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张老二来了,他希望对她解释昨天的事情,但是她不理他,并且请他从此不要再来。如果张老二是热烈地跑来的,那么她或者会放弃这个决定。然而他是很犹豫地进来的,说着话,不时不安地思索着,好像很希望走掉。她告诉他,没有什么说的,他此后不必再来了。他愤懑地坐了一下,冷冷地站起来走出去了。这个使她心痛并且仇恨。

张老二觉得自己是对的,并且开始觉得他母亲是对的。他想,昨天他完全是为了她,为了她他才伤害了自己的母亲,然而她却不知道感激。他走掉了,他的态度表示,她的过分的要求他不能办理,他的尊严不能委屈,他对她并无顾惜。于是好几天来的他的那种因抵抗不幸而有的快乐的柔情,那种乐观的欢愉的心境消逝了。

他对昨天的事情的看法也改变了。他觉得他对她并没有责任。他重又觉得他们的关系是不道德的,而她是自私而凶戾的,居然打了他的母亲。他怨恨她还由于这一点:几个月来,他曾经给了她不少钱,她自己也有着一点钱,但前次他缺钱的时候她却不肯拿出来。他对她提示过,希望她能拿自己的钱买一点东西去送给他的母亲——他觉得这样就可以使他母亲高兴她——然而她却显得是从来不曾听见这个话似的。

她并不是不愿意这样做,她是太爱惜金钱了。在她的单纯的心里,不能给悔罪的思想或罪恶的观念留一个地位,除了她自己的感情以外她很难看到别的。然而,张老二对这些都不能了解。她年轻、丰满、无邪,这些,在张老二的痛苦的心里,都变成了罪恶。而且她拒绝他,是用着小孩似的负气的样子说出来的,这伤害了张老二的尊严,也觉得她太不懂世故了。

这年轻、稚弱的女子,天性快活而单纯,并且有着一种莽撞的力量,她实在是和这负着社会的重担的庄严而痛苦的乡人不相称的。她虽然不能说出她对他的不满来,她虽然敬畏他,但她已经在朦胧的形式里表现了她的反抗了。张老二在愤怒中仇恨她,回到母亲的身边来。然而他的心仍然在她身上盘旋,这个问题使他痛苦不堪。最初几天,和老人家谈谈温暖的废话,挽回了母亲的心,并且看着她健旺了起来,心里倒还觉得安慰。但后来,那对何秀英的仇恨消磨掉了,和老人的谈话就变成了痛苦的事情。他沉默下来,沉到猛烈的劳作里去——他寻求着这样的劳作。

和老人家的闲谈是短促地带来了温暖而和平的情境。谈论着过世了的人们的亲爱的琐事,以及这只小鸡那只小鸡的特点——谈论着这些古旧的话,心里是也充满了安宁。可是这些迅速地消逝了。有好些天他严峻地沉默着,除非发怒就不说话,有一天早晨,他砍柴弄破了手指。他发狂地看着他的流着血的手指,老人家叫着来替他包扎的时候,他却一声不响地拿他的破手往墙上猛烈地敲击着,然后走下坡去了。

保长来收保安费,他和人家吵了。几天之内他和别人吵了好几场,以至于隔壁的年轻人赵子昌声明要打他。他不停地想着他和何秀英的事情,在他的心里,何秀英开始发出光辉来,变成了神圣的存在了。他开始觉得了,任何罪恶都不能和她相联,在他们的事情上她完全无罪,责任是全在他的身上。他觉得了,她是那样简单、无知、善良、敬畏别人,那样的糊涂而莽撞,好像初生的小野兽。他应该保护她,爱她,不使她受太多的苦。于是他不住地问着自己:在这样大的打击之后,她现在在怎样生活呢?白天里他常常朝她那边的坡上望着,希望能看见她的影子,后来他希望能在路上遇到她,但这是徒然的。好些天了,关于她,他仍旧是什么都不知道。

夜里面他也辨别不出她的草屋的灯光来,它是被遮没在一棵大树后面了。他的父亲似的自尊妨碍着他,使他不能再到她那里去。他和他自己猛烈地斗争着。半个月以后,田地里的劳作告了段落,他闲了下来,更不能忍受了。他看见别人在先前的何秀英的地里工作着,看见吴顺广骑在马匹上在田野间愉快地奔驰着,看见他的母亲因他在身边而健旺,快活不停地劳碌着,他觉得他要发狂了。

燥热的晚上,山坡上烟气逐渐地散去,空气甜净下来了。

附近充满着愉快的人声,有一处一个老人在吼叫似地大笑着。

母亲坐在小凳子上,开始说:

“从前你的大伯娶你大婶婶的时候,我还在家里做姑娘,在那边看见你爹……”

“是啦。”张老二说。

“你爹是戴一顶大草帽走地里一直爬上来吃喜酒的!”

“是啦——妈,我有事出去,今晚不回了。”

他于是跑下坡去。他坦然地告诉他母亲不回来,这还是第一次。他母亲的话,“你爹是戴一顶大草帽从地里一直爬上来吃喜酒的,”长久地留在他耳边,他也重复地说着它,可是不知道它的意义。他害怕他身上的野蛮的情欲的力量,可是他总归不能再压制它了。这种力量渴望粉碎它面前的一切。他什么都不畏惧,一直来到何秀英门前。在周围的噪杂之间,她的门静静地关着,从门缝里照出微弱的灯火来。他敲了门,门开了,但在认出了是他之后,迅速地又关上了。在昏暗中,她的愤怒的脸在他眼前闪耀了一下就消失了。他又敲门,并且呼唤着。

这时邻家的媳妇抱着孩子走了过来,怜恤而又快活地告诉张老二,说乱石沟今天早上来过人了,限何秀英三天之内搬出这间草房。显然地这年轻的女子高兴何秀英的不幸。但后来,她又显得非常关切和同情,温和地呼唤着,帮助张老二敲门。

“何秀英呀!”她说,“张老二来看你了。你开开门吧!一天躲在屋里不出来。”她愉快地闪耀着眼睛对张老二说,然后又弯着腰,朝门内温和地唤着,“嫂子,开开门吧!开开!是张老二,他呀!”

门开了,张老二走了进去就把它关上。那抱着孩子的女人从门缝里张望了一下,然后擦着感动的眼睛笑着走开去了。

“喂,”她走过去对一个在收着衣裳的女人说,“他,张老二又来了!”

人家不懂得她何以这样紧张,望着她。

“他来了,张老二!他!”她喜悦地说,然后她一直说了开去。

何秀英有阴沉的。她的稚气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在张老二走进来之后,她猛烈地推开了一张凳子而走到桌子边上去,然后转过脸来对他看着。张老二呆站了一下,他好久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们来要房子了?”他问,但显然这并不是他想说的。她不回答。

“让他们就是,这批狗,”他暴怒地说,“你搬到我那里去再没得哪个来撵你的,你嫁给我!我要跟大家说,叫大家晓得,你是我的女人!”他大声说。

何秀英轻蔑地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办不到么?”张老二狂暴地说,颤抖着,“我办得到的,我是人,我要你!你可怜,不懂事,没得世故,你自己不晓得你把你自己关在屋里头有什么用?这些天你吃的什么?告诉你,我要你……”

他逼近她而猛烈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并且死力地按着,他的神情是这样强烈,使何秀英觉得恐惧。但即刻她就明白她正在等待他来拯救她——正在等候这样的一个张老二,而不是先前那样的。她就伏在他的怀里了。

“我们不怕!你关倒门躲在屋里干什么?把门打开!我们两个出去吃夜饭!叫大家都晓得我们——我们是夫妻!”

他用力地搂了她一下,跑过去把门打开了。这是一件空前的事情。

“出来,跟我来!”他说。

何秀英依从了他,坚决地走了过来。他们走出来了,两个人并肩地走着。并且他们还朝着人声噪杂的地方走去。在一块较大的空地上,坐着和站着十几个人,有一些在吃着饭;先着的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站在那里兴奋地述说着,张老二和何秀英走了过来从人们的身边和膝盖中间走过,那女人沉默了。所有的人一齐对着张老二和何秀英看着。张老二奋激而庄严,何秀英则是含着轻蔑的稚气的挑战神气。

“请让让路。”张老二说。

他们走了过去了。张老二跳过了一个小沟,转过来预备扶何秀英过去,但她摇摇头,张开两手奋力地自己跳了过去。

她好像要使她的丰满的身体飞起来似的。她跌倒了,发出了抱怨的笑声。她幸福了。他们走进兴隆场,进到一家面馆里去,叫了两碗面。这是一个庄严而华美的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