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请姚先生帮帮忙。

——好的好的,太太放心吧,总是尽我的能力的。慢走慢走。

足足费了一点多钟的会谈,送出了今天第八个女顾客之后,律师姚启明便觉得累了似的忙从襟袋里抽出手帕来,拭额角上的汗珠。

律师姚启明是自从去年替一个沪上交际社会的名女性争胜了一件离婚案,为新女性吐了万丈的气焰之后,他的名气便在所谓受着双重压迫的天下的女性间逐日地高升起来。所以那时以来他的办事室差不多天天都有绸缎的摩擦声和香水燕脂的气味的。

“上帝作孽,真像多造了个舌头给女人,我从未曾接过那么絮絮叨叨的女人,”他虽这样独白似地表示着他对于刚才送出去的女客人的不快,但是当他顺下想到她那左靥上一个可爱的笑涡时,他的眉头便花一般地开放了。

他无意识中把表拿出来在手里一看,长针恰好刚指着四点。玻璃窗外,一片受着反照的光亮的白云,挂在对面筑建物的钟楼头。从邻近栉比的高楼的隙间伸进来的一道斜直的阳光的触手,正抚摩着堆积在书架上的法律书类。客人走后的办事室里是寂静支配着的。暖气管虽早就关了,但是室里的温度仍是要蒸杀人一般地温暖。就是那从街上遥遥地传上来的轨道的响声也好像催促着人们的睡气一般地无气力。是的,春了,启明一瞬间好像理解了今天一天从早晨就胡乱地跳动着的神经的理由,同时觉得一阵粘液质的忧郁从身体的下腰部一直伸将上来。不好,又是春的Melancholia在作祟哩!阳气的闷恼,欲望在皮肤的层下爬行了。啊,都是那个笑涡不好,启明真觉得连坐都坐不下去了。

——对啦!

忽然从他咽喉里跳出一个高声,同时用拳头表示了一个决意,他站起来把台子上的书类整理一下,吩咐听差打电话叫家里不要驶车来接,于是便带了帽子和手杖推门走出了那间蒸热不过的办事室。

两分钟之后,借着电梯由七楼到底下做了一个垂直运动的启明便变为街上的人了。门口是这些甲虫似的汽车塞满着街道。启明拖着手杖往南便走。

还不到Rush hour的近黄浦滩的街上好像是被买东西的洋夫人们占了去的。她们的高鞋跟,踏着柔软的阳光,使那木砖的铺道上响出一种轻快的声音。一个Blonde满胸抱着郁金香从花店出来了。疾走来停止在街道傍的汽车吐出一个披着有青草的气味的轻大衣的妇人和她的小女儿来。印度的大汉把短棒一举,于是启明便跟着一堆车马走过了轨道,在转弯处踏进了一家大药房。鼻腔里马上是一顿芳香的大菜。

——先生要什么?

斯拉夫女抬起一个只有嘴唇和眼睛的脸孔来问。

——Sana你们这儿有吗,德国制的?

——Sana?Sana?……啊,先生是不是要那……

她把以下的几句换做了微笑,瞟了启明一眼便跑到里头去了。

……斯拉夫女倒也不错。她们那像高加索的羊肉炙一样的野味倒是很值得鉴赏的。因为他们的民族比较地慢受机械的洗礼的关系,至少别国人所有那种机械似的冷刻性少一点。离了乡国的他们不是像要使这沙漠似的上海润湿起来一般地在霞飞路一带筑起一个绿洲来了吗?

——是这一种吗,先生?

启明目凝视着玻璃柜里的大小罐瓶,正瞑想得出神时忽然鼻尖上来了一个白色的tub。

——Yes,That´s it!多少钱呢?

——一元好咧。……可是先生,May you hours be wonderful!

这斯拉夫女到这样风骚,也许是染着了Spring fever吧!启明一边想着一边便给了钱,走出店门一直往南径向中国人的商业区去。

只隔两三条的街路便好像跨过了一个大洋一样风景都变换了。从店铺突出来的五花八色的招牌使头上成为危险地带。不曾受过日光的恩惠的店门内又吐出一种令人发冷抖的阴森森的气味。油脂,汗汁和尘埃的混合液由鼻腔直通人们的肺腑。健康是远逃了的。连招买春宫的簇簇的口音都含着弄堂里的阿摩尼亚的奇臭。好像沸腾了的一家茶馆张着一个巨大的虎口把那卖笑妇和一切的阴谋,商略,骗计都吸了进去。启明离开了那班游泳着的人群弯入了一条小巷时,忙把一口恹恶的啖吐了出来,不几步便看见头上明明地写着“绿弟”两个字的门灯。不晓得此刻她在不在,他想着便把门扣了。

两个钟头之后,启明便做了回家的汽车上的人了。他把倦怠的身体深深地躺在绒的椅垫上,任那车体舒服地摇动着,自己浸在懒惰的波浪里。

“并没有兴趣,”他的思绪是在刚才离开来的绿弟身上。绿弟是前天他在跳舞场里,偶然同他开了口的一个职业女人。那时因为她那对羞怯怯的很容易受惊的眼睛,起初启明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人家人,对她感到着了不少的魅力,但后来虽知道了她的本性,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那红光下的糜糜的乐声诱起了他心里什么回顾的浪漫感情,竟不使他失望,反而使他生起一种荡荡漾漾着的美感。他今天这高兴的一行虽说是被春天的忧郁黏起来的,也就是因为忘不了那时的愉快。但是美丽的思想每遭现实的杀戮。他觉得她们是非从头改造不可的。第一她们对于一切的交接很不简明便捷。她们好像故意拿许多朦胧的人情和仪式来涂上了她们的职业。没有时下的轻快简明性。拿她同那个在药房里碰到的斯拉夫去相比,真是两个时代的产物。所以他要达目的不知道空费了许多无用的套话和感情。事情总没有他所料那么样地简单的。早知道这样倒不如不去的好。可是也好,他随拿出香烟来点了火抽着,回转着念头继续地想:总之,目的是达了的,至少因她得打扫了今天早晨以来屯留在体里的一些烦郁的情欲。

启明暂时抽着香烟把过去的烦思赶走了。不一会汽车就在他自己门口停止了。他下了车刚踏进内时,恰好也刚回来的妻可琼把两块未干的写生板放在扶梯头急要走上楼去。

——啊,回来了吗?你坐一会儿我换件衣衫就来。

她表示着说不了的亲密,便小孩子般故意乒乓乒乓的走上楼去。

可琼是启明两年前以近似恋爱的感情娶来的。但是娶来之后虽然外面看起来好像感情很融合,却老是不能合作,两年中他们以双方的理由,以双方的同意离居了两次又结合了两次。小孩当然是没有的。这次虽是第三次的结合,但仍是看不出有久居的可能性。这样说起来好像他们各住在自己的世界里,老不干涉,但这却不是真理。因为他们无论在人前或是在私室,都时常表现着强烈的爱情,做着不绝的爱抚。尤其是启明觉得可琼近来对于自己的殷勤是特别的。她以前很热心弄音乐,启明常看见她和钢琴对坐着翻弄它。但自从她妹妹跟妹妹的爱人,一个新近由法国回来的姓秦的画家,由南方搬到上海来住之后,不晓得是不是因常常的来往,和长长的谈论,竟受了趣味的传染。她也想跟他学起画来了。她的妹妹和妹妹的爱人,这都是可琼自己的嘴里出来的话,其实两个人启明都未曾见过一面。听说她妹妹曾来过他家里两趟,但两趟却巧他不在。只就放在房里梳装台上的照片判断时,才料得是一个年纪很青,很像她姊姊而稍比她姊姊深沉一点的,纤细苍白的脸上露着倦怠的魅力的美人儿。

起初启明听见可琼说起她妹妹们来时他是不相信的。因为他从来未曾听见可琼家里人说过有第二个小姐的。但站在那好像同一个模型造出来的很像可琼的那张照片之前他是不能再怀疑了的。照可琼的话,白然——就是她妹妹——说是她们还在十六七岁的少女时代,爱慕了她们父亲的一个青年秘书,于是不听家人的管束和反对,竟抱着一包学校里的教科书当做行李,同他私自奔到南方去做了夫妻。但是后来不知道是男的弃了她,还是她失了对于男底憧憬,竟另交结了一个广东的豪商的儿子,在那儿过着很适意的生活。可是豪商的儿子照例是不会对于一个女人维持着长久的兴味,于是当他的朋友,就是现在这姓秦的画家,刚从法国回来,第一次去拜访他,而在他的书厅里,由心中的故意,拿着专家的眼光,称赞说他的新夫人的肢体骨格是真难得的,是什么法国现画坛的大家德韩氏画中的人物时,便得了女人的同意,恰似拿着秘藏的逸品来酬谢友谊一般地,把白然介绍给了他。

有了这么一个妹妹,所以可琼常说,人们知道她这么一段过去史的,都说她是个可怜的小姐,但白然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是可怜的还是什么的。因为这些都是出于她自己的愿意。我妹妹,可琼又说,从小就很聪明,长大了又热情又浪漫。而且很温柔可爱,不像我这样的头脑不清的顽女。她同她现在的人很是热烈地相爱着。她是他的灵感的安琪儿,他的模特儿,他又是她的强力的一切的保护者。旁的人看起来真要羡慕他们啊,我是很疼爱着她的。这就是可琼嘴里总结着她妹妹的一句话。启明自知道了妻子有这么一个有趣的妹妹,就动起一种感情上的exotisme——因为若从容貌说她可以说是自己的半妻子,然而事实他却未曾领略过她任何感情还是行动,很想见她一面;但因事务忙的关系,倒尚未满足渴望。

可琼这一个多月来的午后多半是在这妹妹和那姓秦的画家法租界的画室里过去的。启明虽觉得近来妻子像有点过于放任,但他也管不着她。自己是忙着的,又是有了两次的离居的她。总之她们是姊妹……

启明像担不起过度的疲乏似的坐在沙发上出神,忽想起昨夜看未完的外国小说,于是勉强站起来,上楼,走入寝室要向床头去拿时,恰好刚洗好的可琼只穿着件衬衫从浴室出来。

——今天,天气太好啦,我们都到郊外写生去了。你瞧,我的脸和这两只手臂都被太阳晒红了。

——哼,怎么样,画有没有进步点。我看你还是继续去弄弄钢琴的好。

——呃,怎么没有。我觉得我好像对于绘画比对于音乐有才能啊。你晓得我已经开始画人体了吗?

——谁知道呢,素描学不上两个月就想弄颜料画人体,恐怕颜色的用法都不晓得呢。

——你不要看我不起。秦先生说我的素描已经很准确,明暗也辨得很清楚了呢。

——那倒很好,但恐不久你也要变做很难得的德韩氏的画中人物了呢。

在无意中启明嘴里随滑出了这一句稍带点酸味的话。可琼起初不懂什么意思,但随后便马上发起性子来说,

——你又无端惹人了。要是你不欢喜我,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走的。

她的眼圈一变红;那只小口儿的上唇便越卷越高起来了。但这么一来启明也不认负了。

——不是我惹人,不是有音乐教师的前例吗?

——音乐教师怎么啦?音乐教师怎么啦?什么前例?我问你,你每晚说上俱乐部去。其实你何曾去过吗?多么好玩的俱乐部,谁知道你们在真的俱乐部,还是假的俱乐部干什么事体呢。女客人多,办公室好热闹吧,但谁晓得是那一类的女客人。你以为我不晓得吗?我只从你身上每天带回来的香,便什么都可以知道的,人家不是没有眼睛看不出你领襟上的燕脂痕哩!

可琼是发怒了的母豹,靠着伶巧的舌头,把这许多的话一气呵成地讲完了之后,于是便一时喉咙塞了似的伏倒在床上尽力地呜咽起来。

“说谎,简直说谎,那有这样的话,”启明虽心里有了这么一个反对心理,但当他想到的今天的一时的无聊,却也就不好开口。这么被她一哭起来,觉得老婆倒也是可爱的。尤其她那只穿着一条短的衬衫伏在床上全身发战地抽咽着的样子,在他眼里真映得再美丽没有的。他虽有了马上走去紧抱她的冲动,但他累了的四肢却不许他。他把手里的书随便地一抛,便慢慢地踱去坐在床上她的身边,对她说自己的不是,温柔细声地叫她好生地不要再哭。她起初只顾呜咽着不睬,但不一刻便骤雨晴了一般地坐起来拭拭眼泪对他说,

——你并没有什么错,我是故意吓你的。

她真像变了两个人一样地,继着微笑了。

——吓吓也好,不过刚才的话完全是无根的。

启明还不愿认负地说。

——那我知道,何用你说。

她也是简单。

这晚饭后,因要表证两个人的讲和,启明便抱着第百几次的小新婚的感情,勉强着疲乏的身体带她到影戏馆里去。

启明守了妻的约,找她和她妹妹们到笼在绿荫里的法租界的他们的画室去,是隔天的下午办完了公事之后。随着门内的铃声出来的一个丫头,大约是已经受过吩咐的,听说是姚先生便即刻领导了他进去。广大的客厅里,处处都露着一个趣味丰富的艺术家的痕迹。壁上,柱上除了这些大大小小的裸体画,风景画之外还有梅花仙鹿的角,野蛮人的弓箭,番刀,和这好像很宝贵的波斯地毡的破片。沙发的近傍蹲着是一只扁平了的老虎。那面的柱边,利用着半只破旧的长统鞋和大钟的发条,和其他不知道出所的错杂的物品齐整地装置在一个柜上的,下面贴着一张白条子,写着“世界之心”,大概是什么表现派的作品吧。启明正在冥想,忽的可琼穿着花花点点地染污了颜色的黄麻衣,微笑着从背后来了。

——来了吗?我们都在等你。他们都在后面,还在工作呢,他赶着制作应展览会的作品。我们就去吧。参观参观不要紧的。是白然做着模特儿。但是静点儿,等他们弄好,我来介绍给你。

于是可琼便领着启明进了一间光亮的画室。画室是向北开窗的。窗和屋顶都用毛玻璃。窗外是小庭园,看得见这些春阳里的五色的草花任蝴蝶儿采取着。

启明一进去,就在这些无秩序地乱放着的缘额,画架,石膏像和许多未完成的作品的混乱中,看见两三个人头向着对面近窗边的坛上挺立着的一个全裸的雪白的女人像。这无疑是白然了。他好像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忙把视线收起来。可是那裸体却好像失掉了感觉似的,并不因这新的闯入者而受惊,反而对他抛了无神经的一眼,仍旧不动地继续着她的Pose。这时当那坐在坛前不远的地方运着笔触的一个长发的美青年——本画室的主人,和他背后一个金发的洋人要站起来招呼时,可琼忙上前去制止着说,

——不要紧的,再加上几笔,快些弄好。

——那么对不住,让我收束收束。

青年的主人这样说着,对启明点个头,依旧坐下去热心地继续他们的工作。

启明这边把可琼递给他的一只小的三脚凳拿来放下一坐,于是便有意无意地把前面的对象详细地玩味起来。女性的裸像不用说启明是拜赏过的。但是为看裸像而看裸像,这却是头一次。他拿着触角似的视线在裸像的处处游玩起来了。他好像亲踏入了大自然的怀里,观着山,玩着水一般地,碰到风景特别秀丽的地方便停着又停着,止步去仔细鉴赏。山冈上也去眺望眺望,山腰下也去走走,丛林里也去穿穿,溪流边也去停停。他的视线差不多把尽有的景色全包尽了的时候,他竟像被无上的欢喜支配了一般地兴奋着。他觉得这立像的无论那一个地方都是美丽的。特别是那从腋下发源,在胸膛的近边稍含着丰富味,而在腰边收束得很紧,更在臀上表示着极大的发展,而一直抽着柔滑的曲线伸延到足盘上去的两条基本线觉得是无双的极品。隔绝了欲念,而这样把对象当做个无关心的品物看时真是这么愉快的吗?启明自问着,觉得自己虽是艺术的门外汉,也有点懂了艺术家们之所谓创作和鉴赏的喜悦。

但是最引起了启明的美感的说是这绢一般的肌肤,和肉块的弹力味,不如说是透过了这骨肉的构成体而用他的想像力所追逐到的这有性命的肉体的主人的内容美。他从妻的话约略晓得这白然是什么一个性格。他综合地想像着白然以前的近似颓唐的生活,而在眼前清楚地窥探着她有形上的一切的秘密时,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从他心里涌起来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制止下来了。他偷着又偷着看她的视线。可是她却老是化石一般地不露半点感情。但是她确实关心着这儿的一事,他是很察得出的。因为他自从进来之后,便很奇妙地受着一种心理上的压迫。

收束不到二十分钟就约略好了。

——白然,那么辛苦了,馀下的明天再补上几笔算了。快点穿好,大家来吃茶点。

青年主人这样向坛上的裸像说着,于是便同那个外国人一块儿站起来,伸手向启明说,

——待慢了,姚先生。大名是报上常仰慕过的。这位是我的密友普吕业大佐。以前是在北京法国使馆里,所以北京话说得比我们好。先生对于艺术的造诣很深,我这儿是时常来的。

主人这样好像对待几年的老友一般,用很不拘束的态度介绍了那位高大的金发先生。

就从接过人不少的启明的眼光看来,这主人也确是一个极自由的不羁的波希米安。然而这波希米安若从他那对热情的锐闪闪的眼睛,那个像包着许多智慧的阔大的白额,和那发热的人似的红腻的唇边的微笑的影子看来,可以判断他实是个很容易做传奇的角色的,在一般不安定的女性间的危险物。白然爱着他的理由是一目了然的。

普吕业先生又是普吕业先生,他急忙地驱使着满口流亮的北京话表示他以前是个善于应接的外交官。启明早知道法国人都是这样一见如知己的,并不去向他寻根问骨地追求他的来历,但他竟在不到五分钟的短的会话里把整个自己表现出来了。他以前曾在北京的使馆是如画家所说过的,但照他的话,他还在北京的时候,因生来对于艺术的嗜好,又在那旧都的环境中,跟随着一般驻华的外交官染上了玩古董的趣味。后来因病便抛弃职位来到上海开着一间古玩商店,专为本国的搜集家代收各种各时代的古物。他说他在本国也有关于中国艺术的著书,而他是很赞称秦的绘画上的天才的。

然而一会儿穿好了衣衫的今天的女主人便跟着姊姊可琼出来了。她穿的是一套轻软的灰色的pyjama,腰上也只结着细细的带条,从那坦露的胸部顺下会使人想起刚才的她的裸形。她被介绍给自己的姐夫时也只轻轻地点了点头,仍继续着在坛上时的泥塑般的沉默。全体的印象是很淑静,她那对于任何事物都觉得无兴趣的样子,在那活跳跳的姊姊傍边看起来真是一个极好的对比。

他们于是便搬到外面,在凉爽的草地上围着了桌子了。白然把女主人让给了姊姊去做,自己只管默默地坐着。含有土味的新鲜的空气被珈琲的香味征服了。受了刺激的鼻神经诱起了人的食欲。时间便在杂谈和阳光的移动中过去了。

——那是不错,不过这样也可以说。是吗,姚先生?

普吕业先生像求着启明的同意一般地对他一看,于是提起艺术上的大论起来了。

——我说,姚先生,他们都说东方的艺术大都游离着现实,所以没有生命的感动,我说不然。譬如说中国画不用透视法,所以无论风景人物,在一幅画里的距离,位置的关系都不准确。这是事实,但我想这对于画本身所生的效力毫无关系。事实我们观西洋画时那准确的曲直线和角度实在会有生动的现实感,然而东方的画何尝不是一样。线,形虽然不准,但由这不准的线和形中我们不是可以追想吗?这追想的想像之力是会唤起现实性来的,好像影子讲明着身子的实在性一般地。这现实感或许不是西画中的现实感,可是至少是美丽的,自由的,诗的,不含半点真的现实的污秽的欲情。所以我对于那唐朝画里的由西画家看起来好像太离奇了的人物的描写总是感到十分的欢悦的。我说那京戏的花脸很有点意思。若是没有了那花脸,只看那优人的污秽的实脸,那里联想得出英雄豪杰呢。那奇怪的假装尤其在结合着幽扬的乐声的时候真会使死了的历史再在现实里生动。我的玩古董也有个道理。古董的好处当然要算在古董本身上的艺术性。然而如果没有那几千年的时间的距离,人家或者不会爱抚它的。因为时间空间的距离是最会引人入想像和美的境里去的。是不是,姚先生?

普吕业先生真开始了他的古董哲学的讲义一般地长篇大论着,讲了一些对于东方的文物稍有点高级的见解的西洋人惯讲的话,便顺便地求着听者的意见。启明是不愿意一个愉快的有美丽的妇人的茶会的时间被他那不大要紧的艺术论占了去,所以只对他轻轻点头表示了同意。但是他的议论却不见得就完了。

——且不说艺术品,就是女人何尝不是一样呢,——他在这儿对于站起来沏着珈琲的可琼瞟了一眼,这一次仿佛像是在淑女前的女性观来了。启明虽感到了一种厌恶,然而在他们这样波希米安的朋友中觉得好像不必拘束的。他偷看了身边的白然时,看见她仍旧似听非听的静静地不作声。忽然她用两只尖细的手指叉起盆里饼糕的小块来温柔地塞入红唇内的白牙间去了。

——……西洋女人的体格多半是实感的多。这当然是牛油的作用。然而一方面也是应着西洋的积极生活和男性的要求使其然的。从事实说,她们实是近似动物。眼圈是要画得像洞穴,唇是要滴着血液,衣服是要袒露肉体,强调曲线用的。她们动不动便要拿雌的螳螂的本性来把异性当作食用。美丽简直用不着的。她们只是欲的对象。但是东方的女士却不是这样。越仔细看越觉得秀丽,毫不唤起半点欲念。耳朵是像深海里搜出来的贝壳一般地可爱。黛的瞳子里像是隐藏着东洋的秘密,何必再说。我们这儿两位不是很好的证据吗?这样漂亮,这样秀丽,像幽谷的百合一样的妇女是看十年都不厌的。

普吕业先生在这儿对席上两位淑女献媚般微笑了之后于是便这样下了一个结论。

——……但是这或许是我的东方醉吧,人们不全是同我一样的。就是我一受经济的压迫,美好的古玩也就想卖它一卖的,哈,哈,哈哈……

这样整个美丽的黄昏便在主人和客人的和气霭霭里过了去。

这时做起点,以后这绿荫下的画室便时常有了启明的足迹。但这是为要看看对于他奇怪地老是沉默着的白然,托着找妻子去的,并不是要想听普吕业先生的艺术论。那普吕业先生,启明虽在那儿再碰过一两次,可是他在这画室的步迹,似乎渐渐地疏了。

约略经过了一个多月之后,当一天午后,启明想把早上在法院里消耗去了活力的脑筋拿在银幕上精养片刻,顺便进了一间影戏院的时候,恰好普吕业先生也在着。

——喝,姚先生。Comment allez-vous?

——还好,Monsieur呢?真是长久不见了。

——也好,Monsieur一个人来的吗?

这句却就不如头一句的法文来的有劲。仔细一看。他倒似乎没有第一次面会了他时那样的精彩,脸上好像有些忧郁的阴影。

——是的,我还没回过家里。

启明用了这句当作不带妻来的理由,但是也并不是常带出门的,他自己最知道。在他爱情是可以不用示威的。这样两个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于是便沉默了片刻。

可是当启明对着前面刚才坐下去的一个女人点头招呼的时候会话又继续了。

——贵相知是吗?真Charmante!

——呃,以前的顾客。

——我说姚先生真有艳福,夫人又是那么漂亮的。

——……

启明真不晓怎么应这不大客气的令人奇痒的话好。

——可是,对不住一句说,先生似乎不大知道享福呢。

启明虽觉得这话里有酸,但他明知道这位法国先生本来不会客气的。他心里正在不舒服时普吕业先生便慢慢地从傍讲出这段可惊愕的话:

——我早知道对你讲起这话来是会使你嫌恶的。但我是一个非把心里所有思想发表出来好像过意不去的人,所以现在也不怕动怒了我所敬爱的你,一切讲出来。老实说,我自从在秦的画室里一次看见了Madame votre femme就一目爱上了她了。她那对黛绿的眼睛真扭得我心脏像要破碎般地跳动。我那时以后差不多天天都受着她的幻影的支配,吃也想,睡也想。我和秦是亲密不错的,但我那时差不多天天的访问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在他的画室里可以看到心里想看的。妻子被人家爱上了,这事世界上是常有的,只是做丈夫的不能像你有机会从爱上了的人的口里听到就是了。但是我是绅士啊,卑劣的手段是不敢用的。我只好羡慕着你好了。可是老实说看看享福的不是你,那我就有点不高兴了。虽说是自己妹妹的家里,我倒不明白你肯让这么漂亮的夫人天天到所谓艺术家一类的人们的画室里去……

在这儿启明虽觉得像有什么打着了心头似的,但他却咬着牙根继续听他的话。

——我还有话对你说,我下月就想到安南去了。因为那面有点事情干,而且这儿住也住得不少时候了,想换换新的环境。所以我常想,如果你愿意,我倒很想和你做点小生意,因现时什么一切都可当作商品规定价值的,就是说……你肯的话。我就把K路角我那家古董店里所有一切的东西拿来借得几年的艳福也是愿意的。这不是故意侮辱我所敬爱的你,我现在是商人,所以讲点生意话。我那些东西虽不见有什么珍品,但综合起来也不下数拾万两。在你,我知道是不会缺用这小小的数目的,但至少总比无代价的交易好多了。请你恕我吧,我不过通通心头郁积,并不敢求先生的答应……

在这儿因为乐声响了,所以话声也停了。只剩着启明一个人心里好像火上添了油一般地手足抖动着。启明想他这些话虽有些靠不住,却并不见得是谎话。妻子的行动是他预料得到的,并不足惊怪,但这先生的思想,这是应该用正当的法律来罚他的。然而退一步想,这先生的话如果是出于衷心的,倒很有容他的馀地。“在恋爱之前什么都没有了”吗?但这不通用,至少在现代。或许这便是流行在现社会底下的新仪式。总之启明把在眼前流过的银光入目也不入目,一到中间休息便对法国先生说声去了,急忙地径回家里去。

启明一进内便东觅西找地想寻出人来说话。可是从后面出来的小丫头一见是主人,忙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沉默地递给了他。信封上明明是急忙时草成的可琼的手迹。发抖着手里是这样几句话:

启明:

我想到外埠去住住,换换生活空气。或许是北平,或许是青岛,或许是广东也说不一定。同行的朋友你猜得到不用我说。我去一去,高兴就多住住,不然一两个礼拜就要回来。我对于你的爱是不变的。这是真实,至少在我心里上是一点没有矛盾的。你可不用找我来。如果我不愿跟你回去就是找到也没用的。你如觉得太便宜了我,法律是你的掌中物,只须几笔便可以永远不见面了。我的朋友,请你不必用严厉的手续吧,因这完全是出于我的意思,他不过是我的Pekinese罢了。只有这一个恳求。至于我不在中你的寂寞我早已料到了,这小小的事体在你当然是很容易解决的,可是当心,容易的往往是非卫生的。所以我已经说好了然来陪你了。然是我世上第一个亲爱的(你只好算第二)的,希望你好生地爱护她。保重。

琼留

一气看完之后,启明觉得被狐精迷了去的一般地扫不清脑筋的条痕。他还在半醉半醒中时忽然觉得背后有了人气。他回头时看得是早已站在扶梯头微笑着的白然,可是那可爱的小嘴却依然是缝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