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木田独步

我在近时,偶然和一个名叫山田铣太郎的巡查相识,年纪大约三十四五岁,是骨格雄伟,身体高大的堂堂的伟丈夫。

我不很知道面相的事,但是圆的脸,嘴上和两颊的胡须都黑黑的,鼻子眼睛很大,看去不能说是柔和的相貌,实际却是很忠厚的人,在世间原是常有的,这巡查似乎也属于这一类。

倘若这样的人是沉默的,那也不是很惬意的面相,但是他很能说能笑,笑起来眼边现出一种爱娇,说话的时候,也不管别人的窘不窘,随意的说,又时常用了想不到的比喻,很是得意,两三遍的重复的说。这样的人,如何?他会讨人家的憎恶么?

有一天,他说明天不是值日,一定请过来,殷勤的催促,我于是便在那天的下午一点钟左右去访山田巡查。

“一定请过来。没有什么东西,因为天气冷,我们这样的谈天罢。”他说着用手装出喝酒的样子。

小器作铺的楼上的一间房,是他的住室。从作场旁边走上急而且狭的楼梯,当面便放着炭篓。皮靴像虾蟆似的睡在角落里,一枝粗的棍子竖在旁边看守着,这大约便是行仗罢。另一间房里,或者是住着一个书生,漏出微吟的声音来;走过这房前阴暗的板廊,对面的房便是山田巡查的寓了。

“呀,来了么?请这边坐,请!”他说着急忙站起,从壁厨里拿出一个垫子,抛在长火炉的那边。

他正在饮酒,已经是略有醉意的时分了。

“独身的生活是这个样子。你所看见的,这屋也狭小,而且家常器具都放在这里面,简直是猪圈罢了,是猪圈,……”他四边探望,好像搜寻什么东西,忽然的将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了,(又斟上了酒,)说道,

“喝一杯罢!倘若已经吃过饭,单喝酒罢这酒决不是那些喝了会到头里来的酒呀”。

我接了酒杯,放在膳台上。这房间确是狭小,却收拾得很整齐。一个悬挂的壁厨突出在房子里,纸屏上都是补缀,壁上涂抹得很脏,席子乌黑,纸窗也熏昏了,确是很龌龊的房间,但到处都打扫得很干净,怎么说是猪圈呢?

窗下是一张短几,右边一个书箱,横边是长火炉,并排的放着膳台,靠右手的壁是衣箱食厨,上头是卍字厨,都是旧的,却都很清洁。烟草盆,点心合,茶叶瓶,盖碗,书帙,都适宜的整齐的排着。书箱上放着三四个盆栽的小花盆。

我将酒杯还他说道,

“到底是警官,所以很喜欢清洁哩。”

“哈哈哈,也不能算是喜欢清洁,这是我的脾气,是不大好的脾气,别人做的事情总是不中意,所以很窘哩。至于食器,尤其如此,无论饭碗或是什么,叫别人去洗了,总觉得不放心,所以一切都是自己动手做……”

“那么,这正是天生的独身者的脾气了,哈哈哈。”

“的确是这样,所以家乡里虽然有老婆在那里,却不去叫,因为一个人也并不觉得什么不便。”

“有夫人在那里么?那么,也不必甘心过这样独身者的寂寞生活罢。还有,小孩呢?”

“小孩也有。有一个五岁的男孩。但是,总还是一个人更舒服。”一面独酌着说,“只是我不叫妻子来,原来也还有别的理由。”

“虽然不知道有怎样的理由,但我想既然有了妻子,却不享一家团圆的快乐,总不是正当罢?你不觉得寂寞么?”

“不,并不是全不觉得寂寞,我也时常回去,妻也时常来的呵。趁了火车,一天里可以来回,正是便当的世间呵。请你不必挂念,铺盖也有两份备着呢?哈哈哈。”

“哈哈,既然这样的悟彻,那也没有什么了。”

“请吃点什么罢!虽然没有什么好的东西。怎么样,豆呢,还是桔子?”

膳台上拉杂的摆着煮豆,青鱼子,桔子,醋乌贼之类。挂在柱上的花瓶里,插着聊以塞责的松枝。冬天的日脚已经倾斜,正射着西窗。主人的脸红了,眼睛迷蒙的,到底是正月的情景。

主人从搁在专卖特许的风炉上的铁壶里,取出暖酒瓶来,接续说道,

“的确还是一个人更为快活。——趁热吃一杯罢。——而且我本不是自己愿意娶妻的。偶然被一处人家要去做赘婿,倘若不是这样,至今还是独身罢。第一件,做了巡查,想养活妻子,享受快乐,是不大容易的把戏。这要比蛇的走索更困难。——你曾经看见过蛇的走索么?我却见过一回。姓名不好说出来,在我们的同僚中间,有这样的一位,养活他的妻,三个小孩和他的母亲,而且颇爽快的过日子。可以佩服罢?原来他不喝酒,也不吸烟。这样的人是个例外,是我们所做不来的把戏。”

“但是将夫人放在乡间,费用还是要的,可不是一样么?不必再推托了,住在一处罢。夫人也是可怜呵。”

“哈哈哈,你倒很是孝妻哩。其实就是我也何尝不爱我的妻呢,但是,在乡间还有一点财产,而且父母也还在,所以伊住在那边,倒是两边都方便的事情。像我这样,实在是当作一种游戏,才干着这个职业。倘若厌倦了,便放了手回到乡间去,还不至于没有饭吃呢。”

“那是很舒服呵。”

“真是很舒服!所以酒也是这样的从石崎整桶的买来,啯啯的喝下去。泽之鹤(一)也好,不过在我们似乎略甜一点,所以还不如起字号的适口。至于菜馆里的混成酒,那可是要不得了。”

他开始酒的品评与混成酒的攻击,他的醉意也似乎更加发出来了。

“如何?请拿出一点隐艺(二)来罢。我么?我是全然无艺的,只有饮了则眠,便即睡着罢了。”他这样说,眼睛迷迷蒙蒙的,确有点喝睡的样子。

“我要是同你们一样的能够做文章,也有许多事情想写他出来,但是不成!”

他闭了眼暂时沉默着,忽而微笑说道,

“哼,是了。有一件要请你看的东西。”从书桌抽斗里拿出五六张仿佛是草稿的东西,将其中的一张放在我的面前。原来是一篇汉文,

(一)泽之鹤与起字事情都是酒的名目。

(二)平常不为人家所知,独自学会的技艺,谓之隐艺(Kakushigei)。

题曰“题警察法”。 “夫警察之法,以无事为至,”他用了一种声调,摇着身子,将汉文朗诵起来。

“治事次之。——如何?”

“赞成赞成。”

“以无功为尽,立功次之,故——如何?——故日夜奔走而治事,千辛万苦而立功者,非上之上者也。”

“这样,所以睡着的么?”

“哈哈哈,请你再听下去。——最上之法,非在治事,非在立功,常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以制其机先。故无事而自治,无功而自成,是所谓为于易写,而治于易治者也。——如何,是名论罢?——是故善尽警察之道者,无功名,无治迹,神机妙道,存乎其人,愚者所不能解也。子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文章虽然拙,主意如何?”

“文章也妙,主意更是大造成。”

“神机妙道,存乎其人,愚者所不能解也么,哈哈哈。”他说了很得意。“先喝了酒,养足了精神,以制其机先罢。如何,趁热再喝一杯?”

“我尽够了!此外还有什么妙的东西么,像诗这一类的东西?”

“诗么?有的。说是有的,未免太威严了;叫作幼学便览成绩的,却有两三打在这里。”他拿出四五张謄在格纸上的稿子给我看,却又说道,

“不给你看了很见笑,我来吟一两首罢。那么,可是都是拙劣的。春夜偶成罢。)——朦胧烟月下,一醉对花眠;风冷梦惊觉。飞红埋枕边。——如何?下田歌子所做的歌里,有叫作什么的一首。嚄,那叫做什么呀,现在恰巧忘记了。这是翻译那首的意思的,却完全比不上。那个奶奶,这样的称呼虽然失礼,做的歌确是很好哪!”他将身子左右摇动,又将春夜偶成重吟一遍。“这里有一篇别致的东西,题曰权门所见,——权门昏夜乞怜频,朝见扬扬意气新,妻妾不知人马倒,醉夫满面带髯尘。如何?”

“很痛快。”

“这是做某大臣的警卫的时候所作。醉夫满面带髯尘——么?”

“再吟一首罢。”

“好罢,”他翻着草稿,随后突然的吟道,“故山好景久相违,斗米官游未悟非,杜宇呼醒名利梦,声声复唤不如归。——哈哈,终于说出本怀来了。”

“哈哈,本怀终于露出来了。”

“哈哈哈,”山田巡查也笑了随即闭了眼睛,也并不想念着什么,茫然的坐着。他已经半分睡着了,突然的又叫道,

“不,到底还是这样舒服。”张开眼睛看着我,微微的笑,又便打起磕睡来了。

我暂时静静的等着,但叫醒他也觉得对不起,便悄悄的站起来,走出房外去。

从小器作铺走过四五十间(三)的路便是十字路。我走到这里的时候,向后边回顾,却见山

(三)一间长六尺,六十间为一町。

田巡查的胡须蓬松的脸出现在小器作铺的楼窗口,向着我只是点头。

我对于这巡查,觉得完全中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