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蒋家底母亲死去了。老人在最后的十年,活得无声无臭。她孤独地住在蒋淑珍家底后面的、陈旧的房间里,有半年没有出门,因生命底衰顿而放弃了一切嗜好,这些嗜好是:打牌、吃零食、骂人、摔东西。她孤独地坐在堆满了女儿们送来的糖食的房间里,整个冬天捧着水烟袋,以柔弱的,然而可怕的表情看着跑到她底门前来的孩子们——孩子们觉得她是可怕的。于是在春天,她睡倒,死去了。七月间,蒋淑华病重了。汪卓伦有半个月没有去海军部,在家里看护着蒋淑华,并且照料小孩。七月初,部里对他有微言,他预备辞职,但在整理了自己所剩下来的财产以后,他忍耐了下去。汪卓伦,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不会治理财产,并且他们夫妇都因为追求内心底幸福的缘故而对这个世界用了太多的感情,以致于仅仅四年,他们便弄光了蒋捷三给他们从苏州运来的一切东西。最初他们分给蒋秀菊,并且出钱打官司,后来他们分给在镇江底姨娘和她底可怜的儿女们;最后,他们分给一切赞美他们的人,分给蒋淑珍、蒋淑媛,和沈丽英。到一九三七年,老母亲底丧事以后,大家都叫穷。汪卓伦夫妇是落在贫穷里了。但直到汪卓伦准备辞职,整理了家务以后,他们才发现了他们底真实的处境。现在是假若汪卓伦不工作,他们便无法生活了。而且即使工作,他们也要严格地节省,因为小孩底出生增加了负担,并且蒋淑华底医药占去了薪水底大部分。蒋淑华病重时,汪卓伦做了十年来未曾做过的事:向蒋淑媛告贷了。

蒋淑华,一年来遭受着加重了的疾病折磨,并且在心里遭受着更大的折磨。她觉得自己孤独无依,觉得汪卓伦不理解她,虽然那般尊重她。蒋淑华觉得她底感情和思想不能和周围融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远离了她。在姊妹间蒋淑华时而感伤,时而刻薄——沈丽英开玩笑叫她做林黛玉。在生病期间蒋淑华妒嫉一切人,刻薄一切人。

七月初的某天,她向汪卓伦说:不必再请医生——生和死都是一样的。

汪卓伦多夜未睡,失去了健康,显得恍惚、疲劳、颓唐。他照例温和地安慰了蒋淑华。但在离开床边以后,他晚上有了冷酷的表情。

一年来,这种冷酷的表情常常出现在他底脸上,代替了从前的单纯的、小孩般的温柔。他瘦弱、挺直、激烈而疲劳。他走到前房躺到椅子里去,举手遮住了眼睛。

“我是冷的,冰冷的!我已经没有了爱情!”汪卓伦想,仰起脸来,凝视着屋顶。然后他闭上眼睛休息着。

佣人抱着小孩进房,他睁开了眼睛。他看了小孩很久。“带他到外面去——阴凉的地方!”他用干燥的声音说。但这句话被蒋淑华听见了。

“抱进来!外面大太阳……”她喘息,说。

汪卓伦皱着眉,抱小孩进房。

“他是我的!我……不许!”蒋淑华衰弱地说,但眼里有火焰。她伸手接过小孩去,汪卓伦注意到,她底手在颤抖。“又是感情用事!”汪卓伦想,看着她。

“……他是我的……你看吧……我只要活着一天,我不许别人侮辱他!不许别人用那些方法教育他!把他变得愚蠢,变得呆板!变成吃饭的机器,不像人!”蒋淑华说,喘息着,强烈的仇恨在她底衰弱的脸上闪耀着。

“……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他,还想夺去吗,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生,不应该有这些希望!不应该聚合!我觉得世界像沙漠,筵席早就散了!假若苏州还有我一点点,我就马上去……为什么不呢?”

“又是怀乡病!”汪卓伦想。

“……生和死在我是一样的!这世界没有情义。”她停顿,看着前面。“无论如何,我总是我爹爹底女儿,我是的!”她骄傲地说,然后恍惚地望着帐子。

汪卓伦突然发觉蒋淑华并没有把他和她联系起来,于是感到痛苦。他发觉她是在控诉他,当妒嫉和仇恨的情绪在他底心里刺痛起来的时候,他就从冷漠中醒转,笑了凄凉的笑。但他没有说什么,他怕激动蒋淑华。

“人生,凄凉的长梦啊!”蒋淑华说。

“我能够失去她吗?能够吗?失去她,我还有什么?那么,现在怎样办?”汪卓伦恐惧地想。

“是的,凄凉的长梦。”汪卓伦温柔地、凄凉地说,感到情爱复活了,感到不会失去她。

“但我们总要把这个梦做完。我们将来要安息。……淑华,你现在要安静,静养。”他弯了腰,扶住床栏,向她说。“是的,我有……我不会失去……因为我只对她一个人才这样说话。”他想,温柔地笑着。

“我能够安静吗?我心里有一团火!”蒋淑华说。同时她问自己,“他能够理解我吗?他不假吗?”

“在人世,已经不能分辨真与假!”她说,嘴边也有凄凉的笑纹。

“淑华……”汪卓伦明白了她底意思。

“淑华,我汪卓伦用我底良心说……我是冷的!我已经冷了!”他改变了声调,流泪了,觉得自己是说了最可怕的话。

“是的,我对人间已经冰冷!我自己很明白。”

蒋淑华凄凉地笑着看着他。突然笑容消失,露出了恐惧和怜悯相混合的严肃的表情。她用被单替汪卓伦揩眼泪,把小孩交给汪卓伦,然后垂下头去。

汪卓伦抱小孩走出来,脸上又有了冷酷的表情。“为什么我要说呢?……欺骗不是更好吗?但是我有责任,有义务!”他想。

下午雷雨。蒋淑华昏沉地躺着。汪卓伦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手里抓着一本书,看着窗外的雷雨。他站起来,到前房去关窗户,然后去厨房看药。走回来的时候光线阴暗,雷雨猛烈,他脸上异常的激动。他坐下来看着昏沉的蒋淑华,然后通过窗户望着天空。

光线如黄昏。阴沉,然而激动。雷雨发出喊叫般的声音扑击了过来。闪电破裂重云,暴雷在低空滚过。窗外,蒋淑华所种植的洋槐树在风暴中摇曳,带着水滴击打着窗玻璃。人类的声音完全绝灭了。

汪卓伦感到自己是在海洋中。海洋阴沉而激怒,他底孤独的破船在作着绝望的飘流。雷雨使他遗忘了现实生活底一切困苦,悲壮和勇敢的情绪在他胸中抬头了。他含着悲哀的、激动的笑容看着窗外。小孩在床边啼哭,他抱起小孩来,抱在胸前,站在房的中央。

“在这个破船中间,我和她,我们要飘流到哪里去呢?”他想,严肃地看着天空。

“但是,我记得……”他想,望向雷雨深处,记起了在他和蒋淑华初次谈话的时候,也是下着雷雨。蒋淑华坐在桌前,玩弄着一朵白兰花,向他说,她喜欢乡村。他记得,听见这句话,那种强大的,几乎是不可信任的幸福在他心里颤动着,特别因为窗外是雷雨。他并且想起淋得透湿的蒋纯祖跑到窗前来,摇动槐树——也是这样的槐树。“是的,我完全记得……从那时候起,我们开始了飘流,我要做一个女人的底最好的丈夫!但是我底飘流,我们底新的生命,我们底孩子,我们底一切,我们疲倦了,受尽了讥嘲,互相不理解!而现在她倒下了!我们要飘流到哪里去呢?谁替这个新的生命负责?把他交给谁呢?我是得到了我所应该得到的,我已经满足了,已经疲倦了,但是他呢?那么我要活下去!把这个破船渡到岸边……是的,他和她……我们!”他眼里有了泪水。他强烈地皱眉,吻了小孩。在他低头向小孩时,他觉得他底周围在摇荡——他底船在激怒的波涛中摇荡着。

蒋淑华发出了短促的、可怕的声音。他跑到床前,放下了小孩。

“淑华!淑华!”他痛苦地叫。

蒋淑华睁开眼睛,同时小孩啼哭。

“我去了!我要去……卓伦……我,”她用短促的、可怕的声音说。

汪卓伦跪下来。他觉得他底周围已经静止,不再摇荡了。

蒋淑华看着他,指窗外,然后指小孩。汪卓伦明白她底意思,尖锐的痛苦使他昏迷。

这对夫妇,他们没有力量分离。就在上午,他们还生活在他们底生活所造成的感情里面,那互相不满足,互相攻击,防御;他们是诚实得可惊,这种感情好像幽谷。但夜晚,蒋淑华病危,他们抱在一起,用他们所有的力量表白他们不能分离。假若他们还能哭,他们便哭,假若他们还能说话,他们便说话。深夜里,汪卓伦觉得一切都错了;觉得他不该失去理智,不该表白,肯定那个可怕的东西。觉得不该使蒋淑华肯定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重新沉默,企图用最后的理智表露出一种信仰来。然后他觉得,因为他底错失,一切都迟了。何当蒋淑华死亡下去,又挣扎起来,重新要求表白时,他就跪在床前,悲痛地答复了一切,在内心底交战里产生了正视死亡的勇气。

姑妈和蒋家姊妹们来到汪卓伦家。她们最先坐在后房,然后退到前房,揩着眼泪,沉默着。她们无事做,同时觉得应该有事做;她们全心地替汪卓伦痛苦。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夜。当蒋淑华重新扰动,说话的时候,她们全体都来到后房。灯光明亮,汪卓伦跪在床前。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汪卓伦以单调的、孤独的声音喃喃地说。

蒋淑华,靠在枕头上,做着痛苦的手势。她好久不能表达清楚。她指前房,指姨姐们,然后她寂静。在寂静中,汪卓伦颤抖着。

“我对你……有罪。”蒋淑华衰弱地说。

“为什么想这些呢!我甘心,我觉得顶好,我幸福。相信我。要安静。”汪卓伦以单调的、孤独的声音说。“我这样说不是承认了吗?”汪卓伦恐怖地想。“没有这回事,没有,淑华!”他大声说,喉里有泪水。他底声音证明:他承认了那个可怕的东西。

“我害了你。……在最初,我就不该……你在,我去了,而困苦颤连的一生哟……我怎能丢下这颗心,我怎能够,卓伦!”蒋淑华挣扎着说。

汪卓伦颤抖着。他抓住床边,垂下头去。他冷酷地觉得痛苦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限度,于是他抬头,用严肃的目光重新看着蒋淑华。

“接受我们底命运!这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不会再在这个世上寻找另外的东西,相信我!”他底目光说。在剧烈的内心斗争以后,他相信他们都无错;他承认了,并且承担了那个可怕的东西。严肃的勇气在他脸上出现了。

但蒋淑华,虽然说着、表现着她对那个可怕的东西的认识,却不愿相信;因此不愿明白汪卓伦底眼光。在恐怖和苦闷中,蒋淑华渴慕温柔。

她向着汪卓伦。

“难道他还不能明白我?是的,是的,我要看看。”她寂静了,于是觉得世界已经寂静了。她觉得周围落着黄色雨,水滴传出单调的、寂寞的声音来。她觉得身上沾了污泥,她努力移动,想摆脱这污泥,但不可能,她感到大的苦闷。她听见有单调的、凄凉的钟声,最初好像是房内底钟声,后来就变成了不在什么地方却在空漠中响着的钟声。觉得是苏州的钟声时,她感到她所渴望的温柔;钟声——模糊的,然而确然存在的——在空漠中响着时,她心里突然安静。她觉得,她已经在没有注意的时间里摆脱了那可怕的污泥。她依然在凝视着汪卓伦。那种严肃来到她底脸上。她懂得了,并且承认了江卓伦底眼光所说给她的。“是的,我不再说什么了!我一无遗憾。我丢得下这颗心!”她想。

“淑华!”汪卓伦,在蒋淑华底沉默里,有了恐怖,企图否认他所承认的,喊。

蒋淑华看着他。在嘴边露出了安静的笑纹。

“要水吗?”

蒋淑华看着他,不答。

“孩子,他睡了!”汪卓伦温柔地说。“我不会再寻找什么另外的东西的了,淑华,我不会的!”他加上说,回答着她底眼光——他以为她底眼光要求他回答这个。

蒋淑华明白地在喊她,轻轻地点了头,看着姊妹们。然后她软弱下去……

姊妹们走到床前。蒋淑华悄悄地死去了。于是大家悲痛地啼哭起来,但汪卓伦无声,他伸手盖住了蒋淑华底冷了的眼睛。证明了她确实已经离去,他在大家底哭声中站起来,走进了前房。他打开帐子,看着酣睡的小孩。

“现在她去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想,突然哭出猛烈的、可怕的声音来。

蒋淑华死去的第三天,爆发了芦沟桥事变。汪卓伦埋葬了妻子,在七月十五号重新到部办公,不感觉到这个事变,这个席卷全国的猛烈的潮流有什么意义。从七月到八月,汪卓伦消沉地沉默地到部办公,晚上回来照护小孩,并整理蒋淑华底遗物。蒋家姊妹们和少数的几个朋友替他痛苦,常来看他,但他并不需要这个。他希望孤独。他希望一个人坐在房里,坐在灯下,坐到深夜。

他在考虑怎样消磨他底剩余的生命。他懊悔财产底散失,因为假若有钱他便可以一个人带小孩到什么一个乡间去。他记得蒋淑华底话:“我喜欢乡下。”——但现在他必须工作下去,偿还债务。在南京底普遍的扰动中,他淡漠、沉默,认为自己和这个世界除了金钱底债务和为父的债务以外再无牵联;但同时他高兴这个世界底扰动,高兴这个世界底普遍的不幸,高兴它底彻底的毁灭。

上海战争爆发,政府颁布了疏散令,南京陡然紧张,充满了预测和谣言。从七月到八月,人们是在怀疑中,怀疑战争是否会实现;但八月十三以后,人们就开始逃难,或准备逃难了。八月十五日,南京被轰炸:模范监狱、国府、和车站附近中弹,南京全城慌乱……有人往乡间走,有人往内地走。最初是少数富有的人们,然后是公务员底家庭和一般的市民们。南京底人们三十年来逃亡过多次,一次是辛亥革命,一次是孙传芳渡江,一次是一·二八上海战争。但他们每次都又回来了,重新弥补、缔造他们底生活。在动乱的时代,他们除了自己以外,是不再信任任何事物了,因此,在八·一三的最初,他们是不相信仇敌底决心和他们底民族底决心的;他们以为这次还是会和以前每次一样,不久就又回来,弥补创破了的,缔造毁坏了的,照旧过活下去的。他们这样想是当然的,因为在他们底生活没有改变的时候,他们底心是不会改变的;直到遥远的后来,他们底心还是没有改变,以顽强的力量,他们在异乡缔造了临时的南京生活,他们以为是临时的。凡不是自愿从南京出走,凡是被迫从南京出走的人们,是直到生命底最后,还渴念着故乡,在怀念的柔和的光明中,把往昔的痛苦变成无上的欢乐的。从南京出走以后,青年们是占领这个世界了;在南京留下了惨澹地经营了的产业和祖坟的人们,是被剥夺了一切欢乐了。所以,在他们,这些惨澹地经营着生活的人们明白了——很快便明白了——这次的毁灭底巨大、持续与顽强时,他们便明白了这次的离开南京是什么意义。半个月不到,老人们底论证,孙传芳时代底惨凄的暗影,从而希望和安慰,便被扫荡无遗了:被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激动所扫荡,被爱国的情绪所扫荡,被强烈的、孤注一掷的青年们所扫荡。

八月到九月,空军出动,军队出动,青年们出动;市民们不绝地向内地流亡。在中国展开了空前的局面。南京街道上通过着兵士,通过着车辆,通过着流徙的队伍,通过着青年们。政府被主张投降的汉奸们所包围,抗战底领导者以顽强的力量克服这个包围;流徙的人们,出动的人们,普遍全国的新异的兴奋和坚强的意志支持着政府底领导者冲出了这个包围。从现在起,这个民族走上了英勇的、光明的道路……八月二十一日,王定和来南京。二十二日,蒋少祖夫妇来南京。大家准备去汉口。但汪卓伦安睁,淡漠,从未想到他有重新缔造生活的可能。他每天经过激动的街道,每天遇到向内地出发的熟人们,每天被蒋淑珍们苦苦地劝慰,但不想动:不觉得在他周围进行着的一切对他有意义;更没有想到他有被这个激动卷去的可能。他觉得现在有两个绝对对立的世界存在着。一个是他周围的一节,一个就是他自己。他是冷淡、轻蔑、虚无,站在激动的海洋中。

但八月二十一日,他奉到命令,调他代理某艘鱼雷舰底舰长,并且限三天以内到任,出发。他即刻上了辞呈。他底这个举措被斥为怯弱与临阵脱逃,没有被允许。但他并不以怯弱与临陈脱逃为羞,相反的,他觉得高兴。他很简单地觉得被这个世界如此斥责,就是证明了,他对蒋淑华的坚强的爱情——觉得高兴。晚上他经过激动的街道——炎热的街上挤满了人,在听播音机——回到家里。

他走进门,通过院落,轻轻地叹息着,解开了上衣,他发现房里有人在走动,在他走近房门时,蒋淑珍兴奋地跑了出来。

“我们等你多久!”她说,眼睛发光。但看见了汪卓伦底悲哀的微笑,她就沉默了。

王定和坐在椅子里,严肃地看着他。他向王定和点了头,把上衣摔到床上去。然后坐下来。

王定和和蒋淑珍沉默着,看着他,要求着他底声音或动作——他觉得是如此。但他很冷静,表明一切在他都不可能,并且坚决,地相信,他们应该顺从他。

“你,还是不决定吗?”王定和以颤抖的低声问,欠着上身,烧着烟。“或者你决定,在危急的时候一定离开?”他问。“我没有决定。”汪卓伦低声回答;涣散,无兴趣,不愿谈话。

“我今天早晨到南京,决定后天送淑媛到汉口去。我在上海的东西,是完全丢了,所以我自己也要到汉口去。……我全都光了。”王定和吸烟,冷静地说,但面颊突然强烈地颤抖。汪卓伦叹息,看着他。

“这是清清楚楚的了。不止我们一两个人,我服从政府。”王定和说。“你们部里有新的消息吗?你不可以辞职,和我们一道去吗?牧生、蒲生,都准备走的,部里遣散……我们总可以另外想法子,你也来帮忙。”王定和说,看着他。“我们是军事机关。”汪卓伦回答。

“卓伦,这样固执!张心如不也是海军部的!”蒋淑珍焦躁地说。

汪卓伦闭紧着嘴唇。

“逃到后方去?”他突然用怪异的声调。

“逃难啊,卓伦!”蒋淑珍说。

“是的,避难……”他说,停顿,凝视着地板。“但是,有的人是可以避难的,有的人却避不了难。我不想离开……”他说。他底意思是说,他喜欢灾难:因为在他底身上,再不能有更重的灾难了。同时他想到他辞职的事,想:假若批准的话,他到哪里去呢。在辞职的当时,他是并未想到他要到哪里去的;他很觉得,对这个世界,他底责任是冷漠地站在旁边。“那么,现在可以想想,我究竟应该怎样?但是因为我不希望一切东西,我留在南京。”他想。

“我留在南京。”他说。

“部里不许么?”

“部里是没有能力不许我的。要走,我还是可以走,但是我不走。”他停顿,以发亮的眼睛凝视着蒋淑珍。“……你们是应该走的,因为你们有家庭儿女,你们要过活。还有一些人是可以走的,因为他们根本是投机取巧,苟且偷生的东西,他们没有价值!”他说,露出激烈的嫉恨的微笑。“你们走了,他们走了,那么,留下这座南京城给我!不走的人要保卫这座南京城的!在南京,有我们底祖坟,几百代人生活下来的南京城!假若政府不能保卫南京城,就对不住祖先!假若是临阵脱逃,投机取巧的东西,就没有资格再在南京,将来也没有资格回到南京!他们底儿女要替他们羞耻!……我在街上走,我就替他们羞耻!”他说,激烈而流汗,站起来向着窗外。

“我说了些什么?是的,是这样说!”他想,“我什么都不需要!我服从命令!”

蒋淑珍觉得他在骂她,不安起来。

“是的……我们这些人是可怜的!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她羞愧地说,声音里有眼泪。

“我没有讲你,姐姐。”汪卓伦诚恳地喊,向着她:“我怎么能够讲你们呢?”

“我不同意你底话,你要知道实际情形:南京是守不住了。”王定和说。

“岂有祖坟是守不住的!我赞成战争延长!我赞成轰炸,轰炸,再轰炸!我赞成一个大大的毁灭,毁掉一切麻木不仁的东西!毁掉一切脏臭的东西,南京需要彻底的洗刷!中国人应该为儿孙着想!”他说,走到桌边,转身看着王定和。

他好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他未曾想到这种激动是可能的,因为在蒋淑华死后,他所派给自己底以后的生涯,是消沉的、冷漠的生活。战争爆发以来,他从未想过这个战争有什么意义,但现在,在这种严厉和激动中,他明白了战争底意义;明白了轰炸、军队、流徙的人们,以及他昨天所接到的命令对于他有什么意义。

“我把孩子托给你们好不好?”他忧郁地问。接着他说了一切。

那么,现在我决定去!”他说,“在平时,舰长是一个肥缺,但现在他们却用得着我!”他忧郁地笑,抬起头来。“那么,你不是要去打仗么?”蒋淑珍问。

“是在打仗啊!”

“那么你怎么办?怎么办?”

“孩子托给你,好吗?”汪卓伦温柔地、坚决地说。“不是我私心,……你自己怎么办?怎么办?”蒋淑珍站起来走到桌边。

“去打仗啊!”

“你会打仗么?真的?不骗我!可怜要是淑华在,不会让你打仗……”蒋淑珍说,突然明白了他们所说的事情是什么意义,哭了起来。

汪卓伦下颔颤抖,怜悯地看着她。

“我自然会打仗的。”他嘲讽地、悲哀地说。

王定和长久地凝视着他,突然站起来,皱眉,眼里有泪水,脸打抖。

“我很惭愧,卓伦。我想到我丢掉一点,是值不得什么的,我不会忘记今天。”他说,难看地笑着。汪卓伦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子在眼泪中笑着这种痛苦的、真率的笑。“我三天以内出发,孩子交给你们。……那么,我底生命便再无什么价值。”汪卓伦低声说,觉得一切都透明清楚;觉得自己明白了过去、现在、未来,并且明白人世底一切爱情、友谊、希望和失望。汪卓伦皱着眉,静穆地向着窗外。

沈丽英心情怆惶:没有钱,不知是否应该走。听见汪卓伦要向相反的方向出发,她就跑来看汪卓伦,然后姑妈追来看汪卓伦。汪卓伦冷静地安慰她们,劝她们离开南京。从汪卓伦处回家时,在人力车上,姑妈哭着;沈丽英惊叹,发痴,感到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这个世界。

“这怎么得了!我们应该怎样办!没有人管我们,各人底心是差得这样远,从此以后,我们怎样生活?”她想。

陆牧生已在家中,冷静、苍白。陆牧生向她说,已经弄到船票,她们明天得上船。

“钱呢?”沈丽英胆怯地问。

“钱,有。”

“你呢?”

“我暂时不走。政府底命令。”陆牧生忍耐地、冷静地回答,脸战栗着。儿女们严肃地站在旁边。

“可怜,淑华,你死得好!”沈丽英说,哭起来,走到床前。

“我不走!我老了,一生一世在南京!什么都在南京!也死在南京!我不能在外乡受罪!”姑妈大声叫,向楼梯走去。“非走不可!”陆牧生严厉地低声说。

“妈!”沈丽英叫,“妈,女儿会孝敬你!你要走!我们都走!”“炸死我也不走!”姑妈大声叫。

“要走……妈,要走!”沈丽英哭着大声说。

“不理她!她当然走!”陆牧生挥手,低声说,然后走出去。

姑妈到床上睡下来,想起了往昔,想起了故世的人们,哭着。大家劝慰她,她不理会,不肯起来。老太在悲苦的心情中,愿望就这样睡到要离开的人们都离开了,儿女们都离开了的时候,愿望他们离开以后孤独地在凄凉的家宅中死去,而使离开了的儿女们,永远地负着罪孽和悲凉。但在明白了这个希望底实际的可怕时,她企图把陆明栋摆在身边。“你们问明栋,要是他走,我就走!明栋,儿啊,你不是不走吗?”她哭着说。

陆明栋高大,瘦削,严肃地站在床前。

“我走。”他愤怒地说,以轻蔑的目光看着祖母。姑妈吃惊,看着他。

“忘恩负义的东西啊!异乡有财宝吗?”

“奶奶,我决不想再蹲南京一天!我讨厌南京!我讨厌我们住的这个地方;这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们隔壁有婊子!左边天天打架!为什么还要留恋?”年青人激烈地、严肃地说;这个年青人从未如此说过话。“这一点点财产也值得留恋吗?

难道我们要葬在这个地方吗?所以我要走!”他说。

年青的人们,是在这种家宅里,感觉到腐烂底尖锐的痛苦的;那些淫秽的、卑污的事物是引诱着年青人,使他们处在苦闷中,当风暴袭来的时候,他们就严肃地站在风暴中,明白了什么是神圣的,甘愿毁灭了。当他们有了寄托,发现广漠的世界与无穷的未来时,他们就有力量走出苦闷,而严肃地宣言了。陆明栋就是这样地站着,流汗,脸红,流泪,发表了他底宣言。他说他不愿有财产,不愿再读书;他说学校是可恶的。他说他要离开:假若大家不离开,他便一个人离开。

但他又非常感伤了。未吃午饭他便走出去,晚上才回家。他走遍了他所熟悉的街道与风景,向它们凄凉地告了别。

沈丽英,被儿子底宣言感动,觉得这个地方的确不适宜生活,觉得在将来所受的痛苦里,也会有快乐,于是振作起来,收拾东西,准备食物,把大票子换成毛票——在这种忙碌里,一切是改变了;她是非去不可了。

蒋少祖夫妇,看过了姐姐们和汪卓伦,到她这里来的时候,她是站在凌乱的东西中间,衣袖高高地卷起,发红,流着汗。太阳照在敞开的箱笼上,房里扬着灰尘。“啊,你们来了!”她叫,抛下了手里的衣服;“淑华去了,她去了!我们如今……!”她在箱笼间跨了一步,哭泣着像小孩。

陈景惠对这个不顶熟悉的表姐流泪,疾速抱着小孩进房。蒋少祖抓住草帽在手里,疲乏地、愉快地笑着,——战争使他愉快,姑妈冲下楼时,预见到姑妈要对他做什么,就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我们明天走了!”回答姑妈底激动,他说。

沈丽英坐下来,把小孩抱在膝上,特别因为安宁的生活已被破坏,她露出了满足的、严肃的神情。凌乱的房间,即将开始的逃亡,衬着沈丽英底抱着小孩的休憩的、严肃的神情——她明白这个休憩底短促和可贵——给予了动人的、特殊的印象。

“你知道卓伦要走么?”沈丽英爱抚着小孩,问。

“知道。去看过他。”蒋少祖回答,严肃地笑着。“我们中间还出了这样一个人!……”沈丽英大声说,停顿了一下。“我是个女子!啊,我们是无用的人!……”她说,她底眼睛甜蜜地笑着,觉得这个短促的休憩是好的。她吻了小孩。

陈景惠"白派茸樱ψ潘盗耸裁矗僮婷挥刑宄=僮嫫7Φ乜醋殴寐瑁*翻箱子,又在揩眼泪。蒋少祖注意到箱子里面的旧式的、大红的绸衣。

“这个衣裳是你底么?”他忽然狡猾地问。

“是我底!该死!”沈丽英说,责备他,但看着他,希望他再说。

“是坐大花轿用的吧,”蒋少祖狡猾地皱着眼睛,问。

“没有出息!”沈丽英说,脸红了,快乐地笑着。

陈景惠拿起绸衣,把它抖开来,快乐地笑出了声音。沈丽英笑着看着绸衣。姑妈简单地笑着。太阳照在绸衣上,房里闪动着红光。

发胖的、弄得肮脏的陆积玉端水走进房来,看见展开着的红衣,站了下来。她看着母亲,又看着陈景惠,然后向洗脸架走去。蒋少祖笑着转身,碰在她底面盆上,水泼了下来。“啊,对不起!”蒋少祖愉快地叫,但随即就怀疑地看着不笑的、严肃的陆积玉。

沈丽英皱眉看着女儿,用眼光提示她她应有的礼貌。“没有关系……”陆积玉说,猛然脸红。她回头看了那件堆在箱子里的绸衣一眼,垂下了眼睑。沈丽英明白她底眼光底意义,感到痛苦。陆积玉深沉而细心,明白母亲底一切:常常的,母亲为自己底第二次的结婚而对女儿歉疚,感到痛苦。常常她为这个对女儿发怒。

“你不会让开一点走吗?”她皱着眉,压制住愤怒,说。陆积玉迅速地往外走去。

“有什么希奇!马上什么东西都光了!”她低声抗议,看了那件发着光彩的红衣裳一眼,走出房。

“尽讲些令人痛心的话!……”沈丽英说,突然哽咽了起来。

陈景惠接过小孩去。

“多么快:一刹那就是十年了,少祖!”沈丽英说。听见床上自己底小孩在哭,跑过去喂奶。蒋少祖疲乏地、严肃地看着她。陆牧生喘息着走进房来。

“啊,你们来了!……船票又涨了!又涨了!战事吃紧……快!快!今天夜里十二点钟上船!”他大声说,走过去把每个箱子都闭起来,他底脸在打抖。

“你走么?”蒋少祖问。

“我不走,政府底命令。”陆牧生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那么……汉口再见!”蒋少祖懒洋洋地笑着说。沈丽英和姑妈跑到门边。

“汉口见……各人平安,少祖!”沈丽英说,又要哭。“忘记告诉你,纯祖不肯走!你一定要想法子,少祖!”她说。

陆明栋找到了他底最好的朋友——每个少年都有一个,并且只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向他辞别;然后和这个朋友同去走马路,走北极阁和玄武湖,向南京辞别。陆明栋心里充满了感激,沿路向这个朋友低而热切地说着话;这个朋友也和他一样。他们很好吃,半天内吃了很多东西;他们说要吃光南京所有的他们最爱好的东西——但这范围也是很小的,没有越出莲蓬、豆沙馒头、冰棒等等的可怜的东西底界限。回到城内时,他们吃得发胀了,踌躇而忧郁;但陆明栋,不知道什么是限度,再次地要求那种激情。他把自己弄得忧郁而痛苦,不明白一切,他认为这个晚上是值得纪念的,他以后要永不忘却。他到处,在内心和外部找寻值得纪念的东西,因而弄得一团糟。

回来时,已经晚上八点钟。他非常悲伤——主要地因为他是这样混乱——慢慢地行走着。快到家时,他看见他所熟悉的那个卖豆腐的人家正在搬家,门前停着板车,很多女人围着大声说话。

“他们也要走了!从此我见不到他们了!”陆明栋想,站下来。明白了这里有值得纪念的东西。

板车堆满了东西,前面拴着一匹瘦小的马。板车移动了,于是周围爆发了告别的叫喊。

“来日见,邻居!”

“来日见!”躺在板车上的男子以深沉的大声回答,忧郁地笑着。

有一扇门打开了,露出灯光,奔出一个肥胖的女子来。“你们走啦!这么快就走啦!”这个肥胖的女子冲到板车前,叫。

“我们下乡……各位邻居,来日见!”车上的抱着小孩的女子大声地叫,声音非常尖锐。大家站在街边叫喊,板车驰到街口,还在叫喊。板车在灯光明亮的地方转弯了,消失了。

陆明栋感到这一切是非常的,他因自己没有权利叫一声而苦恼。他确实记得,并且乐于记得,在他所经历的一切苦恼中,没有一件是和这种苦恼相同的。

“他们这些人多么相爱啊!”他想,沮丧地走进门。

全家都在焦急地等待他。行李和箱笼堆在台阶上,邻居们笑着站在小的院落中,各处有灯光。姑妈已经跑过了一切地方,告辞了她底南京。沈丽英已经藏好了钱——她要把丈夫留在南京,独自负担这个家庭向异乡流徙。陆积玉抱着奶儿,冷静地站在箱笼旁。

陆牧生走进来,兴奋着,说汽车已到了。在他后面跟着挑夫们。

陆积玉不放心挑夫,伸出空闲的右手提起一口箱子往外面走。陆明栋注意到她没有回头。陆明栋因犹豫——他想上楼去看看——而被斥责,提起了一件什么,张望着向外面走去。

陆积玉抱着小孩,站在汽车旁,冷静地指挥着挑夫安放行李。沈丽英会把一切弄乱,姑妈则更心慌,但陆积玉却专心而冷静,把一切弄得非常好。沈丽英站下来,叹息着,怕妨碍女儿,感激地看着女儿。

他们上汽车时,邻居们叫喊起来:祝一路平安。“谢谢各位!”姑妈伸手,说,掏出手帕来准备流泪,但未流泪。

邻居们叫喊时,陆明栋感到窘迫。汽车驰动,陆明栋偷偷地叹息了。他把这个叫喊和刚才听见的叫喊比较,觉得不同,虽然说不出怎样不同。他未被这些叫喊感动。但感到窘迫,因为这些人熟悉他底一切,他也熟悉他们。他想着刚才的那只板车在灯光明亮的十字街口转弯的情景。汽车驰出小街,转弯向下关驰去。

陆明栋觉得他和旧的一切是永远分离了,这个汽车奔驰,他是去寻求新的城市,新的江流,和新的幸福。和尖锐地感觉着这些同时,那个转过十字路口的板车在他底面前闪耀着。

轮船还泊在江心。他们在码头上停下来。码头附近是像清晨的菜市一般拥挤。沈丽英焦躁、忧愁,催丈夫打听消息。陆牧生走开以后,沈丽英穿过街道去买东西,走回来时,在人行道边上,她看了迎着她来的一位妇人一眼,因为这位妇人正在看她。她继续走了两步,怀疑起来,回过头去,这位妇人也在回头看她。这位妇人是金素痕。

沈丽英站下来,流着汗,内心有欢喜和仇恨相混合的激动。在她右边,人们拥挤地通过着,在她左边,是码头底斜坡、灯光、和黑暗的江流。在她底激动里,她明白了身边的一切意义,觉得自己正直。

金素痕烫着发,穿着短袖的蓝绸袍,憔悴而苍白,眼睛陷凹。看着这个十年如一日的沈丽英时,她眼里有兴奋的表情。这兴奋在她底憔悴的脸上是特别地显著。但即刻这兴奋就消失了。她走近了两步,疲乏地笑着。

沈丽英特别地注意到了她底疲乏,因为自己是这样的兴奋,因为自己和患难的蒋家一起生活了十年,像一天,最后,因为右边是南京,左边是江流——她一瞬间尖锐地感觉到这个,——她即将离去,再生活十年,像一天。

“你是丽英?”金素痕问。

“素痕!是的,你……”沈丽英兴奋地说。

“你们逃难么?”金素痕忧愁地问,有了恍惚的表情,好像在想什么。

“我们到汉口去!”沈丽英大声说,企图表明她并未忘记蒋家底仇恨。

“我也到汉口去……”金素痕犹豫着,忧愁地、恍惚地微笑着。金素痕不感觉到周围的一切。

“阿顺呢?”沈丽英,企图表白仇恨,怜悯地、轻蔑地问。

金素痕沉默,脸打抖;但即刻又恍惚地、忧愁地笑着。“阿顺,他死了!”她低声说。她沉默,以那种坦白的眼光看着沈丽英,以致于沈丽英即刻便忘记了仇恨,悲悯了起来;她不能确知她为什么悲悯起来——是为那死去的、不幸的孩子还是为失去了孩子的金素痕,或者是为蒋家,为她们这些活着的人和那些死去的入!

“啊!啊!”沈丽英说,觉得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她们这些人,并且明白了金素痕。她受惊地看着金素痕。“你怎样难受?你说说看,说说看……”这个眼光说。

但这个凶悍的、锐利的、破坏了蒋家的金素痕站着不动,好像已经遗忘了一切,憔悴的脸上有淡淡的、忧郁的、难以说明的、可以叫做微笑的表情。

“妈妈死了!淑华也……去了,她死了!”沈丽英大声说,觉得金素痕是悲哀而失望的,觉得金素痕听到这个一定会悔恨而啼哭,像她曾经悔恨而啼哭一样。

“啊!”金素痕说,无意中迟钝地望着江心,那里,在轮船底明亮的灯火下,闪耀着沉重的波涛。“啊,淑华!她说,显然在回忆。“那么你们还好吗,这两年?”

“我们还好!你呢?”

“我要到汉口去……”金素痕说,好像她所能知道的关于自己的事,只是她要到汉口去。

陆积玉找寻着母亲,拖着小孩跑了过来,认出了金素痕,严肃地站下。

“妈,要上船了!”她冷淡地说,她是对金素痕冷淡。“那么我不耽误你们……”金素痕说,用同样的、不变的目光看着陆积玉怀中的小孩。“这是你底吗?”她问沈丽英。“我底……素痕我问你。”沈丽英说,但沉默,动着嘴唇。在她们身边,嘈杂的人们陆续地通过着。

“人生一场梦,丽英。”金素痕用不变的目光看着她,回答她要问的,说,有嘲讽的淡淡的笑容。

“是啊,人生一场梦!”沈丽英说,有了眼泪。

金素痕没有点头,没有表情,没有表示什么,又看了小孩一眼,向街心走去。沈丽英看着她。沈丽英高兴她在离开南京前最后遇到的熟人是金素痕;她觉得这个相遇使她幸福:她要再生活十年,像一天。

“你也知道了!可怜醒得太迟了!时候是来了,这一天是来了!”沈丽英向家人疾速地走去,低语着。

“快一点,上船了!”陆明栋愤怒地、尖锐地叫。沈丽英跑向陆牧生。

“叫什么!我心跳!……牧生,妈,我看见那个鬼!”她喘息着,说。

“哪个?”

“金素痕!阿顺死了!她后悔了!(她觉得金素痕刚才曾经向她说:“我后悔了!”)她瘦了,完全不像从前……”听见阿顺已死,姑妈哭了。沈丽英提起箱子跟着挑夫走,挤在人群里,继续大声地说话,使大家都听见:“也有这一天!这一天来了!十年的光阴,财产!……还是我们好,什么也没有……”她流泪,回头看南京。

“啊,可怜的南京!”她高声说。从眼泪里看出去,她看见南京蒙在热雾里,柔和而委屈;她可怜这个南京,可怜她们多年的生活。

“妈妈!”陆明栋,觉得羞耻,愤怒地叫。

蒋少祖在战争底兴奋中间离开了上海,计划着到武汉去展开工作,觉得多年来的暗澹的生活告了段落,严肃、轻松而安静。要不是这样的心情,他不会来看亲戚们的。但在看了汪卓伦以后,他有了暗澹的思想,并且怀念蒋淑华。汪卓伦底虚无的、冷静的面容惊扰了他,虽然在战争期间他从未想到自己有和这种虚无同感的可能。于是他想到,在情热底激流下面,有着一个冰冷的潮流。但他不能明白这个冰冷的潮流底确实的意义。

陆积玉底神情,和她走出房间时所说的话,使他更明白地看见了这个冰冷的潮流。

傅蒲生夫妇后天动身。蒋淑珍有很多事情要解决。晚上,蒋秀菊和蒋纯祖来傅蒲生家。蒋纯祖在春天的时候就因为打破了学校底后门出去喝酒而被学校开除,改进了一个私立中学;现在他是来向姐姐要钱,预备明天动身去上海参加工作的。蒋淑珍希望蒋少祖能够挽留他。她信仰蒋少祖有这个能力。在蒋纯祖到来以前,蒋少祖躺在房里看报,一面沉思着。

他问自己:这个战争能支持多久?摆在前面的,有哪几种可能?假若半途妥协了,中国底命运将怎样?“……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找个人底命运便和中国不可分离,从来没有休息!我们底目的是很单纯的,那么,现在我看见这个‘民族战争’,看见了无数的军队和青年表现了这种意志,于是现在的道路是,这个民族战争走向彻底……它必须毁坏一切回头底可能,像山岳党送掉路易十六。”他想,“是的,我们现在的工作……是的,那个冰冷的潮流就是这样的意义,它是自觉的,它是内发的,然而只能走一段路,那么,我们底工作就是毁坏一切回头底可能,领这个潮流走到它自己并未想到的地方去!

“但另一面,从个人看,每一个时候都是过渡,人生并无真实的价值!”接着他想。“假若价值就是上面想的那个,是不可能的!”(他想到汪卓伦底冷静的眼光)“我们总要求一些东西:要求什么,我现在不知道:我现在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人生底赏罚是不公平的。怎样才叫赏罚,也很难说!那么,在这个荒凉的人生沙漠里,牺牲与不牺牲,也没有真实的标准。一种直观就是标准。按照世俗的标准说,我是不愿牺牲自己的——像汪卓伦那样因绝望而飘流,在直观的标准说,也不够牺牲;那么,亡故的人和飘零的人是一种,我是一种,我受着希望底欺骗,也还有别人对我的希望——骗着别人!是的,对战争我是热烈的,事实如此!我个人却是这样看的:一个民族是绝对的,个人却不是绝对的!那么,在这个荒诞的人世,我要抓住权力,为自己,骗自己,也就是为别人,骗别人——然而却并不骗这个民族的!是的,应该如此!难道还玩少年男女底把戏吗?”他想。

蒋淑珍抱着汪卓伦底小孩进房。他眼睛发红,显然刚刚哭过。但她勉强地笑着。

“他来了!阿静!阿静,抱抱!”她说,怜悯地看着蒋少祖。“他爸爸呢?”

“他把东西都拿过来了!他明天早上动身了!”“他没有说什么吗?”蒋少祖抱过小孩来,问,希望地看着姐姐,他希望汪卓伦曾经说过什么,关于将来的。“……他叫我们不要耽心,一有机会,他就来汉口的。……他没有说什么!”蒋淑珍流泪,说,但悲哀地笑着。……“我不是怕累,……显见得我这个人没有良心!淑华假若……”她说,无力说下去,揩了眼泪。

蒋少祖避免看姐姐,内心有悲哀,并且感到温柔和孤零。蒋少祖眼睛湿润,吻了小孩,同时感到那在上海、南京和京沪沿线展开着的一切完全属于一个冰冷的潮流。小孩面孔温热,他感动地明白了这个冰冷的潮流。

“谢谢,这一次是彻底的!这一次是成功了!”他想。蒋纯祖,在动乱中成长,早熟,有着毁灭的、孤独的、悲凉的思想。渴望从这孤独、悲凉和毁灭底极底里得到荣誉和无所不容的爱情。他憎恶他所处的苦闷的现实生活;这种苦闷和憎恶,在最近半年是那样尖锐,使他濒于绝望——一个人底初期的绝望。南京底生活窒息青年们,蒋纯祖找不到思想和生活底出路,并且骄傲;六月初,他想到逃走。随后想到自杀。他在这种思想里沉缅了一个月;这种思想给他以激动和骄傲,所以他没有实行。学期完结时,他迷恋了一个女同学,但他怯弱而骄傲,没有表达。暑假开始时,这个女同学退学到汉口去了,于是整个七月间,蒋纯祖没有离开学校;他每天下午到附近的山上去,坐在一所庙宇底多苔的墙壁下,读书,秘密地写什么,或者凝视山下的在暑热中闪灼着的池塘。蒋淑华底死,深深地刺激了他,他在内心猛烈地做着工作,毁坏了一切。他的结论是:在人间,只有死才是真实的。但他无需去找死,因为他终于要死。

因此他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必惧怕——不必惧怕良心和道德。但当他为自己底欲望开始做什么,以及做了什么时,他总有漠然的恐惧;下知恐惧什么,但觉得自己是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后来明白,毁坏得如此彻底,于他是有益的。但现在他在恐怖和苦闷中生活,没有援助和依恃。“假若我自杀了,那么我是骄傲的,但是假若因为我不配做一个人而死了,那怎么办呢?我要找一个纯洁的时间去死!”他在日记里写。但他终于没有找到一个纯洁的时间。

上海战争爆发,蒋纯祖读到了几本关于这个民族战争的哲学的、政治的著作,狂热起来了。每个人都曾经在年青的时候读到过这样的著作,——他们以后再不会读到了。于是,从这几本著作,世界是改变了,世界是热烈的,焕发着光明;蒋纯祖觉得,现在他被拯救了,有了纯洁的时间。南京在战争中激动的时候,蒋纯祖是在狂喜的光明中,怀着大的虔敬注视着一切。他决意和一个同学一路去上海。

于是蒋纯祖迅速地脱开了过去的阴暗和苦闷。到姐姐家来,但不愿明白姐姐,不愿听清楚姐姐底任何话,恐怕再遇到那个阴暗和苦闷。觉得他家里的一切人都代表着这个阴暗和苦闷。

他冷静、戒备、最后一次地来姐姐家——他认为是最后一次。

蒋秀菊忧郁地坐在房中。蒋纯祖走进来,张望了一下。“大姐呢?”不看蒋秀菊,他问。

“她在对面……姐姐,弟弟来了!”蒋秀菊站起来,高声喊。

“你是一定要去?”蒋秀菊,带着那种严肃与耽忧相混合的表情,问。

蒋纯祖看着她,不答。他决意努力忍受这个最后的阴暗。他听到背后有疾速的脚步声。他戒备地笑着转身。蒋淑珍,准备了那种悲切的、严重的感情,怕扰乱这感情,进门便站下,沉默地看着这个弟弟。

“我们决定后天走了!……”蒋淑珍说,呼吸急促,“你呢?”

“我只要一点点钱。”蒋纯祖冷静地说,走到桌边,怀疑地看着她。

蒋淑珍有愤怒的、焦急的表情。蒋少祖抱着小孩进房。蒋纯祖冷静地看了他,看了小孩。蒋纯祖怕阴暗,他底目光变得掩藏。

“你来了。”蒋少祖说。

“怎么阿静在这里?”蒋纯祖看了小孩,问,避免谈到本题。

“你不晓得么?他爹爹要到江阴去了,要去打仗……”蒋淑珍说,于是说了一切。“不过他是非去不可的,因为有命令……”蒋淑珍说,看着弟弟,使他明白。……“啊,你看阿静多乖,多可怜!没有哭一声!”她动情地说,求救于爱情,希望这种最善的感情能够打动弟弟。

蒋纯祖眼睛发光,没有听她,并且戒备着哥哥,他拍手,抱过小孩来,吻了小孩。

“你是要到上海去么?”蒋少祖问。

“是的。”

沉默了。

“你过来,我跟你谈谈。”蒋少祖说,点了烟,走出房。

蒋纯祖放开小孩,跟着哥哥。他知道姐姐在流泪,但假装没有看见。他皱着眉,脸上有假的笑容。

“看你说些什么?”他愤怒地想,同时想到了街上的光明和激动——他即刻就要去了!——跟着哥哥走进房。傅钟芬跑进房。

“小舅!”她兴奋地喊。

“你出去一下。”蒋纯祖严肃地说。

“是的,你出去一下——你坐。”蒋少祖说。

蒋纯祖坐下来,向着窗外。

“你要去上海么?你去做什么?”蒋少祖问。

蒋纯祖坚决地看着他:他底目光回答了他去做什么。“你上海有熟人么?”

“有。没有,也没有关系。”

“你知道上海有危险么?假若有危险,你怎么办?”“那时再看吧。”

又沉默了。蒋少祖沉思地看着弟弟,心里有愤怒。他相信弟弟是没有理智的。蒋纯祖则冷静地看着哥哥,等待一个机会发泄自己底轻蔑与愤恨。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底行动对自己有什么意义。蒋纯祖感到不满,他底被伤害了的自尊心在燃烧着。

“你这半年做些什么?那边为什么开除你?”蒋少祖以家长底态度问。

“他们要开除我,因为我不守他们底纪律!”蒋纯祖回答,极端轻蔑地说“他们底纪律”这几个字。

“你还有一年半就毕业了吧?到汉口继续读书不行么?你应该继续读书。”

“我猜到你要这样说,果然不错!”蒋纯祖兴奋地想。“一个人,假若死了,还读什么书呢?”他以尖锐的声音回答,战栗着,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但感到说了极有意义的话。

他以为哥哥受惊动。但哥哥开了灯,冷静地看着他。“他没有听见么?”他想。

“你明白你自己么?”蒋少祖问,轻轻地皱着眉。“我明白我自己。”蒋纯祖回答。“我并且明白一切人!”他兴奋而轻蔑地加上说,不能抑制自己,说了这个,他感到他果然明白一切人,他们底悲哀和快乐,并且爱一切人。但他所爱的一切人里面现在没有了哥哥。他望着这个不可彻透的,冷淡的哥哥。

“浅薄的东西!现在全是这样浅薄!”蒋少祖想。“我有几句话要说,此外一切随便你。”他说,点烟。“要仔细考虑你底行动,因为别人不能替你负责;”他做手势阻拦弟弟,“别人可以引诱你,说得好听一点,领导你,但不能替你负责,一个人要有一个信仰,不能浅薄浮嚣地乱来!”他露出了严厉的、威胁的表情,“你有信仰么?你信仰什么?”他愤怒地问。

“我信仰人民。”蒋纯祖被哥哥刺激着。骄傲地回答——像一切一九三七年的青年一样地回答。满意这个字:人民。蒋少祖冷笑了一声。

“你从哪里学到这个信仰?”

“我从生活,从这些人底生活。”蒋纯祖回答——像一切一九三七年的青年一样地回答。满意这个字:生活。“你看一些什么书?”

“没有看什么书!”蒋纯祖坚决地回答。

“你走上了一条道路,别人领你去做牺牲。”蒋少祖说,并不真的以为“人民”和“生活”是无辜牺牲底标志,同时觉得弟弟的是被领去做牺牲的——他信仰他底这个感觉,因为觉得自己明白弟弟。他表面上安静、冷淡,心里却因了对弟弟的敌意而痛苦着。“你应该首先懂得,然后再信仰。你知道,我们都是吃这个亏的,现在轮到了你。”他微笑着,说。“你吃过怎样的亏?”蒋纯祖怀疑起来,问。

有一种兴奋出现在蒋少祖底半闭的眼睛里,微笑留在他底脸上。

“人民是一个抽像的字眼,生活,又不是年青人所能明白的。”他说,弹着烟。“你要知道,假借人民底名义,各种势力在斗争,每一种势力都要吸收青年。当然,现在是除了汉奸以外每一种势力都支持战争,但这个世界你明白么?也许不能支持一年!那时候就全国分裂了,各种人都乘机取利。各种人都要抓取你们青年,各种人都说人民!……我讨厌那批恶棍的阴谋!”他说。

蒋纯祖沉默着。在长久的沉默中,突然地、无故地对哥哥亲切了起来。

“是的,我有一个时候想死,想死,想自杀。……啊,那样!”蒋纯祖热情地向哥哥说,同时感到说不清楚。他想了一想那种阴暗的苦闷——想到他常常坐在它下面的那座庙宇底潮湿的墙壁和山下的那个闪光的池塘。“我没有出路!我不愿受欺凌!假若他们开除我的话,那我是对的,我高兴!为什么不!而……”他说,在热情里战栗着,笑出声音来。蒋少祖看着他,然后重新变得严肃而活泼。

“你去上海吗?”他问。

蒋纯祖感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困窘着,觉得自己有错。“你去上海?”

“我去……我要去。”

蒋淑珍站在门口听了很久,蒋纯祖没有觉察。听到了这样的回答,蒋淑珍走了进来。

“弟弟啊!你不可怜我们吗?”蒋淑珍红着脸,大声问。

蒋纯祖站起来,看着姐姐。特别因为感到了那个冰冷的东西,觉得自己有错的缘故,蒋纯祖可怜姐姐。蒋淑珍,明白这个机会,抓住了弟弟底手,用力地握紧。“我们生死存亡——你不关心吗?”她用含泪的声音大声说。

“是的,我关心你们!”蒋纯祖想,流泪了。

“我要去上海!”蒋纯祖坚决地、动情地说;“我并不是不关心你们,但是我自己只有这样,你们无论如何不能知道,我也说不明白!……”他说。

蒋纯祖看着姐姐底含泪的眼睛。蒋淑珍怜悯而忧愁,相信着自己,不相信弟弟会违背自己,因此没有懂得弟弟底话。

“让他去吧。”蒋少祖愁闷地笑着,说,他站在旁边。“唯独你一个人……唯独你一个人向上海去!”蒋淑珍说,哀愁地笑着,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但觉得那个悲哀的东西是迫切了。

“让他去……不过战事一危急,你就来汉口!”“是的,我准备这样。”蒋纯祖说,嘴唇焦渴地颤抖着。

因为蒋少祖也这样说,蒋淑珍就失去了主张,她想到了蒋纯祖底内心。她看着蒋少祖,好像问:“我不错吗?”她十年前失去一个弟弟,接着又失去了一个,现在是第三个了。她想到了弟弟底要求和快乐,她底眼光问:“我底希望是错的吗?”

“大姐,我去,啊!”蒋纯祖诚恳地说,看着她。蒋淑珍哭了。

“你们都对!都对!都去!我们不能希望你们一点点,我不能担保我会不会……”

“大姐!”蒋少祖喊。

“我要随着爹爹妈妈去……在异乡就不能生活……”她坐下来,蒙住脸啼哭。

蒋纯祖凄凉地叹息,感到了那个苦闷的、暗澹的东西。“你需要多少钱?”蒋少祖问。蒋淑珍放开手,看着他们。她忍住哭泣,站起来,揉着胸脯,然后从衣袋里掏出纸包来。

“这个给你……”她说,哽咽着,打开了纸包;她底眼泪滴在灿烂的金饰上。她取一个大的指环递给了蒋纯祖。“你要懂得,从此以后,各人……”她说,一面打开了皮夹。“我不要这个!”蒋纯祖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但同时伸手接过指环来。指环潮湿而温热,蒋纯祖脸红,好像被别人捉住了的犯错的女孩。他看指环,看姐姐,又看指环。“我不要……这个!”他以颤栗的、求饶的声音说。梦想的青年,在金钱上,经历着这种可怕的痛苦。他想拒绝,但又想留下;他底脸发白了。

但傅钟芬进房时,他迅速地藏起了指环。蒋淑珍在检查皮夹,他坐下来,抱住了头:这个暗澹的世界是试验了他,破坏了他底高傲的、庞大的热情。

蒋少祖和蒋淑珍走了出去。他觉得他们是去商量他的情况。扎着小的绿结子的傅钟芬不安地在床边坐下,蒋秀菊走了进来。

蒋纯祖阴沉地抱着头,不看她们。

“弟弟,非走不可吗?”

蒋纯祖不答,蒋秀菊温和地微笑着。

“弟弟,要走吗?”她弯腰,问。

“要走。”蒋纯祖冷淡地回答。

“他当然要走!他丝毫不挂念我们!”傅钟芬愤恨地大声说。

“你知道什么!”蒋纯祖愤怒地说,站起来,走出房。“要走吗?”傅蒲生走在门口,忧愁地小声问。好像谈论秘密。

蒋纯祖点头,看着院落对面的邻家的灯火。蒋淑珍从后面跑出来,站下,严肃地看着他。

“是不是一定要去?”她慢慢地,冷静地问。她闭上了眼睛。她底衰枯的脸悲哀而静穆。

“要去。”蒋纯祖回答,明白,并同情这种悲哀和静穆,看着邻家底灯火。

蒋淑珍脸部微微地牵动,看着弟弟。蒋淑珍贪婪地看着弟弟。但蒋纯祖没有看她。傅蒲生愁闷地笑着站在旁边。“弟弟,大姐喊你!”蒋秀菊,以为姐姐在喊弟弟,不满弟弟底这种态度,愤怒地说。

蒋纯祖回头接住了蒋淑珍递给他的钞票,冷淡地看着蒋秀菊。

“弟弟你要记住这个大姐!”蒋秀菊,在那种道德底激动下,严厉地说。

蒋纯祖无表情,看着她。

“你要记住,这个大姐爱你——不是容易的!”蒋秀菊皱着眉说。

“你只晓得读《小妇人》!”蒋纯祖想,走了过去。蒋淑珍有羞怯的、凄凉的、谦让的微笑。

“我算什么……弟弟啊!凡事要多想想……”她说。“我们在汉口等你,我们等你……”她说,温柔地笑着,又有了眼泪。

…………

蒋纯祖离开姐姐家时,已经是夜深了。小街已经宁静,照着幽暗的灯光,有凉风吹着。像每个夏夜一样,每家屋檐下睡着赤膊的男子们。他们躺在椅子、竹床或门板上,显出各种粗笨的、难看的姿势,粗声地打着鼾——今年的南京底夏季是非常的热。大街同样的宁静,但不时有车辆驰过,扬起灰尘,在微风里,人行道树底茂密的枝叶轻轻摇摆着。有的店铺亮着;黑暗的空中,霓虹闪耀着。在繁华的南京,这个深夜,普遍的是深沉的宁静,这种宁静使蒋纯祖觉得一切都不寻常。他觉得,这种宁静指挥、并且思索战争,并且预示暴风雨;这种宁静证实了他心里的最美好的、最坚强的东西——他刚才把这个最美、最强的东西永远从暗澹和苦闷里抢救了出来。

十字街口很多人拥挤着听播音机。播音机底女性的声音优美而响亮,人群静默着。蒋纯祖站下来,听见是胜利的消息,注意到了人们底大的静默,向前走去。南京静默着,看见,并且准备承担未来的艰苦和牺牲。

“中国,不幸的中国啊,让我们前进!”蒋纯祖说,在空旷的街上跨着大步。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