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来时更消瘦更虚弱的朋加,一连好几晚不睡,是常事。白天也一样。他象失了灵魂一样,东站站,西坐坐。不爱吃,不爱喝,也不爱说话。烦恼苦闷压倒了他,这宇宙惊骇了他。他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被遣戍到这里?他不知道在这里的一个月是怎样消磨的?他不知道这次的旷工与跋涉所加惠于他的是什么?杭州,潮神庙所加惠于他的是什么?他的心灵震悸起来了。他急急于要离开那儿,或者回去。

两天后,他从邮局取到几元的汇款,突然向校长告辞了。校长正在上课。

“怎么就走呢?我们明天好领薪水了。领了薪水陪你逛逛再走,不行吗?”

“不,我近来不知怎样,心境不大好,也实在打扰得太久了。”

“真对不住,在这里招待你,真太委屈你了。我有课,对不住,不送。”

朋加苦笑着,对于他的朋友非常的抱歉,但又说不出别的抱歉的话。他颠颠头便肃然的走出庙,什么都忘记,什么都不见,在他的眼底下,只有一条渺茫的、模糊的、漫长的路,他踽踽的向车站走去。

上午九点钟前的阴暗的天,分外觉着宇宙是愁惨的。他买好票,走进月台痴呆的立着,候着,候着,他简直忍耐不住要哭出来,象什么压迫着他,追逐他,头闷沉沉的,好象那块地也旋转起来,要把他推倒似的。他非飞似的离开那里不可。他想:

“我的妻也许以为我的病完全好了吧?见了我的面,她也许会大吃一惊吧?唉,买好票,身上又只剩七八毛钱了,离开此地,又好到什么好地方去养养病呢?唉,火车啊,把我载到坟墓中去吧!火车啊,哗喇哗喇的,一刹那冲出世界以外吧?……”

火车来了,他从幻想中惊跳出来,奔上车,在一个窗口坐下了。

破庙的阴影,过路亭的尖顶,江中的帆船,浩渺的钱塘江,白塔岭下的破落户,依然在弥漫的云雾中可以见到。铁路工厂的煤烟,火车头上的煤烟与江上汽船上的煤烟拖着漫长的疑问记号“?”,纷繁、杂乱、龌龊、贫穷、喧闹、依然象在朋加的心里燃烧着,在他的身上燃烧着,在车中燃烧着,也在世界的各处燃烧着。

一会儿,车开动了。朋加脑袋胀,心里要作呕,肚皮隐隐的作痛,有时是象刀割一样。他咬紧牙齿,抱着肚皮,随着车身的颠簸,他的身体也摇晃着。向窗口瞥了最后的一眼,闸口剩在车后,潮神庙给愁惨的云雾吞没了。他懒洋洋的头靠着车箱,悲哀的低语道:

“唉,潮神啊显显灵,把这块地方冲洗一下吧!把这个世界冲洗一下吧。”

  一九三○,一一,二一,于上海

(1933年10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可出版单行本,现选自短篇小说集《喜讯》,1933年12月,上海现代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