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有一厂主,集群职工而谕之曰:汝等各勤汝职,数年后,余将使汝治会计,事少而偿多,足以剂汝今日之劳矣。汝等虽不娴,余不汝责也。群职工大喜,日夜以希主人之所以许之者,事益不治。呜呼!如斯厂者,为职工计,诚得矣;其如一厂之资本何?余以为,今之以官爵奖励人才者,实无以异于此也。

今之世界,分业之世界也。一切学问、一切职事,无往而不需特别之技能、特别之教育,一习其事,终身以之。治一学者之不能使治他学,任一职者之不能使任他职,犹金工之不能使为木工,矢人之不能使为函人也。

今之用人行政者,则殊异乎是。夫天下之事至繁赜也,所需之人才至纷沓也,而上所以驭之者至简;始则以“洋服”二字括之,继则以“新学”或“新政”二字括之。其所以奔走之者尤简,则以“官”之一字括之。

夫治官之事而以官奔走之,犹可言也,然必须所与之官与其所治之事相合,然后在上者能收其用,而在下者能尽其职。今则不然,师范生服务期满,则与以官矣;高等教育之卒业者,亦与以官矣。

夫官之名,至广莫也;种类,至复杂也。以能任一事之才,而与以至广漠之名,使之他日治不可知之事,比之厂主之使职工治会计者,其智之相越,盖不远矣。

且官之为物,兼劳动与报酬二义。其所受之报酬,即所以偿其同时之劳动,非可以为奖励之具也。如以是为奖励,则人之得之者,必但注意于报酬之一面,而忘其劳动之一面,不然则奖励之谓何矣。且师范生服务期限止于五年,以五年之劳动而于相当之报酬外,又得终身之报酬,为劳动者计则得矣。上之所以报之者,独不虑有所不给乎?

吾国下等社会之嗜好,集中于利之一字上;中社会之嗜好,亦集中于此;而以官为利之代表,故又集中于官之一字。夫欲以一二人之力拂社会全体之嗜好,以成一事,吾知其难也。知拂之之不可,而忘夫奖励之之尤不可,此谓能见秋毫之末,而不能见泰山者矣。

教育者,神圣之事业也。日本之不以教员待教员,而以官待教员,吾人之素所不喜也。然以今日我国上下之趋势观之,则知彼国之以教员为一官职,而即于其中迁转者,真可谓斟酌于教育之独立与社会人心之趋向之间,而得其平者矣。

夫教员、医生、政治家、法律家、工学家之学,固职业的学问也。对此等学问家,而以其职业上相当之官与之,则上得以收其用,而下得以尽其长,固非徒奖励之为而已。但美其名曰奖励,曰报酬,而浑其报酬之之物曰官,则于用人之目的已失,而其手段又误,如上文之所批评,其理固人人之所易解也。以职业的学问而犹若是,况于非职业的学问乎?

非职业的学问何?科学、哲学、文学、美术四者,是已。治职业者,苟心乎职业外之某物(官),则已不能平心于其职,况乎对非职业的学问家,而与以某种之职业(官)乎?故以官奖励职业,是旷废职业也;以官奖励学问,是剿灭学问也。今以官与服务期满之师范生,非所谓以官奖励职业者乎?以官之媒介之举人进士,予卒业生,非所谓以官奖励学问者乎?上之所以奖励之者如此,无怪举天下不知有职业学问,而惟官之是知也。

十一

日本当明治七年间,日人谓其大学校曰,官吏制造所。试问我国之制造官吏者,独一大学而已乎?以大学为未足,而又制造之于优级、初级师范学校矣;以国内为未足,而又制造之于国外矣。

十二

今之人士之大半,殆舍官以外无他好焉。其表面之嗜好,集中于官之一途,而其里面之意义,则今日道德、学问、实业等皆无价值之证据也。夫至道德、学问、实业等皆无价值,而惟官有价值,则国势之危险何如矣!社会之趋势既已如此,就令政府以全力补救之,犹恐不及,况复益其薪而推其波乎?

十三

故为今日计,政府不可不执消极及积极之二方法。消极之法,则不以官为奖励之具是已;积极之法,则必使道德、学问、实业等有独立之价值,然后足以旋转社会之趋势。然用第二方法而一不慎,则世且有以道德、学问、实业为手段而求官者,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此又不可不注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