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九六三年是鉴真和尚的逝世一千二百年纪念,听说中日两国都要盛大地开会纪念他,所以我来写这篇东西凑个热闹吧。不过参考材料十分难得,我所有的只是安藤更生的两部著作,一是《鉴真》,一是《鉴真大和上传之研究》,他是早稻田大学的日本美术史教授,是专门研究鉴真的,因为那部《鉴真大和上传之研究》得到了文学博士的学位,出版的那本传就要日金二千七百圆,我也没法去购得,还是承他送给他一册,这才能够看到,但是,我觉得独占有点可惜,所以转送了北京图书馆了,现在留着做我的参考的就是那小册的《鉴真》而已。安藤氏还在研究中日的“肉身佛[111]”,著有《日本的木乃伊》一书,不过那是题外的话了。

鉴真和尚(日本称他作“大和上”,因为在七百五十八年曾经敕封他这个称号)是江苏扬州的江阳县人,俗姓淳于,生于唐中宗嗣圣五年(六百八十八年)也即是武后的垂拱四年,其时正是盛唐时代,比王摩诘还要早生十一年,比李太白早十三年了。小时候在扬州大云寺出家,神龙元年(七百零五年)十八岁的时候从道岸律师受了菩萨戒,在三年之后又在长安实际寺从弘景律师受了具足戒,就成了一个资格完备的僧人了。他的专门研究乃是律宗,对于道宣的《四分律行事钞》和法励的《四分律疏》最有研究,此外也跟了弘景学过天台宗的教义。以后在洛阳长安游学七年,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开始登座讲演律疏,就成为有名的律宗大师了。

其时日本政府很需一个律学专家,传授戒律,这事似乎是专属宗教问题,里边却有政治的关系。虽然大化革新(六百四十六年)仿行中国古时的善政,但是奉行的官吏不良,结果反增加人民的苦痛,因此农民生活困难,为免除租税课役起见,多削发变为僧尼。那时佛教盛行,但因制度还未完备,就是正式僧侣也因缺“三师七证”这些传戒导师,多是“自誓受戒”,不能如法授得出家人的“具足戒”。为得要补救这个缺陷,必须从中国迎接杰出的戒师,建立起正确的传戒规范来才好。当时首相舍人亲王接受了高僧隆尊的这一建议,便在天平五年(日本年号,七百三十三年)四月派出“遣唐使”去的时候,叫同船出发的留学僧荣睿、普照两人兼办招请戒师的事务。荣睿、普照首先请得敕许,从洛阳大福先寺的定宾受了具足戒。以后在京洛各处留学,到了玄宗天宝元年(七百四十二年)已经过了十年,便打算回国去了,想到招请戒师的事,便同长安大安国寺的道抗商量。道抗乃是鉴真的一个弟子,说这顶好是请教于他,反正到日本去那时是要从扬州出发的,其时鉴真五十五岁,正在扬州大明寺讲律。大约当时并没有想请他自己去的意思,因为像他一个淮南第一流的名僧怎能请他屈尊去呢,无非是想他推荐一个适当的弟子罢了。荣睿、普照就请道抗一同到扬州去,道抗答应了,同行的人还有长安僧澄观,洛阳僧德清,朝鲜僧如海,此外有从日本来的留学僧玄朗、玄法,也一同去扬州预备回国去。

道抗与首相李林甫的哥哥林宗相识,荣睿等因此去见李林甫,请求出国的帮助,林甫不但答应,还替他们出主意道,对外可说是往天台山去进香,因为陆路不便所以从海道去,如幸得顺风可以直去日本,万一风向不对,漂流到中国沿岸,有天台去的公文作证,也就无妨了。当时政府禁止人民私自出国,所以这样安排,林甫又给写信介绍在扬州作官的侄儿李凑,叫他帮助造船预备渡海。

这年冬天荣睿等到了扬州,去谒见鉴真,跪述请求戒师的意思,希望在众弟子中间任择一人前去,鉴真便问人谁愿意去,却无人回答,末了有祥彦说道:

“日本道路辽远,生命难保,渡淼漫的沧海,百不一到。《涅经》云,人身难保,中国难生。现在进修未备,道果未得,为此大众皆不能回答。”鉴真便道:

“此为了佛法,何惜身命。你们如不去,就是我去吧。”祥彦大惊道:

“若是和尚自己亲去,那就不一样了。那么,彦亦随从了去!”

于是事情就决定了,愿意随行的有道抗、思托、如海、澄观、德清等共二十一人,这个结果殊出于荣睿等的原来希望之外了。计划等第二年天宝二年春天出发,那时候在浙江沿海地方有海贼吴令光一班人四出劫掠,海路不通,但是他们却不以为意,着手准备,满拟准时出发。到四月里道抗忽然提议道:

“我们去到外国,是为传戒法的关系,都是品行高尚的人,像如海这样学行缺乏的人,叫他不要去好了。”如海听了这话大怒,不顾前后,便自裹头径往采访使官厅,说道抗通谋海贼,造船储粮食,集合海贼五百人于各寺,预备进城来。那时淮南道采访使是班景倩,闻报大惊,先将如海下狱询问,遣人往各寺搜捕贼党。道抗被捕,供如李林甫所教的那样,有他给李凑的信可证,得以没有事,只把那船没收销案,将诬告的如海革除僧籍,杖六十,流放本籍。第一次的航海计划就是这样失败了。

第二次的航海就是这一年的十二月里举行的,同去的人是祥彦、道兴、德清、思托、荣睿、普照等十七人,前回闹事的道抗已经不在,那另外两个留学僧也已自去了,加上水手十八名,画家、雕刻家、玉石工、刺绣工,一总共有一百八十五人,可见此去原意大兴佛教艺术,只可惜遭了顿挫,船从扬州出了扬子江口,遇见大风,飘到明州(宁波)附近,为巡逻船所救,收容在阿育王寺里。

可是航海的计划还在进行,鉴真等一行人则应了越州(绍兴)的龙兴寺僧侣的招请,前来讲律授戒,随后往杭州湖州等地方讲学。等到回到阿育王寺的时候,越州的僧人知道鉴真要往日本去,便去告诉州官,说荣睿主使鉴真将去日本,山阴县尉便差人把荣睿捉来,戴上行枷送到京里去,到了杭州却生了病,因请保释医治,末后报了死亡,得以逃生,到阿育王寺去,这样子第三次的计划便无形消灭了。

鉴真叫他的弟子法进带了两个人前往福州办具船只,预备作第四次的航海,自己却慢慢地从台州经由永嘉(温州)前去。可是到了台州黄岩县住在禅林寺里,次日早晨却突然来了采访使署官差,一行都被逮捕了。这一次的计划又被妨碍了,随后知道这乃是由于鉴真的弟子灵的告密,这似乎有点奇怪了。灵虽是弟子,可是他很不赞成他老师去日本的计划,以为高年不宜冒海路的危险,而又无法阻止,所以末了只好这样的办。其实越州僧人当初请鉴真去讲学,随后又去告发,似乎也可不必,但是连起来想,大概也是好意的要破坏这计划,因为在越州有昙一,杭州有灵一,都是灵师事法慎时候的同门,所以绍兴的和尚们或者是受了灵的托付,也未可知呢。但是这在鉴真看来,为佛法故应当不惜身命,今乃顾虑个人安危,乃是不明大义,非吾徒也。灵在扬州龙兴寺里对于鉴真表示十分忏悔,每日从晚八时直站到早晨四时,如是者经六十日,还是不蒙许宥,后来经别人调解,这才算了。

以后三年计划似乎停顿了,直到天宝七年(七百四十八年),这才又发起第五次的航海,同行者计祥彦、德清、思托、荣睿、普照等十四人,水手十八人,其他希望同行的人一共三十五人,于六月二十七日出发。这一回在大海上漂流了很久,终于半年之后到了海南岛,随后由对岸的雷州上了岸,经由桂林、广州、赣州、江宁回到扬州的龙兴寺里。但是在这回旅行期中,鉴真却有不小的损失。其一是在端州,荣睿病重终于逝去了,其二是鉴真的眼睛很不好,渐渐的要看不见东西了,广州有胡人善治眼病,叫他治疗也没有见好,据推想原是白内障,大约因为手术的预后不良,所以终于瞎了。其三则是在赣江舟次,祥彦也得病死了。坚持渡日,冒险五次没有成功,随后徒众凋谢,自己又复目盲,年纪也已六十三岁了,但是立志不改,这种强毅的精神的确值得后人的敬佩的了。

鉴真于次年二月到了平城京(即奈良,是那时的京城),敕使安宿王率仪仗兵至罗城门相接,至东大寺居住,就是有新铸五丈余的大佛的所在。三月里吉备真备当敕使来了,宣敕语道:

“大德和上远涉沧波来投此国,诚副朕意,喜慰无可言喻。朕造此东大寺,经十余年,建立戒坛,欲传受戒律,自有此心,日夜不忘。今诸大德远来传戒,冥契朕心,自今以后,授戒传律之事,一以任诸和上。”未几奉敕赐鉴真及法进,普照、思托等八人以传灯大法师的称号,并赐鉴真绢二十匹、缯二十匹、粗布三十端、细布一百屯(古代以绵六两为一屯,此似即以重量计),余人各给一半。是年四月初在东大寺大佛殿前筑戒坛,圣武天皇(应该称作上皇,因为日本那时也是女帝,即孝谦天皇,似乎是受了唐朝的影响,正是同中宗即武后和孝宗的关系一样)登坛从鉴真受了菩萨戒,太皇太后和孝谦天皇也受了戒,随后受戒的沙弥证修等四百余人。五月一日将天皇受戒的坛土移至西边,别造一个戒坛院,这至今尚存,又造四天王铜像,至次年(七百五十五年)落成,举行授戒,自此具备三师七证,有正式受过戒的师僧十八到场的,受戒才算有效,佛教的戒法正式成立了。

天平宝字三年(七百五十九年)鉴真从僧纲的事务引退,离去东大寺的唐禅院,另找住处,是为“唐招提寺”。其前一年有敕法:

“大僧都鉴真和上,戒行纯洁,白头不变,远涉沧波,归我圣朝,号大和上,恭敬供养,政事躁烦,不敢劳老,宜停僧纲之任,集诸寺僧尼欲学戒律者,悉从之学习。”奈良朝汉文学家淡海三船所著《唐大和上东征传》里记这事的缘起道:“时从四方来有欲学戒律者,以无供卷故多退还。此事上达天听,乃于宝字元年丁酉十一月二十三日,敕赐备前国水田一百町。(古代地制一町为百亩。)大和上欲以此田建立伽蓝。时有敕旨施大和上园地一区,此故一品新田部王之旧宅也。普照、思托请于大和上,以此地为伽蓝,俾长传《四分律藏》,法励之《四分律疏》,《镇国道场饰宗义记》,道宣律师之《行事钞》,以持戒之力保护国家,大和上言甚善。即于宝字三年八月一日私立唐律招提之名,后请官额,因此而定,以是日请善俊律师,讲彼疏记等书。其所建立,即今之唐招提寺也。”淡海三船乃是当时有名文人,与鉴真也友善,在鉴真死后因了思托的请,乃写这一卷《东征传》,给他作纪念,不但是鉴真传的史料,也是奈良时代汉文学的贵重资料,因为那时候日本还没有“假名”,所用全是汉文,现在留存的除了汉字拼写的《万叶集》和《古事记》以外,就只有那些汉文所写的了。三船曾经做过中央和地方的长官,长期任“大学头”兼文章博士,在古代文学史上是有适当的地位的人。

那时鉴真已是七十六岁了,在天平宝字七年(七百六十三年)也就是唐代宗广德元年五月初六日,终于圆寂了。从那年春天起,鉴真就身体不大好,他的弟子忍基梦见唐招提寺的栋梁折了,觉得是老师圆寂的先兆,于是同弟子们商量,给他造像,这便是现在的国宝,招提寺的“鉴真和上坐像”。像高二尺六寸五分,安置在开山堂里,因为生前模写,故制作特精妙,为日本古代塑像的惟一佳作,但因缺乏漆料,故所制干漆夹像甚为单薄,故稍现驼背,唯金堂本尊的夹像亦是干漆极薄,此盖由于物质条件之差,亦是无可如何。此外雕塑佛像甚多,大率是木像或木心干漆及木心塑像,皆是唐代式样,也是极为难得,但此是美术史上的事,不是外行人所能懂得的了。

关于鉴真的事迹现在只存淡海三船的一卷《东征传》可为依据,至永仁六年(元大德二年,即一千二百九十八年)有僧运行绘为《东征绘传》五卷,至今尚有传本。鉴真的弟子思托写有《大唐传戒师名记大和上鉴真传》三卷,略称《大和尚传》,对于《东征传》也称作《广传》,大概是他做了供三船参考用的,可惜散逸不传了。至于中国方面的材料,则听说在《宋高僧传》卷十四,有讲鉴真的文章,不过没有看见,所以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