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普茶料理这里可以译作素菜筵席,是日本黄檗宗禅寺里所有的一种素斋,乃是直接从明朝传过去的,与中国现代还有许多相同的地方。黄檗宗乃临济宗的一派,隐元法师俗名林隆崎,在福州黄檗山万福寺出家得度,明末避难到日本去,在京都宇治地方开山,建立了黄檗山万福寺,得赐号为大光普照国师,一六七三年卒,年八十二。《黄檗清规》卷四“住持章”里说:“当晚小参,常住设普茶,言普及一众也”。普茶只是普遍给茶的意思,后来引伸于食物方面,作为设饮的意义了。虽然用的都是素菜作料,但也模拟作为鱼肉,这正是与中国相同,从前北京有素食饭馆,用山药等物做成鱼翅等物,就是民间也还留存将豆腐皮作素鸡的方法,可见这是古已有之,至少在明朝的寺院里便是如此的了。

从在西之原的山崎荻风翁得到通知,招赴普茶料理的会,正在供养梅若的大念佛[100](按其时为阴历三月十五日)时候。会场在东京青山北町的海藏寺禅寺,离青山四丁目的电车站不远,至今还留着海藏寺横街这一个地名,可见这似乎是向来知名的一个名刹。但是这寺也给战火烧掉了,已经看不见当时的面影,现在只有一栋临时修造成的大殿,再也不像僧房,也不像客室的,宽阔的房间内用板壁隔开了,那里设了筵席。

客人还没有很到来。主办人矶谷紫红翁和一个客人现在说着话。在他们说话中间走上前招呼,紫红翁只说得一句:“承蒙光临。”但是那一个客人却说道:

“日前是失了礼了。”端正的坐好了(按这是说在日本房间里跪坐着的时候致敬的意思)打招呼。看去有些面善,但想不起姓名来。老人的脸都是一样的打着皱纹,干巴巴的,倘若不是很有特色,名字同脸相不容易连结在一起,浮到记忆上来。

随后想到这个老人乃是有名的民俗学研究家,叫作永江维章,这是在过了三十分钟以后的事了。听见传说这人是大名(封建的诸侯)之后,但是叫作记江的侯爷不大听见过,想来或者是什么地方的大侯爷那里的家臣吧。紫红氏是金石碑文的大家,他这人显然是旗本(高级武士)的出身。这倒也好玩,隐退的大名和旗本来到古寺,烘着炭盆闲谈,不像是什么原子力的时代,却是古色苍然的。

这其间客人渐渐地到来,山崎荻风氏来了,森山太郎氏也来了,矶部镇雄氏也来了。一总到了十七八个人,这中间计花费了二小时,随后是分发了普茶料理的菜单,当日管办筵席的海藏寺住持也出来,给讲了一场关于素食沿革的说话。此后搬出来的就是称作黄蘖的普茶料理了。

最初是叫作“澄汁”的小菜。在清汤里面有担子菌与生姜,此外加上百合花配一点青味。和尚说这里该有点甲鱼的味道,但是甲鱼是什么味道却不很知道,所以这是很可悲的了。

其次是大菜,麻腐与山葵。麻腐是将白芝麻磨了布袋滤过,随后凝结了做成的芝麻豆腐,与现成买来的切成块的豆腐不同,是很费些手脚做成的东西。在碗里边只放着四小块见方的东西,加上刚才擦下来的山葵末。这很是好吃,后来想起来,这大概是当夜的第一吧。

忘记早说了,最初拿出来的是日本酒,称作“药水”,便先慢慢地喝着,等候其次的菜上来。

其次的大菜是笋羹和飞龙头。笋羹是咸甜煮的笋,飞龙头就是照例的赛雁鹅(按赛雁鹅是一种豆腐制品,圆形径可二寸,乃是胡萝菔牛蒡及麻实,切碎杂豆腐中,可称是八宝豆腐,云其味似雁故名,京都大阪方面则名为飞龙头)。同这个盛在一起,还有豆腐羹、豆腐皮、煮油豆腐、芋头、花椒芽、酱拌的和白醋煮的,也分别不出是些什么,杂然地盛着。不愧为中国式,供应很丰富,但是太是贪吃了就怕肚子就要满了,所以大半只是看着算了,等着后面的菜。

其次又是大菜,叫做“油滋”。是拿海带和山药用油炸的东西。将慈姑磨碎了再用油煎,就是家里的女人也常是自夸地做,这有点像鸡肉的味道。现在是把山药弄烂了,裹上面粉,一面包上海苔,炸了的时候一看很是像鳗鱼的蒲烧(按鳗鱼去骨叉烧,涂以作料,色焦黄有似菖蒲花故名),但是味道却没有什么。

“全是骗人的。这乃是骗人的料理呀。”客人中间有谁说这话,在旁边的做菜的住持听见了,便答说:

“正是这样。普茶料理里的肉类都是骗人的东西。”他大声地回答,那说话的人不禁吃了一惊。

其次是小菜,叫做“云片”。这乃是所谓杂煮,胡萝菔、牛蒡、藕、木耳、银杏,而且照例加有骗人的猪肉。将蕨粉做成肥肉,瘦肉则是用面筋和豆腐皮所做,因为做工细致,所以十分相像。

最后是拿出饭来,叫做“饭子”。据说正式是应该用黄栀所染的黄色的饭的,但是因为俗人觉得如不是白饭,便不像是吃过饭了,所以才不用的。

“浊汁”就是黄酱汤,汤里的菜是香菇和炸豆腐。添菜是叫做“掩菜”的一种盐菜。此外也有泽庵渍(按此系将萝菔晒半干,用米糠拌盐腌藏,相传系泽庵和尚所创制,故以为名),及酱制的各种习见的小菜。用茶泡了饭,很快地扒进嘴里去,酒也慢慢地醉上来了。

“怎么样,觉得醉的很愉快吧?普茶料理这物事,实在是酒的味道是很好的。你中意了么?”山崎老人这样的对我说。我说道:

“贵吧。即使是素菜可是这样地给吃,算起帐来一定是了不得吧?”老人像是训斥似的说道:

“不许说这种的话。不则声地吃了,不则声地回去,那就行了。”

吃完了饭就觉得没有事了,客人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山崎老人说帽子不见了,在那里着急吵闹,随后却又找到了,戴了走出来到了青山大街上,这里是说忘记了外套,又回到寺里去。

客人里有谁说道:“天气暖和起来了。老头儿所以会把帽子不见,或是外套忘记了。”

“渐渐地要变成春天了。”

醉熏熏的又觉得春天来了,这个感觉的确是不错。也没有人说要喝梯子酒(接连地吃酒)的,的确是至极悠长的。走到涩谷,山崎老人和四五个人都分别了,我独自坐了到品川去的电车。回到家里,女人问道:

“怎么样,普茶料理?”我拿出菜单来给她看道:

“这就是菜单。”那是用石州的纸,将四面都用胭脂染了,由矶部镇雄氏用美丽的钢板字誊写的,上边写着紫香会主办,海藏寺援助。现在才知道这是个很少有的僧俗合同的趣味的集会。

〔译者附记〕山路闲古是个科学家,现为学校教员,但是他的工作是研究古川柳,于今已经将有四十年了,所有著作据我所知道的,都是关于川柳方面的,有《末摘花百韵全释》,《川柳岁时记》,及《昨天今天》等。川柳是日本特有的十七字短诗之一种,而且又是专门嘲讽社会现象的,值得我们的注意,但因为生活风俗不同的关系,很不容易完全了解。这一篇是山路所写的随笔,附录在《川柳岁时记》里,所讲黄蘖宗的素菜与中国有些关系,所以抄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