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地母亲就带着弟弟出门去了。待母亲回来时,一只大菜篮子装得满满的:有鸡、有大块猪肉、有鱼虾青菜之类,另外还有一瓶二锅头和一些熟肉、肠子等。柳明奇怪极了:“妈,您发财啦?今天怎么这么大吃——要请客么?”“丫头,今儿个可不许你总躺着了。帮妈把鸡、鱼、肉都拾掇拾掇,咱家今天有人来。”“什么人来?您舍得这么破费?”“动手收拾吧,待一会子你就知道了。”母亲手脚不闲,也招呼女儿跟她一起在鸡、鱼、肉上下了些功夫。柳明只得帮母亲干活,心里却纳闷,不知这位老太太又要出什么点子。

炖了鸡,炖了肉,切好了肉丝、肉片,佳肴大体就绪了。柳明刚刚洗完手,想回自己屋里去念英文——这些天,她呆在家,除了睡觉就是念英文。忽然从大门口外蜂拥着进来不下八、九个人——为首的是姥姥,后面跟着二姨石美、大舅石富、大舅妈、大表哥、表嫂、表侄,还有姥姥的干女儿——一个文静的小学教师。柳明家许久没有这么红火了,一时间里外两间小屋都坐得满满的。沏茶,倒水,你推我让,问好,寒暄,加上六岁的小表侄儿东蹿西看,几乎把两间小屋给抬起来了。柳明心中更加奇怪:日本人刚进城不久,这么慌慌乱乱的年月,姥姥七十岁了,这大的年纪,一大家子人,忽然都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但她不好问,默默地紧挨着姥姥,坐在母亲的大床边。从小儿姥姥就疼爱柳明;外孙女儿也依恋姥姥——她不大招呼别人,只偎在姥姥身边,小声探问芦沟桥打仗激烈的时候,姥姥一家人都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正说着话,舅妈、二姨、表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帮助母亲将两桌饭菜七碟子八碗地摆到桌上来。向邻居家借来了凳子,大桌、小桌都坐满了人。亲人们高高兴兴地喝酒、吃菜。父亲向来是沉默寡言的,他只跟姥姥、舅舅说上三两句话,以后就闷头喝酒、吃菜,不再说话。母亲见这么多娘家人都来了,乐得白圆脸上泛着红光,额头上的汗珠不住地向下淌,她用大襟擦上一把,又高高兴兴地去招呼姥姥吃菜;招呼大舅喝酒;招呼小侄孙来块红焖大虾……柳明虽然挨着姥姥也吃点东西,但她心里忐忑不安——她忽然预感到这是场鸿门宴。母亲平日省吃俭用,她长这么大,从不曾见家中如此大吃大喝过。今天是怎么回事?大摆筵席为了什么?她恨不得这桌饭快点吃完,好见分晓。

果然,残肴杯盏刚撤下去,一屋子人各就各位喝起茶水,大舅妈——一个能说会道的四十多岁的农村妇人便摸着头上光滑的发髻,满脸带笑地对着柳明说了起来:“明姑娘呀,今儿个这顿饭,是我自打到老石家二十多年来最高兴、最痛快的一顿饭呀!痛快不在这吃喝上,在咱明姑娘找了一个好婆家、好女婿——听说是大清国王爷的孙子,大学生呀,长的一表人材,好俊的模样儿,如今又要带着咱明姑娘一块儿去留洋。这一留洋呵,将来夫荣妻贵,小两口儿不都得当上大官儿,住上高楼大厦呀!咱姑奶奶家,咱老石家也都跟上清光呵——常言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昨个,听姑奶奶说了,今个,咱老石家一家子老老少少全赶来给明姑娘道喜来啦!给柳姑爷、姑奶奶道喜来啦!这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柳明还没有听完大舅妈念的那套喜歌儿,脑袋瓜轰轰隆隆好像就要炸开了。怎么昨天才正式通知白士吾她不去日本了,当然也谈不到结婚了。今天老石家一家人,就真的摆上了鸿门宴……她一下子明白了:一定是昨天白士吾告诉了妈妈,柳明不结婚、不去日本的消息,于是一心想叫女儿嫁给白士吾的母亲,就想了这么个办法——急如星火地请了她的全体亲戚来包围柳明,说服柳明,说不定还要威胁柳明,叫柳明听从他们……想到这里,柳明没有看大舅妈,却把眼睛盯在母亲那张颇带喜色的圆脸上。她想戳穿她,也想反驳口若悬河的大舅妈。但她却绷着脸,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大舅妈刚说个开头,大表嫂和大表哥也跟着说开了。什么白士吾性情儿好呵;长的实在俊气呵;家里又那么有钱,就这么个独生子呵;又是学法律的大学生,将来要是官运亨通,说不定能当上外交部长或者行政院长呵;跟这样的漂亮小伙子结婚、留洋,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呵!……

柳明听得耳朵嗡嗡乱响,心里怦怦乱跳。她恨不得一下子跑出屋外去,躲开这些“好心”的说客。可是,姥姥紧紧攥住她的两只手,看她的脸色不大对劲,就一个劲在她耳边安慰说:“丫头,我那好丫头!听着,听着!这都是为的你好呀!像白——白少爷那样的大少爷,咱石家、柳家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呀?……”屋里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白士吾,议论着柳明的好福气,母亲忽然从破衣柜里捧出一只不很大的精致匣子来。这匣子金光闪闪,表面上镶嵌着的珠玉贝壳,发出了五颜六色的光亮。“呵,这是首饰匣子呀!”大舅妈首先惊讶地喊了一声,立刻奔向这奇珍宝物。

母亲把首饰匣子打开,把里面的首饰一件件往外拿——拿一件高高地举起来抖擞着、晃动着,好叫大家伙看清楚,欣赏一番。然后把宝物放在事前已经铺好的一块缎子桌布上。接着又拿出第二件、第三件……

呵,看,这是24K的真金项链,上面还镶着一块鸡心红宝石——看,这是一对赤金镯子,黄澄澄、光闪闪,足有三两重。再看,那是一对白玉手镯,晶莹夺目——那是一副珍珠耳环,玲珑剔透的白色珠子要戴在明丫头的两耳上,那她的模样儿更谁也比不上啦!——这儿还有两只戒指,上面镶着的红宝石好像带血色的明珠……母亲把这些宝物一边举起来叫众人观着,一边像个叫卖的商人,啧啧称赞它的价值:“呵,亲人哪,这可全是无价之宝呵——无价之宝呵!叫咱老石家人全开开眼界吧!白少爷祖上留下了无数的珍珠宝贝,前两天他才拿来这几件,说是给咱丫头做定礼。这不,今儿个请诸位至亲来,大家伙看看,劝劝,咱们就把明丫头跟白少爷这头亲事定下来吧!”“哎呀!咱乡村子人,哪一辈子见过这些珍宝呵,这都是大清皇上赏给王爷的宝物吧?该着咱柳、石两家人风光风光……”“柳明姑娘太有福气了!”那位姥姥的干女儿也艳羡地说。

“也抖抖洋劲!”不知是哪位亲戚还加上了这样一句赞语。

一屋子人,除了柳清泉和柳放之外,都在睁大放光的眼睛观赏这些宝物,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还要惊奇赞叹。这时柳明坐在小凳上,看着母亲的这些行为,看着亲戚们贪婪的眼色,她忽然浑身发抖,脸色变得像紫茄子。她咬着嘴唇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一下子站起身来,冲着一屋子人颤声喊道:“你们这是想干什么呀?想拿这些玩意儿卖了我么?我跟姓白的好不好,结婚不结婚,你们用不着操这份心!”说着,转身就往门外走。

大舅妈和大舅面面相觑;大表哥和大表嫂面面相觑;母亲看着姥姥——这老娘俩全流下了眼泪。

柳明不顾表嫂的拦阻,把手一甩,扔下姥姥,登登地跑到屋外去了。弟弟关心姐姐,急忙跟了出去。

晚间,当弟弟跟着姐姐回家以后,又爆发了一场意外——柳明刚一进屋,客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下母亲和父亲两个人在外间屋闷坐着。柳明刚走进自己的里间屋,就听得外面屋里,乒乒、乓乓响起一阵打碎东西的响声。姑娘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回事,急忙掀开门帘向外屋一看——只见母亲正把茶壶、茶碗、暖壶、玻璃缸子、胆瓶之类的东西狠命地向地上摔着、打着;一边摔打,一边跳着脚大骂:“给脸不要脸!打着不走,赶着后退的东西!你活活要把老娘气死呀!老天爷呀,你怎么不睁睁眼,早点把我这老婆子收回去呀?谁家闺女不听爹娘的话,谁家闺女不愿寻个有财有貌的女婿呀!就是我这老婆子,哪辈子没做好事,这辈子修下这么个忤逆不孝的女儿,活活地要把老娘气死啦——老天爷呀,睁睁眼吧!我不活了!我找阎王爷说理去!叫我早点死了再托生吧……”母亲又哭、又骂、又摔。柳明长这么大,还没见妈妈生过这大的气,发过这大的火。她吓坏了,急得眼泪涮涮地流。想去劝劝,一想,她之所以这样大动肝火全是因为自己不同意和白士吾订婚,劝也没用。她的执拗脾气上来了:随她骂去!看她能把自己怎么样……

母亲见哭骂了一阵,女儿不声不响,若无其事。于是更加恼火了,她忽地蹿到里屋,一把揪住女儿的头发,狠狠的几个嘴巴打在柳明细嫩的脸颊上。

“你这贱货,天生受穷的命!白家这头婚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要是不答应,老娘我就一头撞死在你这祖奶奶的跟前……”说着、哭喊着,母亲果然被头散发地向墙上一头撞去——柳明急忙扶住母亲,又气又急,流着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柳清泉跑进里屋来,一把揪着老婆子的头发,狠狠地吼道:“泼妇!泼妇!你想卖了女儿发财呀!见利忘义、见利忘义的小人,真真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父亲、弟弟还有柳明一家三口人拉着,推着,最后才把气急败坏了的母亲扶到外间屋的大床上躺下了。

外间屋里母亲哭着。

里间屋里女儿哭着。

柳明这一夜怎么睡得着?她回忆着白天的一切情景,想着母亲的悲伤、失望;也想着白士吾的一片心意。对于她和白士吾的关系,对于要不要和小白一同出国留学去,这时候,她又有些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