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爹将他的财政状况,做了一个计算:六年以来他们只存下两千元,他还得等多久呢?他很庆幸自己的健康情形不错,还可以再工作几年,虽然他已经上了六十岁了。神明对他很仁慈,他辛苦地工作也得到了相当的代价。

五月里的一个晚上,他对汤姆说:“你今年就要毕业了,妈妈和我都希望你做个饱学之士。不要像我一样劳苦一辈子。你必须找一个可以学到一技之长的学校,远离洗衣店的行业。大哥辛苦地工作,供应你上学。等你学成以后,千万不要忘记大哥为你所做的事。”

父亲说完,就出门去唐人街参加会议。这个会议是由唐人街中年纪较长的人组成的同业公会,父亲是最近才被选中的。这是他第一次出席这种会议,所以觉得很高兴。他跟妻子道别,并且告诉她,他可能晚点儿回家。他临走前又深深地注视了汤姆好一会儿。这是一个老父亲对儿子充满了期望与信心的注视。

悲剧发生了。到了晚上十一点钟,父亲仍然还没有回来。家里的人都想到,他临走时说过他会晚点儿回来。十二点半,电话铃响了,是贝拉温医院打来了,父亲发生了意外事件,全家人决定立刻赶到医院去。

医院并没有透露进一步的情况,妈妈也没有流露出害怕的样子。除了佛罗拉必须照顾宝宝外,其它的人都在医院等待着。

他们到达医院后,发现父亲正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中。他是在曼哈顿大桥附近,被一辆汽车撞到,伤势很严重。医生告诉他们,连头盖骨都受到挫伤了。汤姆、伊娃和洛伊都流着眼泪,可是母亲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医生允许他们留在父亲床边,只希望他能醒过来跟他们说几句话。妈妈呆坐着就像一座雕像似的,只偶尔以茫然的声音呼唤着她的丈夫,但是冯老爹再也没有醒过来。一家人等了整整一个小时,这一小时对他们来说,等于是一生一世,而冯老爹还是去世了。母亲也崩溃了,大声地恸哭着。

洛伊走出去打听意外事件是怎么发生的。原来是一辆汽车从桥面上开过来时,与一辆卡车发生碰撞,卡车司机想避免这场碰撞,方向盘一转,车子就冲到路边撞了冯老爹,冯老爹被弹到几尺外的地方。开汽车的人当场死亡。等警察赶到时,发觉冯老爹躺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

一家人静静地离开了父亲的床边。他们先打电话给佛莱迪,想通知他这个不幸的消息,但是他不在家。然后再拨成舅舅店里的号码,成舅舅就在十分钟之内赶来了。他们签署了一些文件以后,成舅舅决定把遗体送到唐人街的“长寿殡仪馆”。

一家人在深夜里离开了医院,同搭一辆出租车去舅舅的店里。当他们经过车祸现场时,看到卡车和撞扁的汽车仍然停留在原地。他们就在舅舅的店里过夜,但是没有一个人有睡意。在清晨两点钟才跟佛莱迪联络上,他赶来这里时发现妈妈哀哀哭泣着,汤姆和伊娃则失神地坐在一旁,他只有设法安慰他们了。当他们知道父亲去世时,都被惊吓过度而觉得茫茫然。现在舅舅的邻居整晚都听到深切的哀泣声。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同业公司的人都来帮忙。殡仪馆中依惯例挂了一幅放大的遗照,厅堂中到处都是花环与挽联。葬礼时有许多人来参加,棺木后面紧跟着冯太太、女儿、媳妇。他们依照美国的习俗,女士穿着黑色的衣裳,男士们则在手臂上加了一圈黑布,黑色给人的感觉就是忧郁和哀伤。冯太太、伊娃和佛罗拉都哀泣着。外人看到这个死者,有这么多女儿、儿子来送终,都说他好福气。所有认识冯老爹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好人,一个诚实不欺的人。”

佛莱迪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好陪陪他母亲。葬礼的费用很庞大,佛莱迪借了两百元,舅舅帮助了一百元,朋友们所送的礼,大约在二百元以上,并没有动用到他们的存款,而还有一点节余。

每天清晨一家人都在一起默思他们的父亲。父亲的遗照被挂在原来挂祖父遗照的地方。祖父的遗照往上移,好像他们在排家谱似的。照片前面点了一对白蜡烛。几个星期过去后,他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洛伊和佛罗拉提出了继续经营洗衣店的事情,他们暂时会短缺人手,但是汤姆下个月就毕业了。他们的存款只剩下一千五百元,离他们开餐馆的希望,还有漫长的一段路程。佛莱迪又提到父亲拒绝跟他买保险的事,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冯老爹的这一生和其它在美国的人不一样,连一个愿望也没有达成过。佛罗拉提出请求伤害赔偿的事情,可是冯太太一点儿也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美国,”佛罗拉说,“如果窗台上的花盆,掉下去打伤了人,这个人就可以用医院的账单,来请求赔偿。如果楼梯破损引起伤害,你也可以控告房东伤害。如果医院或其它公共场所倒塌,使人受到伤害,他也可以控告该场所的经理。”

汤姆现在了解了,佛罗拉所说的是赔偿的问题。中国虽然也有赔偿的情况,但通常都是当事者私下解决,而不是寻找律师,以法律来解决。洛伊和佛莱迪也有相同的看法,而佛莱迪对赔偿的法律程序,也有相当的了解。

“我们可以得到多少赔偿呢?”妈妈小声地问洛伊,听她的口气似乎是说,谈到这个问题对死者是一种侮蔑。

“至少也有五千元吧!”

“五千块钱!”妈妈大吃一惊,但是她不敢露出微笑。

“一定不会比五千元少。”

汤姆毕业后,冯太太一想到她将可以领到一大笔钱,就不断地为将来计划着。

不久之后,他们就收到保险公司一张面额五千元的支票。这笔钱是冯老爹尽其一生,辛苦劳累的目标,现在就在妈妈手中了。

一天,突然有个女人来拜访他们,这个女人大约五十来岁。汤姆去开门,她戴着一顶很正式的帽子,一袭黑色的衣服,领口上镶了白色的花边,手上还戴着一双长长的手套。她笔直地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并不大,但是很明亮。她看起来好像有很多烦恼,苍白的嘴唇动了:

“我可以进来吗?”

汤姆请她进屋,她自己走到一张椅子边,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

“你有什么事?”汤姆问。

“我想见见你母亲。”

冯太太进来时,这个女人站了起来。

“我今天来,是因为我觉得我必须看看你。”她说,“我听到你丈夫去世时,我觉得很难过。驾驶那辆汽车的人就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孩子所犯的错误而埋怨我,你知道他也死了。”她拿出一条手帕,擤擤鼻子;她的声音十分微弱。

冯太太听她说完这段话,她知道这也是个好女人。“我很难过,你失掉了你的儿子。”

“他是我的独生子,他走了我觉得真是太寂寞了。这不是我今天来所要说的,我希望你们已经收到保险公司的支票了。”

“是的,我们收到了,非常感谢你。”

“不要谢我,那是保险公司付的。我希望那笔钱能赔偿一点儿你的损失,这当然只能补偿一点点而已。我觉得我应该等这笔钱付出以后,才来拜访你。”

冯太太在这个穿着高尚的妇人面前,觉得很不自然。这个妇人开始问起有关他们家庭的事情。佛罗拉听说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就从厨房里走到客厅来,冯太太为她们作了介绍。当这位妇人知道汤姆已经高中毕业,最小的伊娃还在读书时,她就比较轻松地微笑了。她看着汤姆,问他计划做些什么。

“我现在在帮我哥哥的忙。”

“在楼下洗衣店工作的就是你哥哥吗?”

“是的,他是佛罗拉的丈夫。”

这个妇女转过头来问冯太太。“你有没有打算让你的儿子继续念书?”

“他希望能多学一点儿。我想我们现在可以供他念书了。”

这个妇女想了一下,然后打开她的手提包,拿出钢笔开了一张支票。

“冯太太,你能不能为了我收下这个?”

“不行!”妈妈说,“我们已经拿了保险费。”

她仍然把支票递过来。“钱现在对我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冯太太,你也是个母亲,你一定了解失去儿子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我看得出来,你有个好家庭。如果你让我帮一点儿小忙的话,我会觉得好过一点儿,也许你可以拿来作为你儿子的教育费,你不要管我,你爱怎么用它就怎么用它吧!”

她站起身来,把支票塞到冯太太手中,说了声再见就走了。冯太太手里拿着支票,看着这个妇人走出门去。她一走出门,三个人就查看了一下支票,它的面额是两千元。冯太太一惊就跌在椅子里,呆呆地坐着。汤姆和佛罗拉跑到窗口,看到这位陌生的妇人进入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子就开走了。他们又仔细地查看那张支票,但是签名签得很草,他们无法认出那是什么字。

“汤姆,”妈妈说,“这是你的教育费。美国人对遇到不幸的人是多么仁慈。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们,但是你应该记住对你有恩的人。”

“她连她的名字也没有留下来。”汤姆说。

“我们可以在保险公司查出来。”佛罗拉说,“但是我想她大概不愿意我们去查她的数据吧!”

人一生中总是会发生许多我们无法控制的事情,即使是最聪明的人,也无法预知明天,或下个月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冯老爹因意外事件致死,是一项生命的讽刺,因为他的死,使得全家人的生活有了重大的改变。

洛伊是家中的长子,他义不容辞地支持着全家的生活,因此他也变成一家之主了。妈妈凡事都要依赖他,跟他商量。他们现在已经有了他们梦寐以求的餐馆资金,但是洗衣店一向为他们带来稳定的收入,要叫他们一下子把洗衣店收了,去从事另外一项冒险,他们也不禁迟疑了。他们目前所有的钱是,五千元的赔偿费,加上那个妇女给汤姆的教育费,以及自己的存款,一共是八千多元。冯太太坚持把那位妇人的赠款作汤姆的教育费,不管怎么样总是比较保险。冯太太决定,他们无论如何只能动用五千元于餐馆上,其余的钱先存起来。

她征求成舅舅的意见,成舅舅也赞成他们从较小型的餐厅开始。唐人街的任何一个人,对于经营餐厅的细节部分,都能提出一套自己的看法。他们如果能从屠宰商和养鸡场、养鸭场以及各种商店得到赊款的支持,就能解决一大部分的问题。如果洛伊决定放弃洗衣店来经营餐馆的话,成舅舅一定会让他们从他的店中赊账买东西。

洛伊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不知道他是否应该放弃一直都很顺利的洗衣店。但是他的母亲、佛罗拉以及其它的家庭分子都坚持放弃洗衣店。他们必须先找个地点,但是最大的问题是,找个地下室还是街上的店面。唐人街的租金贵得令他们难以相信,一家地点不错的街角店面,月租要三四百元;而很多在地下室的餐厅,也有很不错的生意,且地下室的租金起码可以省掉一百元。冯太太算了算,一个月省下一百元,一年就可以省个一千多元,而卓依街上就有一个很好的地下室。但是对这个问题,全家人都有另一种看法。

“我们现在能开始弄一家餐馆,我们就应该好好谢谢老天爷了。”妈妈说,“如果你们父亲还在的话……”她没有把话说完。

但是洛伊、佛罗拉、汤姆、伊娃和佛莱迪,他们都不以为然。

“妈妈,”伊娃说,“你一定也不希望,从窗户往上看,尽看到人们来往的腿。”

汤姆和佛罗拉也有这种感觉。所以他们就放弃了卓依街的地下室,情愿再等上几个月的时间。

他们终于算是决定搬到唐人街去了。对于住了许多年的八十街的房子,他们也觉得依依不舍,毕竟他们在那儿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那儿还有许多他们难以忘怀的记忆。汤姆和伊娃尤其难过,他们童年时迁移到美国以后,这儿就一直是他们的家:汤姆每晚躺着想许多事情的起坐间,家人一起吃饭的厨房、后院、阳台,以及黑暗的楼梯,这些都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了。还有他们的环境:街头的景象和气氛,嬉戏的小孩们,在晚饭前后坐在屋前阶梯上的家庭主妇,艾尔铁路传来的声音,商店、杂货店、修理皮鞋店的人们,还有那个无论冬天、夏天都穿着黑衣服的意大利小贩,他们家的水果和蔬菜都是从他的手推车里买来的。这一切都叫他们恋恋不舍。汤姆觉得这里就是他的家,幼时游玩的街道,以及上学必经的途径……他躺在床上,从窗口望出去,看到参差不齐的屋顶和艾尔高架铁轨上飞驰的火车,他想到他到达纽约的第一夜。纽约市教给他不少东西,现在他长大了,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努力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