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本乡汤岛,和我是颇有情分的地方。光绪丙午为明治三十九年,余初至东京,即住在汤岛一下宿内,将及两年,故汤岛实为旧游之地中最可记念者也。汤岛圣堂见于载籍,素所知悉,惟向未得到,盖平常由汤岛东行往本乡三丁目,往神田则南行过御茶之水或水道桥,又或往日本桥,亦乘电车经过须田町,则绕出圣堂之西矣。七八年前曾趁暑假往游东京,择居于本乡之菊坂,至汤岛二丁目一看,震灾后下宿固久已不存,圣堂正在复建,亦尚未毕功也。今年四月,以事东行,在东京停留四日,乃得有机会参拜圣堂,可谓幸事,唯时间匆促,惜未能细观耳。大成殿门墙梁柱皆黑色,宇野先生云,此系依照朱舜水之说,不知何所取义。案中国孔庙并不如此,查舜水《朱氏谈绮》卷中,大成殿项下确说明用黑漆,想别有根据,今不可得而知矣。斯文会出版有《日本现存文庙》一书,共列三十一图,其中自以汤岛规模最为宏大,其他地方有全同神社,或只一楹者,余见之重有感,更觉得孔子意义之重大也。亚洲古来曾出二圣人,是为孔子与释迦,佛法本是宗教,教化所及,寺院遍于东亚,盖无足异,若儒家所说但是道德,而影响亦及于国外,不为种族地域所限,则孔子视释迦为尤难矣。窃思孔子之教大抵只是一仁字,此与释氏之慈悲近似,但后者推至究极,而前者则止于中庸,此固可云不彻底,惟其可贵处亦即在此。盖孔子之道,常道也,看似平凡,却至真实,以理想论,其空灵微妙或不及出世法,若论实践,则惟此可常亦可久耳。《孟子·离娄下》云: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又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儒家用世以禹稷为理想,亦自坚苦卓绝,但以视菩萨投身饲饿虎之精神,则又可见其同而异矣。孔孟心在为民,惟不曾全把自己没杀,乃是推己以及人,如《大学》所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也。焦理堂《易余龠录》中有一则云,“先君子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惟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简单的几句话,贯彻物理人情,能将圣人之常道说得明白无遗蕴。墨子主兼爱,而说明云己亦在人中,由是可知人己并重盖是东方道德上之一健全性,根基本甚深广,而儒家则所存独多者也。晚近思想界多受西洋影响,盛行各派极端的主张,其言或甚美,而多近于宗教,不合于人情物理,无论其为左为右,均为过激,大抵害多于利,如凡极端为社会国家而轻个人者,其危险倾向皆可惧也。孔子中道,庶几为救时之良药,中国为孔子故乡,其道当可重光,日本民间多文庙,今又得至汤岛瞻礼圣堂,知孔子影响之远大,深希望东亚得以保存其思想上之健全性,维持人道与和平,此盖不独为孔子之光已。

中华民国三十年五月四日记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