是了。赵老板有点儿事情不顺心,要歇两天,就让赵老板歇两天。到了我们前台要请赵老板多卖一点儿力气,多出两身汗,面子拘着,赵老板倒真的好意思不答应吗?开戏馆子的人,少不了伺候角儿。当角儿的也当体谅开戏馆子的。这样两下里一凑,事情就好办了。”赵五道:“就是这么说吧。不过玉玲身体弱,有些地方也得请经理先生体谅着。”刘经理在身上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交给了赵五,笑道:“这是三天的戏码,从明天起,请您和赵老板商量商量看,使得使不得?回头我听你的回信儿了。”说着,他便起身走去。

玉玲照例是穿男装的,这时披了一件羊皮袍子在身,走到外面屋子来问话,可不想刘经理走得很快,已是去远了。赵五手里捧了一张纸条,站在桌子边看,口里不住嘟囔着。玉玲一伸手将纸条接过来,因道:“我倒要瞧瞧,他发着命令,让我唱些什么?”看时,一张黄纸条横列着,分三日排写,第一日《鸿鸾禧》《二进宫》,第二日《樊江关》《女起解》,第三日《荷珠配》《打渔杀家》。玉玲扑哧一声地冷笑着,因道:“岂有此理?一会儿花旦,一会儿青衣,一会儿刀马旦,我全办了。还有这出《荷珠配》玩笑戏,是那年在北京唱封箱戏,我高起兴来,露出这么一回。难为这位刘经理和我记得清楚明白,全和我写上了。可是我也不是一条牛,唱了《荷珠配》,还能唱《打渔杀家》。他不是要您的回信吗?您去跟他说,要我的命,干脆拿刀来。这样叫我连唱三天,我办不了。”说着将纸条扔在地上。

赵五见她的态度很是坚决,便吸着纸烟,沉吟了道:“我也觉得他这样排着戏,有点儿过分。可是看他那个样子,就凭着过分来的。假如不答应的话,也许他会在这里出点儿小乱子。”玉玲道:“出什么小乱子,我照着合同唱戏,我也没有什么对他不起,难道他还能说我不唱双出,就去告我一状?他要是这样邀角儿,第二次人家还敢来吗?”赵五道:“明的呢,自然他不至于,就怕他使用暗招儿。好在他也是谈交情,咱们也跟他谈交情就是了。咱们答应给他唱两天,你看怎么样?”玉玲红着脸道:“您为什么这样含糊他?”说着话,两手挽到一边,自扣衣纽向里面屋子走去。

赵五奶奶在屋子里和玉玲料理着早上的茶点,看这样子,今天又是一份不高兴,便沉着脸向赵五道:“全是你会交朋友。人家拿着势力来压你,你就一点儿招架之功也没有。”赵五还没有答复呢,玉玲的琴师陈老六笼了两只灰布皮袍袖子,胳臂上挂了一只胡琴袋挨门走了进来。他没坐下,先笑问道:“刘胖子来过了?”五奶奶道:“正为了这事,我们议论着呢。你也听到说了,他要玉玲连唱三天双出,在梨园行这可是个新鲜。”老六将胡琴袋放在椅子上,拖了方凳子坐在桌子前面,向赵五奶奶道:“这也难怪,刘胖子不能不使劲一下。听说高升舞台,已经邀了小金翠儿,就在这几天要来。刘胖子是想在高升那边还没有哄起来的时候,先做点儿声势让人家看看。”玉玲听了这话,右手拿了一柄梳子,左手握了一把头发,抢出来问道:“这话是真?”只看她这点儿惊慌,显然也就是受到威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