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实在太看重文章了,同时我们也可以说,中国人太不看重文章了。因为文章是万能,大家都拿文章做工具,没有人拿文章做目的。在科举时代,会做了“锦绣文章”就可以中举,中了举就可以做官,所以谁都望自己或他的子弟会文章。就是讲“文以载道”的韩文公,因为会做了几篇文章就屡次三番的上宰相书,要求给一个官与他做。这种风气到现在还没有变。可是,因为文章是工具,因为“一个人想出风头,他得做文章;一个人想找饭吃,他得做文章;一个人想做官,他也得做文章”,他的风头出足了,饭碗找到了,或者官吏做成了的时候,文章就再不用做了。我们现在见到的正是这样的现象。

做文章的人同做官或是做工的人一样,饭总是要吃的,不能因为他重视了文章,就可以不吃饭,妻子也是要养的,不能因为他重视了文章就让他们去饿死。只要看自古以来的名山大业,不是出于做过了官退养林泉的人,便是祖宗留下来些产业的人,要不然就是他们做的是清闲的事,有许多空工夫来读书写文章,就是顾亭林那样的高洁,他非但有书,还可以“车书南北”,就是陶渊明那样的“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他还有几间“环堵萧然”

的破屋子,几亩南山下的田,几枝东篱下的菊。

欧洲百余年前也差不多这样。一个文人不是有钱者有闲的贵族,就是靠贵族吃饭的门客。他们写了几首诗,一个剧本,一篇小说就希望政府赏他们一个拿钱不做事的官,大学里不教书的教授,教堂里不教道的教师,或者至少送他们一笔过活的钱。“阿娘摇手向儿道”,“爷有新诗上相公”,当时的文人,也是与中国一样的可怜。

可是现在外国的文人大都可以靠自己的著述生活了,并且许多文人还可以过一般文人理想的生活,中国却除了梁任公,胡适之二人外,恐怕没有一个人可以专门著述不至于饿死,除非去做大书贾们的佣工。中国出版界的冷静,这也是一种原因。一个著述家不能把著述当他终身的事业。却要去干种种与他很不相宜的职务,真是极大的不经济。就是他所做的事与他的才能也很合宜,可是他的大部分的精力都花耗在那里,只有一日忙中偷出些闲工夫来写几句东西,怎样会产生伟大永久的作品来?

我们要著作多,先得要有许多把著述看作终身事业的著作家。著述家不能拿著述当终身的职业,他们免不了看文具做工具,自然难叫他们把著作当作终身的事业。现在许多中国人还是觉得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拿钱,做了文章可以做无论什么事,可是如果直接的做文章卖钱,靠著作来口,还是看作“文丐”的生涯,这种思想不解放,著述界,尤其是文艺创作界前途是不会大放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