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云,莫言闲话是闲话,是非多从闲话生,我就知道有过两件闲话的官司。其一是《闲话扬州》,作者易君左,关于女人说了些不很客气的话,被扬州人群起而攻,几乎捉将官里去,后来大概是道歉了事。其二是《闲话皇帝》,作者未详,有一两句话说着日本的天皇,引起严重的交涉,国民党政府张皇失措,把编辑杜重远关进牢里去,好容易才算完结。那文章当然谁也不注意,后来要看时却找不到了,只在北大的一个朋友那里有一份,他遇见日使馆的清水董三,问闲话事件为什么那么闹得严重,答说我也不知道呀,又问你看过那文章么,答说不曾见,告诉他我倒有一本,他很高兴要借读一下。里边犯忌的地方只是这样说,听说昭和喜欢研究生物,假如让他自由去做,比给军阀做傀儡实在于他更是幸福些,为了这句话那么小题大做的闹起来,清水看了也为之哑然。不久之后,吴佩孚在北京,有一次在宴会上,不知道主人是哪一方面,座中有几个日本人,都是参赞书记官之类,吴大发议论,说日本为泰伯之后,是他的同宗,而且辈分可考,昭和是第一百二十四代,他是一百二十三代,意思是说正长一辈哩。这在日本当然是大不敬,但是因为是他们所爱的北洋派巨头说的,认不得真,那些书记官都懂得中国话,弄得啼笑皆非,只好假装不懂算了。至于计算世代,昭和是从神武天皇算起,吴从泰伯算起,一样的靠不住,那又是另一问题了。

日本的天皇对于杜重远这回总算是威风十足了,可是他在家里却也未必怎么阔气。议员尾崎行云近时在一篇文章中说,日本夸称忠君,其实何尝如此,德川家康专政时给天皇的禄米每年二十万石,那个由强盗出身给德川帮凶封为诸侯的蜂须贺小六则有八十万石,三百年中大家视为固然。再回溯上去,十三世纪初后鸟羽上皇因北条义时横暴,讨伐不成,反被流放于隐岐岛,又百年后,后醍醐天皇同样地被北条高时流放于该岛,当时史书上记之曰“天皇御谋反”。就是在明治王政复古之后,政客想借他压服军阀,军阀又借了欺骗人民,但老百姓还是心里明白的。御用新闻记者报道兵卒战死高呼天皇陛下万岁,老太太们辄曰,好说,事实却不如此,他们死时总是叫妈的。又有教育敕语,学校仪式必须恭读,青年小学教员捧之上楼,至楼梯曲折处倏夹于胯下,与生徒共哄笑,旋复恭捧以至礼堂。这种小事情不曾公表过,只是私下却也普遍地流通着,显露出民间真正的空气,是很值得注意的。此外还有些关于明治大正的传说,一般社会大都知道,但是因为是黄色的新闻,也不便记述,大概他们对于这几代皇帝与中国人从前看昏太后呆皇帝(西太后与光绪)相差不远,只是并非异族,便看作一个胡涂的家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