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有的洋钱多,不能就算是艺术家,虽然偶然有些艺术家很有些洋钱。一个人把金子造成了一个像,钞票粘成了一幅画,并不能因为它们是金子造的,钞票粘的缘故,就算是艺术品,虽然至少金子可以造成有极大艺术上价值的东西。谢天谢地,这种话居然还有人相信,就是最极端的唯物主义学者。例如新在中国的德国大学教授雪德勒博士恐怕也未必会反对。

但是,也就危险得很了。你不看见美国电公司影出品的广告吗?它们第一句话离不了“这是多少块洋钱的出品”,它们的末一句话,还是离不了“多少块洋钱的出品”。十万!二十万!五十万!百万!是不是说,洋钱花的愈多,影片的价值愈大?洋钱等于艺术,至少在电影界,美国的电影界是承认的了。

这种洋钱艺术家之中先生实在配坐第一把交椅。

他花的洋钱固然比别人多,他花的工夫也实在比许多洋钱艺术家还多些。你在他的影片里非但可以看到千军万马的奔腾,连天的炮火,城堡宫殿的庄严及毁灭,并且可以看到些悲欢动人的故事。

我相信宇宙的大观,自然的美景,沧海桑田的变易,非但可以利用于电影片中,并且实在是电影艺术中的一个极要的材料,因为只有电影可以表现出这种伟大的观瞻来。但是先生虽然在这种地方花了不少块洋钱,他的影片的动人的地方,却不在这里而在鼓动非分的感情。一个昏迷不醒的弱女子睡在流冰上面慢慢的流到瀑布的边上,一个无辜可爱的美女子缚在断头机的底下,慢慢的,候铡刀的下堕,慢慢的,正到末一秒钟,来了那一定会来的救星。观众连忙拍手,摸手巾,擦眼泪。朋友们,非去看不可!看了一次值得再去看二次,三次!

这叫做卖弄,不叫做艺术。

先生的新片子“空门遗恨”到了北京了。自然北京人空巷的去看了。我一年很少几次走进电影院的,也居然去看了一回,里面的故事很简单:一个女子听见她的情人被敌兵所杀,看破世情,削发入空门,谁知道她的情人并没有死,只被敌兵所掳,等他逃脱归来,已经寺门如海了。他劝她还俗,她却因为已事上帝,虽然爱念未消,回俗结婚已经是不可能的事。这样的故事未尝不娓娓动人。(自然我们没有宗教信仰的,对于女主人固执的主张不能觉到充分得同情,但是这又是一件事,不是今天所要讨论的。)这样故事的影片也值得一看。但是这样便未免太简单了,太没有花洋钱的机会了。一个片子不能说“多少洋钱的出品”,怎样会成功呢?所以先生在前面插上些大队人马的跑马打猎,园林的美景,偷遗嘱,赶弱妹出门的姊姊,在后面加上火山的爆裂,大水的暴涨,情人的惨死。好看固然是好看了,洋钱固然是花了,但是这故事的本身,并不因此增加了多少价值。要是没有前面的偷遗嘱,赶出门,女主人的悲剧的结果不会有半分的不同。要是没有后面的火山爆裂,大水为灾,这故事固然没有了解决,但是以暴死来解决一个问题,等于不解决。演员的表情,除了女主人外,也平庸得很。洋钱固然等于艺术,我们总觉得看见洋钱的时候多。

同时北京也看到了贾波林导演的巴黎繁华梦。看了这个片子,我们知道美国电影界里,居然也有人离开了洋钱研究艺术的。贾波林在他自己的表演里已经露出他新颖特出的头脑,这一个影片更可以证明他实在是别开生面的艺术家。虽然他花的洋钱赶不上先生的十分之一,他的作品在艺术上的价值,少说些,总得胜过先生的作品十倍罢!

看贾片最容易觉察的地方,便是说明的省略。我们常想,理想的影片,可以无须说明。这也许一时做不到。至少,我们可以说,影片叙事的好坏,可以从说明多少看得出。说明多的,不是因为没有情节,不得不插许多无聊的谈话,便是编排不得法,没有许多说明不能使看众了解片中的情节。这种影片的导演者多是些没脑筋的笨伯(如要最明显的例,可以看中国自己出产的影片)。贾片里的说明,却除了必要的解释,便是非常俏皮中肯的谈话,没有一个字的多余。

从他说明的经济,我们可以联想到编排的经济。中国旧戏里有一种无聊的说唱动体叫“过场”,电影里有许多东西也可以叫作“过场”。凡是与故事的了解和与故事的演进没有关系的穿插,都是些过场。排演手段拙劣的人,不得不用许多无聊的过场去连贯他的故事。根本不懂艺术的人,便只知道过场,不知道怎样的表演的一件故事。(如要最显著的例,还是看中国自己出产的影片。这种影片各为八大本,十大本,其实把无谓的过场去掉,简直找不出两本三本的故事来)。贾片的好处就在导演者手段的经济,他只选那最精采,与故事演进有密切关系的事实映演,把一切过场删削得干干净净。

什么叫经济的手段?这是说用最少的力量得最大的效果,艺术里面经济是要紧的,不仅仅短篇小说用得着经济的手段,(虽然有些不懂艺术是什么的先生,看了胡先生的一篇文章。便以为除了短篇小说便不用说济济了)。第一要懂得便是知道怎样删除一切无关紧要的东西。

贾波林先生不但运用极经济的删削的手段,他还常常用暗示的方法。他要写巴黎拉丁区的放浪,也用一裸体围布的女子慢慢的在大众面前在她所园着的长布。但是不让我们自己看她的雾体,他只叫我们看代去布者的兴采和观众的注意。这是极妙的暗示的方法。

我们又在他的影片里时时看到艺术的节制。贾波林的影片虽然免不了美国人的通性,但是他竭力想免去电影片的通性。他动人的地方,不在肉麻过火的表情,而在像实的,有节制的描写。片中老年的母亲看见了她独子的死尸,并不像通常电影片的呼天抢地,泪下如珠,但只是呆木木的不识不知的立着,我们看了她,自然觉得十分真切的同情和悲哀。后来愤悲过甚,怀了手枪去杀那害她儿子寻死的女子,没有找到她回来,正看见这女子方伏尸啜泣,她非但没有杀她之念,反而一面哭一面伸一手去拉她,这是何等深刻动人的描写!

电影里的举止动作,往往只能在电影里看得到,日常生活里是一定不会有的。这种特别的举动,在贾片里真是极少。贾片人物的举动竭力的企求逼真,结果比平常影片好得多。不但这样。

平常影片里的人物,也只有在电影里才找得到。贾片里的爱子情深的老母,通达世故,冷慰圆滑的老荡子实在是在电影界特开生面的创造,可是又何等的逼真!

贾波林脱俗独到的地方,已经说了好多,但是他用心细密的地方,更加不应当忘记了。他片中所用背景的材料非常的简单,并且大都非常的朴素,可是我们可以看见,他在这里面不知用了多少心思,不知绞了多少脑汁。背景里没有一件东西不曾经过一番郑重的选拣,调和,配合,所以没有一幅不是极美丽的图案。

人物的举动位置也一毫不苟,所以没有一幅不叫人觉到背景和人物动作的融合。因此我们在这影片里时常得到与看名家书品相同的快感。

可是,贾波林先生花的洋钱太少了:他没有给我们火山的爆裂,洪水的暴涨。他的方法太自然了:他没有给我们昏睡流冰上或缚在断头机下的美女子。朋友们,还是多带两条手帕去看“空门遗恨”和“赖婚”吧。

我的朋友曹胜之先生从济南来信,说我在“洋钱与艺术”里说“空门遗恨”是导演的是错了。他说——空门遗恨这部影戏不是桂榧士导演的。戏内主角鸠须Gish一向随桂榧士演戏,这是对的;但自她姊妹合演二孤女后,便脱离了桂榧士的公司。鸠须歇息了几个月便应了别公司的请求——一个特别为她组织的公司——随同该公司往意大利摄成这部空门遗恨。除非你真正的知道这部戏是桂榧士导演的;这便无话可说;不然我却要替桂榧士叫屈了。

胜之是对于电戏特别有研究的,他的话大约不会错,至少我并不真正知道桂榧士是不是这本戏的导演人,我也因为鸠须一向随桂榧士演戏,所以就认为桂榧士。不过是不是桂榧士与我说的话没有关系,我不过把桂榧士做那铺张派的代表吧了。胜之是极崇拜桂榧士的”自然不会与我同意。

胜之又指出另一个错误。

你说“我们常想,理想的影片,可以无须说明,这也许一时做不到。”这却错了。却完全无半字的说明,并且连一个字没有。当时果然也有许多人赞许他独创的好。本来我们看影戏要拿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二的时间去看字,未免冤了。但没有说明的影片是绝对可能的。

这话我听了很高兴。我是不大看电影的,所以说的是门外汉的话,不意门外汉的理想居然已经早实现了。可借我们没有机会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