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二因痛苦而变得迟钝。他觉得大的不幸就要来了,他相信吴顺广决不会饶掉他。他的精力衰退了,做一点点事情就要全身发软,这使他非常的痛心。他为何秀英去开垦一小块土地。这天早上,当他发着狠独自搬动一块两百多斤重的大石头的时候,他的左肩膀被扭伤了。他不肯承认这一点:他已经衰败。他对何秀英隐瞒着扭伤了的肩膀,偷偷地呻吟了两声之后,又去搬那石头,他一定要搬动它。可是结果他只能呆望着它,对它流着伤心的热泪。他格外地沉默起来,被证实了的他的体力的衰退深刻地刺激了他。他为何秀英难过,懊悔着他们的关系,她愈是渴望生活和发展,他就愈悲伤。他终于和她住在一起来了。她的生活有了目的了,所以,即使她损失了那么多,她仍旧是安静的。她不要求他什么,在他沉默的时候不要求他说话,在他谈论的时候也不像先前似地表示相反的见解。她不惊扰他的苦痛的心,甚至也不想知道它。她觉得他无疑的是高超的。在她的心里,他是完美无缺的尊严的,然而却又是一个被折磨、存着苦痛的心思的需要看护的可怜的人。

张老二多少次地去恳求他的母亲,说他已经是一个快四十岁的人了,应该自己有一个家;他希望母亲答应他,让何秀英到他的家里来生活。然而老人性情非常的刚愎,她不答应。十几年以前她曾经替他说过一门亲事,后来女家退了,几年之后又说过一家,但张老二却又不愿意那个女子,说她不老实。家庭败落了下来,就少了娶亲的机会,张老二的性情有时候又很特别,于是造成了现在的局面。老人不能原谅这个。就在去年,她还去替儿子找过好几次媒人,但何秀英插到这中间来,破坏了老人的最后的希望。她始终觉得儿子是可以马上和何秀英断绝,结起婚来的,她觉得这是很容易的。

她始终这样想。张老二受了这种打击,终于去何秀英那边住下来,并且对邻人们宣布了他们的共同的存在之后,老人受伤的精神就明显地失常了。一面她爱着儿子,害怕太伤害了他,一面她又不能同意这件事情。邻人们的意见使她不同意,而后来,邻人们又来劝她,要她就答应了算了的时候,她又没有办法答应了。何秀英始终不来拜见她,这一点是她心里的主要的困难,何秀英如果来了,也不一定就能克制自己不对她报复。在何秀英门前的吵闹之后,她一面憎恨她,一面却又害怕她。实际上她是害怕她的儿子,觉得对不起他,使他受了太多的苦。她负气地不理张老二,并且不许他再回来,一个人过活着,然而她心里又多么盼待他啊!她要听见他的声音和看见他的姿态!

“儿啊,你回来啊!”这些个早晨和黄昏,她呆站在门前眺望着田野,总是这样不觉地喃喃地说着。无论别人怎样地议论她的儿子,她总觉得他是好心,诚实,并且终究对她好的。

半个月之内,张老二回来过一次,但看了看屋内的东西,丢下了几个钱就走掉了。什么也没有说。他的脸上流露着他的顽强的要求和坚持。她当时是在颤抖着,渴望抱他,但看见他居然这样,她又忍不住地对他大骂起来了。她和他同样的顽强。

突然的,这天上午,张老二和何秀英一道来了。这是在张老二扭伤了臂膀以后的第三天。何秀英,在占有了张老二之后,希望能解除他的痛苦,同时在可怜着这个失去了儿子的老人,她自己提议要来。

在她的这个行动里面,张老二看见了自己的痛苦的生活的生机。他觉得母亲这一次是决不能再拒绝了。

他欢悦地猜想着何秀英要怎样办,怎样对待他母亲,可是却没有猜想到他母亲会怎样办。老人正在喂猪。她转身出来,看见他们,呆站着。后来她忽然有些慌张,对着何秀英客气地非常客气地笑了起来。

“哎哟,请屋里坐呀,”她说,慌张地向里面走去,又转过身来招呼了一下,“你看,第一次上门,连一口茶都没得!”

她兴奋地红着脸说,并且挪动着她的小脚,无意义地从桌子这边跑到那边。在她的这意外的情绪里,她的儿子也变成了她的客人,她对这客人觉得抱歉、羞怯、不安。显然的,她忘却了自己对他的那些看法了,她屈服了,并且因儿子和何秀英的行为而觉得受宠,和一个小孩子完全一样。在生活的进行中,冰冷的观念,外来的影响和阴沉的情感都一起解体了。

“妈,你对我太好了!”何秀英说,伏倒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张老二对着这奇迹一般的景象迷惑地笑着。当这种景象完成了的时候,他绕过桌子走了过去,嘴唇颤抖着,用他的闪着光的张大着的眼睛对上面的“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看了一眼,在泥地上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

邻人们默默地围在门口。这乡下人感觉到,他已经回来了。他,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是他的辛苦的祖先的继承者。他站了起来,仍旧对着上面的牌位呆看着。

“我的好儿子啊!”母亲哭着叫。

“妈。”张老二喊,大声地抽泣着,发出了嘶哑沉痛而甜蜜的哭声。

何秀英住到张老二家来的第三天,乱石沟的王合银的女人追来吵闹了。他是想逼迫张老二拿出一笔钱来,因为,依照规矩,何秀英是王家的人。这事情一直闹到茶馆、闹到镇公所里去,王家的人不承认这婚姻,他们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王合平。闹了好几天之后,经过年老的族人们的调解,张老二答应了请客。他很痛苦,他觉得别人的理由是对的。

这纠纷使张老二母亲动摇了,她重新觉得何秀英是一个很坏的女人。这纠纷使她受了大的侮辱:王合银夫妇在茶馆里坚持着他们的道义,把何秀英说成一个无耻的女子,她也就觉得她是无耻的。他们的道义的立场也就是她的。第二天从茶馆里回来之后她拉着她的儿子谈了很久,问他说,他自己觉得何秀英是怎样的女人,这件事情是不是将会使得人家看不起他家,并且劝他依照规矩。后来她说,如果不照规矩做,她将不能答应这件事。

邻人们来探听这件事的结果,替她叹息,她们都说,她早就应该叫她的儿子结婚,或者至少依规矩做的。她们说,像那样跑回来住下,说几句话,并不能算做正式的:她对何秀英太好了。

邻家的女人们不高兴何秀英,她的莽撞和强横的态度首先冒犯了她们。其次,何秀英不曾对她们低头,更不拜访她们。这是老旧的规矩,即使正当的婚姻也是如此的。这也是一种沟通互相的感情的必要的行为。人们觉得何秀英太高傲了。“一个养媳妇出来的东西,有啥子了不起呢?”

王合平的哥嫂,王合银夫妇的立场获得了广大的同情。他们的目的只是打击、压迫何秀英和张老二,他们被这种感情,被对于死了的王合平的同情激动着。这种行为的具体目的是怎样,他们自己现在也并不去想。主要的,他们是过着痛苦的生活,他们不能让何秀英太自由了。如果他们放开这件事不管,这个社会会把他们当做无用的没有良心的人的。他们得到普遍的同情,他们的条件就越苛刻了。他们说,光是请酒是不行的,必须拿钱给王合平家,必须拜祖坟,替王合平放焰口,等等。

张老二沉默了。但何秀英做着强烈的反抗,她在茶馆里大声喊叫,她说她一样都不做。第三天早上王合银夫妇请了吴顺广出来裁判,张老二和他的母亲都被压倒了,但是她,何秀英反抗着,大叫着,哭闹着,因为她简单地觉得她是对的。

她的行为引起了旁观的人们的大不满意。

烧窑工人王合银,矮瘦而庄重的人,和他的肥胖、粗野、骚动的女人坐在一起,脸上含着感动的悲苦的神色,看着吴顺广。脸色铁青的张老二呆坐着,他只好等着人家来判决他,只有王合银女人和何秀英在说着话,她们两人都在大声吵叫着,她们相骂起来了。

吴顺广听了一下,终于叹息了一声。王合银女人静下了,但何秀英仍然在叫着。

“这个女人!吴大爷要说话了!”一个旁观的男子说。

“吴大爷说话管我屁事!我又没有请他吴大爷!”何秀英向着他愤怒地喊,“我未必连自己的事都管不住!我说,吴大爷,”发觉到吴顺广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她慌忙地向着他说,“我何秀英又没得哪点对他王家不起!打十四岁进门起,哪一件不是我做苦力做下来的,不说别的,一年有半年田地都是我种的,他王合平就是在外边闲耍!动不动还要打我!孝敬公婆,管家,哪一件都是!”

“女人,你少说一点好不好!”王合银严厉地说。

“我要说!”何秀英大声叫,但随后沉默了。吴顺广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事是不合规矩的!”他冷冷地说,“女子是王家的人,该听王家的支配!”

“吴大爷,”烧窑工人感激地说,“我本来不想管这事的,这事有哪些好处呢?不过我看不过,我受不了人家把我那可怜的王合平甩在一边。吴大爷,国有国法,家有家法,是吧?”

“那是。”地主说。周围的人们里面发出了一声宽慰的叹息。

何秀英在兴奋和骚乱中不曾听清楚王合银的话,但觉得这是极厉害的话。

“哪个都管不倒我,我说的!”她大声说。

“张大妈,听见了吧?”一个年轻的女人,高兴地向张老二母亲说。

“你们都是结成一伙的!”何秀英说,觉得这话很说中了什么,就又重复了一句。

“张老二,你的意思怎样呢?”吴顺广冷冷地问。

“听吴大爷的好了。”张老二冷酷地说。

“放屁!”何秀英大叫着,“一件都不答应,一件都不,我们不怕!”

“不要脸!要是我才不好意思。”王合银女人说。

“你才不要脸,想发洋财!”何秀英叫。

“我是说,”张老二颤颤地说,两只手在桌上乱动着,“规矩,是要依个规矩的,我总要……对得起他王家!我说请酒了,这样又不是……是我说的!”他困难地说。

“这就对得起王合平了?我怕王合平的死鬼要来找死你们!”王合银女人说。

“找死你!”何秀英说。

张老二母亲,在这种场合里,显得孤零、痛苦、害怕。她的烂的破长衫拖在凳子后面,一直拖到地上。好几次她说什么,但谁也没有听清楚,而且也不要听她。这次她又忽然地奋激起来,叫喊了什么,同时张老二焦急地开始说话,但吴顺广的动作把他们都压下去了。

吴顺广严厉地对张老二看着。他从这乡下人的痛苦、战栗的神情里看出了曾经骚扰过他的办公室的那一团仇恨的火焰。

“张老二,你要说什么呢?。”他问。

“吴大爷,这是不公平的!”张老二说。

“不公平?那怎样才公平呢?说了,”吴顺广严厉地说,而且违反了他的本意,愤怒地颤抖了起来,“不拜祖坟,不放焰口,不请酒,女子就不是张家的人,就是通奸、私奔、拐带人口,依法论罪!”

他站起来了。在张老二说话之先,何秀英叫了起来。

“就是通奸,就是私奔,就是拐带人口,关你吴大爷屁事!”

“好!”走进茶馆来的郭子龙叫喊着,使得人们都回过头去了。

“我自己管——我们自己管我们自己,死也我们,活也我们,用不到别人猫哭耗子!办得到的是个人情,办不到的是我们自由,我对得起王家,不论哪一点,我对得起王合平,他打我,骂我,我忍气吞声……”

由于突然的恐惧和悲痛,觉得自己孤单,可怜,她哭了起来了。她大叫着冤屈,一面感激着郭子龙的同情的注视,对他看着。

郭子龙走了过来。讥讽地笑着。

“我看不必再欺侮一个女子了吧!”

“郭大少爷,他们都欺侮我啊!”何秀英大叫着。

“郭子龙,”吴顺广严厉地说,“这不是你的场合呢。”

“不过你吴大爷心肠慈悲,”郭子龙说,“就成全了别人吧!”

对于郭子龙的这种讥讽的、优越的态度,吴顺广觉得很苦恼。他觉得郭子龙,这聪明而厉害的角色已经看破了他的企图:他想从这件事上面夺取张老二的田地。因此他颇有点失措了,奇特地红了脸。

“哪个要你多管闲事的!”他说。

“吴大爷慈悲呢。”

“少胡说!”地主老爷说,皱着眉头看了大家一眼,走出去了。

“张老二,你们跟我走!”郭子龙简单地说,变了脸色,凶恶地向着王合银夫妇看了一眼,于是张老二、他的母亲和何秀英,在静了一下之后,就服从了他,站起来跟着他出去了。

他很得意他拯救了这一对不幸的男女,而且在侠义的感觉之外还有一种浪漫的念头。王合银夫妇不敢作声,只在他们走出去了之后,王合银女人才叫骂了起来。

郭子龙一直送张老二他们到田野里面。可是显然的,他并不真的关心他们,他也不能把他们从苦痛的地位上救出来。

相反的,他的行为加深了他们的不幸。不仅王合银夫妇仍然不断地来吵闹,并且邻人们一致地和这个家庭断绝了。他们觉得这是一个肮脏、堕落的人家。再没有爱好闲谈的女人们到他们家里来坐坐了,并且大人们禁止着他们的孩子往这边来。这使得张老二母亲非常绝望。

张老二明显地有点挑不动这个担子了。何秀英却变得格外凶恶。她始终不懂得别人为什么要仇视她。

在平常的生活中,除了这些勇往直前的、充满着强烈的活力的女人们以外,很少人能抵抗得了社会的仇视。一般的男子们都不能抵抗这个,他们的负担看来是太重,他们的心情太复杂,在他们看来坚强的双肩下面,多半是藏着一个软弱、暧昧的灵魂,在苦痛中他们变成了麻木的和冷酷的。张老二开始害怕何秀英,害怕她毫不害臊的嘹亮的声音、敏捷的动作、吵叫、大笑和大哭。当他的母亲用冰冷的脸色表示了她对何秀英的憎恶和对于这件事情的悔恨的时候,他同意了她。

冲突还发生在对于权力的争夺上面。何秀英喂猪,洗衣,做饭,操劳一切杂事,把老人迅速地扔到一边去了。本来老人希望有这样的一个媳妇,这是很明显的,但现在情形却不同。张老二母亲觉得何秀英在她的家庭里的存在是罪恶的,她不能让自己顺从她的统治,并且邻人们的眼光也讥笑着这个。

开始的时候何秀英完全是出于习惯和热心,她要“婆婆”好好地歇一下,欢欢喜喜地过她的日子。所以,当“婆婆”忽然地冲出来打击她的时候,她觉得非常的意外。

张老二母亲没有事情做了,也没有脸到别人家里去谈天,整天地枯坐在那里。这违反她多年以来的习惯,所以她简直觉得自己是病了。她明显地觉得这种状况比先前的还要可怕:

她更是孤独,更是失去了她的儿子了。这也是多少年来张老二不曾结婚的一个原因:他明了他母亲这种固执的性格。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觉得他完全是被她牺牲的,于是对她不再隐瞒他的恶劣的感情。他觉得他已经为了她而做了一切了,再要怎样,他就无能为力了,他憎恨这种处境,对于何秀英的无知的吵闹和母亲的阴沉的沉默他同样的憎恶。

只有何秀英看不见这一切。她也不想看见它们。她顽强地把持着这个家庭。

这天上午,张老二挑了两斗米上场去了,他去缴租。这是三天前才颁布的法令,上半年的租每家限五天内补缴两斗。

别的人家都还没有去缴,但张老二害怕人家找他的麻烦,因为管理田粮的是吴顺广家里的人。他拿出这两斗米来是很不容易的,事实上,他的家庭已经到了绝望的境地。床肚下面总共只有五斗多米了,还要两个多月才秋收。而秋收的景况又是可以预见的,已经欠了几千元的债,欠了王华卿家两担谷子,从大前年以来就一直没有还清。好几年,他只有开煤坪的王华卿家可借了,虽然这简直是割自己的肉来吃。王华卿家放债甚至比吴顺广家还要毒辣些,比方他所欠的两担谷子吧,一年以前借进来的时候不过是三斗多米。多少年来,这穿着破衣、吞着糠谷的乡下人梦想着偿清债务,买一头牛,独立地耕着自己的田地的美景。这美景愈来愈远了。半年来他指望过何秀英的田地,指望过她的独立的劳力,还指望过上天和地主老爷的宽仁,现在迷迷糊糊地达到了这一个结果。他明白地主老爷再不会对他宽仁了,他明白向邻人们告借或者向王华卿借贷都再不可能了,他的心里阴郁而焦躁。好些天没有落雨,被吴顺广家糟蹋掉的一片田地一直在光秃着,别的一些也长得很坏。在这稀落地生着稻子的愁惨的田地边上,吴顺广的眼睛四面八方地瞪视着。没有一刻不在惊惧中生活,害怕着镇公所的绳索:这就是他的生活。听到了保长的加租的通知,这诚实的乡人一整夜没有睡着。他憎恨他的身边的何秀英香甜的鼾声,一面他听着母亲在外面的破竹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和急剧的咳嗽声。这乡下人想到他的土地和家庭而哭了。半夜里他披着衣裳起来,检视床下的米桶里的米粮,并且计算着他身边的钱币:所有的破烂的钞票不到两百块钱。

他可怜那咳嗽着的老人:她不知道她在过怎样的生活,长年地穿着破衣,奔忙而操劳,不知道那在等侍着她的是怎样的命运。从天窗里照进来的星光描出了何秀英的丰满的、平静的脸:她什么也不想,完全确信她自己,在这破床上安息了。

张老二打开门走出来,到坡下去察看他的田地,在黑暗中呆站了很久。

一早晨他就去缴粮。吴顺广手下的人,一个穿绸衫子的青年告诉他说,吴大爷吩咐的,张老二的粮暂时不收。他于是一声不响地挑了回来了。

而他的家里正在暴发着争吵。沉默了很多天的老人,当何秀英在外面因一只小鸡而和邻家争闹了回来的时候,从灶间里冲出来对她大叫着,要她检点一点,要她晓得她是一个不规矩的女人。

“婆婆”实在忍不住了。儿子在夜里的苦痛她完全知道。

她冲着何秀英的脸大叫着,像发狂了似的。何秀英站着呆看着她。当她懂得了这个打击的时候——她所怀抱的那些念头是多么稚气啊——她就无助地哭起来了。后来她大叫起来,说她自己倒并不想到这个家里来的,她可以走掉。

这时候从围着的邻人们里面挤进了疲劳的张老二。他站了一下就向何秀英走去,什么都不说,并且什么表情也没有,打了她两下耳光,然后抓着她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去。

何秀英短时间停止了她的叫骂。在这时间里她想着一件事情:张老二终于打了她了,从前她以为他不会的。她是这样爱他,所以她决定不反抗,让他自己去后悔,痛苦,并且她也非常害怕他。

张老二继续毒打她,她跌在地上又爬起来,她含着泪的眼睛里充满了怨痛的悲苦的神情。她心里还充满了感激,觉得自己生来是挨打的,有错的,罪恶的,应该承受。

张老二静下来了,扶着桌子站着。

“你打死我就是啦。”何秀英用低弱凄凉的声音说,落下眼泪来,但没有哭出声。

张老二觉得自己错了。何秀英的声音使他明白自己错了。

可是他不但不能承认这个,他还希望当着邻人们的面表示他的正当:他要表示,原来他就不爱这个“坏女人”的。他于是又向她挥拳。他明显地感觉到邻人们对他的行为的赞赏,在邻人们面前,他重新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和正当的男子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何秀英形态凄凉,仍然那样安静,从地上爬起来,甚至还凄怆地笑了一笑。

张老二突然地转向邻人们。

“走开,没得好看的!”他愤怒地叫。他自己不懂得他的这个行为的动机,他只是觉得憎恨人们。

人们散了开去。这家庭,在正午的明朗的阳光下,统治着静寂、阴沉的空气。只是何秀英的唇边仍然挂着那个混合着凄凉和讥刺的笑容,她满脸青肿,头发凌乱,呆坐在门槛上望着坡下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