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星期以前,黎纯五还是×师留守处的少尉,顶着这头衔七八年,不曾迁升过,好象命运里注定了只有少尉的福分,幸而这次害了不可救药的眼病,去到这个眼科医寓,才蒙永扬医生提拔,连升了三级。

他的眼睛不是在轰轰烈烈的战争中上前线受了子弹伤,也不是在任务上遭了意外的灾祸。他不过因为好几个月不关饷,常常急得通夜睡不好,两眼布着血丝网,白天上操又受了烈日灰尘的侵袭,加之那揩眼的手帕不干净,以致弄得两眼无聊的自己红肿起来睁不开,初起受着留守处军医的诊治。欣逢着大动乱的时代,谁都应该抱着马革裹尸的宏愿,肩起肃清匪类的任务,前线的战士都在浴血战争,前仆后继,黎纯五却躲在后方,还无缘无故生起病来,自作自受,照情理是说不过去的,因此留守处的军医便没有给他治好,只在半个多月之后,通知他道:

“我劝你还是到别的医院去试试,黎排长,免得耽误你的事。老实说,这儿的药实在太不行。”

谢谢军医的关注,黎纯五到这时才明白自己的眼睛非进医院不可。可是他没有钱,和他要好的人,没有一个比他富裕,比他富裕的偏偏不要好,况且自己生病完全与别人无关,所以几天的奔波,全无用处,最后在军需处强支五元,请连长担保,在红十字医院的三等病室住下了。起首的一天,眼科医生缺了席,第二天下午,才上了一点药。几天来,劳苦奔波,又生气,又焦急,本来眼睛还可勉强瞧得见粗大的物件,进了医院反而胀痛得非常,红肿得睁不开。直到混过了一星期,医生才关照他道:

“右眼睛珠子破碎了,左眼睛蒙了一层薄雾,希望是有的,但最好还是到专门的眼科医院去。”

“早又不说,你们这些人,真是……”

黎纯五在医院里生了气,无可奈何的在自己的头上重重的打了两拳,便掏出他的所有清了账,即刻乘车奔回留守处,躺在床上自个儿咒骂,过后还悲伤的哭了一阵。这个宣判对于他的打击,真比在前线给炮弹炸毁了还惨厉。

“怎么办呢,排长。”兵士们亲切的围着他说:“我们又没有钱,一个月领二块大洋,真是不济事!”

“弟兄们,不要紧,也许它慢慢的会自己好起来的,听天由命吧。”

“不赶快医,总是不行的,排长!”

“这是自然喽,但是……唉,他妈的,瞎了也好,我真不要看见这样的世界。”

究竟兵士们怜悯他,两天后,他们凑集了五块钱给他,再三勉强他无条件的接收着,而且安慰他,只要连上一关饷,弟兄们凑五块十块是很容易的,他只得暂时接受了。等他们离开了,摸着那五块钱,他不禁一阵心酸,又痛哭了一会。为着兵士们的情谊,他不好再菲薄自己了,便要勤务兵王克明领着他出门,到处打听眼科医生,最后在留守处附近找到一个诊费低廉,能治七十二种无名毒眼的江湖医生秦永扬。

医室是茅坑似的,烟氛,腐臭气,炭酸气和药水味弥漫着,地板坍圮得不堪,到处铺着卷烟头,浓痰和带血的纱布,家俱破碎零离,墙泥剥落,四围还公然挂着古老的不成形的匾额,大概这医生悬壶多年了,也不是绝对没有诊好过眼病。

一进门,黎纯五就给医生的恳挚的招待,殷勤的慰贴的言语胶住了,好象就不给诊金也可在那里医治,还可以在那儿饱吃一顿再走似的。好象他是一个军阀,一个达官,一个有威权的要人,有被医生多方设法接纳着的资格似的。

应酬完了,黎纯五陈述了眼病的经过以后,医生拨开他的眼皮,用小镜子照了照,随后又退到墙角上用显微镜照着,一壁在白外衣的口袋里抽出簿子,取下搁在耳上的铅笔,在簿上玩龙似的画着无数个“P”字,假使有人问他写些什么,比方问的人是拉车的,或是扫街的夫役,他总说写的是蒙古文,他的眼科是从蒙古国学来的,世界无双;至于蒙古国在什么地方,据他说,从南洋过去,还过去,远呢,简直的远得一塌糊涂。对于另一种人的询问,便笑而不答,也不肯将所写的给任何人看。

显微镜又照了一阵,又玩了一阵龙,然后他矜持的,宣布他的诊断:

“营长,这是烂污眼,我敢说走尽天下也诊不好的,不是我瞎讲,您在别处也试过多少次,右眼珠子瘪了,碎了,光散了,诊得好,是您的福分,诊不好,也不能怪我,我不想骗人家的钱,这个,全在乎各人相信不相信。至于左眼睛,满天的云,云散了就会好,我敢担保,我只担保这一个。”他走近黎纯五,捏捏他的太阳脉,摸摸他的手,运一运神继续说:“真难啦,毛病实在重。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也不客气,这里的规矩是看毛病轻重去的,挂号三块五块没一定。我看,天天门诊是不合算,不便当,最好是住院,我包治,不出一个月,个出一个月零五天。至于钱,将来眼睛好了,一百两百听您的便,您不是别人,一个武装同志,吓吓吓……我们交朋友总望后头的达发,我总照老朋友看待,特别克己就是,连伙食都供给,一切杂事,您有勤务兵招扶,真是再方便没有。”

“我很感激你,十分的感激你,永扬先生,想不到在这里遇着这样的一个好人!……既然先生肯包治,那末,我就从今天起住院吧。”黎纯五直欢喜得难以形容,随后他忸怩的笑着说:“不过,对不住,连上好久不关饷,暂时只能交五块钱,算定洋吧,往后我再向朋友借,连上一发饷就送来。承先生看得起,将来眼睛好了,决不敢忘记恩典的。”说着掏出五张一元的钞票,递过去。

“钱,慢慢的,不要紧,”医生半推半就的收着钱:“这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昨天一个人来看病,我还倒贴了四毛给他做车费,哈哈哈,我就欢喜这样,营长,你要知道,我这人也最重义气的。”

医室一共两间房,用木板隔着,后房住着医生的母亲和妻子。生意讲妥了,黎纯五便在前房靠隔板的条桌上住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