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仍然哪里也不去,成天躺在里间屋的小木床上。

母亲气消了,不时从外间屋的门缝中探头望望女儿一看她醒着,就赶忙走进屋,坐到床头劝道:“我说丫头啊,你这是怎么啦?怎么成天价掉了魂似的!‘天塌了压众人’,日本人既然来了,你就是愁死了管个啥用啊?干脆,还是跟小白上日本去算了,不就省心了么?”“妈,您懂得什么!”柳明不耐烦地把身子一扭,头朝里,不再理她。

母亲吓得急忙去找老头子。她一路拍打着手掌,跑到外间屋的床边,拉起正躺在床上看报纸的丈夫,喊道:“我说——老头子你呀,你就知道跟破报纸亲:整天把它们搁在鼻子上看哪、看哪——看那个管什么用呀?棒子面要没啦,明丫头呀,成天价愁人儿似的,你也不管,我好心好意地劝她,她倒丧谤起我来啦。照这样茶不思、饭不想,成天价犯愁,咱这颗掌上明珠不就完了么?那——我这个老婆子还活个什么劲呵!……”母亲心疼女儿,拍打着手掌,嚎啕大哭起来。

柳清泉是个性情固执的老头儿。自从日本人占了北平城,他也成天躺在外间屋的床上,先是丢了报纸不看了。以后烦闷得又翻起旧报纸,还不时地摇头叹气。只不过柳明妈对丈夫不像对女儿那样注意就是了。此刻,被妻子一闹,他用手扶住鼻梁上的眼镜,手拿报纸,咕哝着说:“你拍手打掌乱嚷嚷什么!什么‘天塌了压众人’,真是妇人之见!你如何不知——‘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你看,你看,范长江的文章里说,有个东北青年刘琪,一看芦沟桥打了败仗,他就愤而自杀了。这都是爱国、为国而死呀!你懂得么?”“我不懂什么完卵不完卵!我就知道没有棒子面,肚子饿得慌!”柳明妈听老头子也丧谤她,捶胸顿足地喊叫起来,“好啊,你们爸爸、女儿都是一样的东西!光知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一家子里里外外,吃饭穿衣,哪一样不是我一个人来张罗侍候?可是闹了半天,还闹个都来丧谤我……”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柳明妈的喊叫。

“伯母,您没睡午觉?听您说得好热闹啊!”“啊,苗虹是你!”柳明妈立刻改变了声调,和蔼地拉住苗虹的手,笑盈盈地说,“你可来啦!你明姐这几天哪——就像得了大病似的愁眉不展呀1我心想,小苗这孩子怎么不来劝劝她姐姐呢?正想着,你就来了。”柳明妈正说得高兴,不想女儿突然从后面跑了过来,一把把苗虹拉到里间屋,“砰”地一声关上了屋门。

柳明妈站在外屋当地,瞪着紧闭着的隔扇门。同时,侧着耳朵,听女儿和苗虹在说些什么话。

“明姐,日本鬼子进城这些天了,我的感想可多啦!多想找你聊聊哇。可是,爸爸妈妈总看着我,叫我少出门。”“唉,苗苗,聊什么呀,聊不聊也是那样儿……我问你,咱们就这样叫父母看着呆下去么?成天吃了睡,睡了吃,都快变成行尸走肉啦!”“什么行尸走肉,你别瞎说啦!我心里比你还着急。爸爸说走又走不成;要走,咱们一块儿走!……每逢走到街上,看见日本人那个耀武扬威的劲儿,真恨得我牙根发痒……要有人再像他们进城那天一样,狠狠地揍狗东西们一顿,那才解气哩……”“砰、砰、砰!”没等苗虹说完,柳明妈在屋门外使劲地敲起门来,“开门!开门!快开门!”苗虹开了门,柳明妈一头闯了进来,紧张地左顾右盼了一阵,然后压低嗓门,附在两个女孩子的耳边说:“你们俩可别说这些国事啦!日本人正在大搜捕呢。咱们家东隔壁昨天就抓走两个年轻人……叫、叫日本人听见了你们的话,这可——可了不得呀!”苗虹转着两只滴溜圆的黑眼珠,咬着红红的嘴唇,瞪着柳明妈不说话了。柳明也用黑黑的大眼睛瞪着母亲,半天才说:“妈,您不是说‘天塌了压众人’么?怎么就一定会压在我们头上呢……您出去吧,我还要跟苗虹好好聊聊,您总来打岔干什么!”柳明妈满不在乎地往小凳上一坐,双手叉腰说:“我不出去!你们聊你们的,我听听也长长见识,”两个女孩子无可奈何,只好并坐在床沿上小声说着话。

“明姐,北平沦陷了,学校开学没日子了。咱们就这样干等着?……你还想学医么?我可是非学唱歌不行!现在,我还在家里成天练声。可是,我一唱,就把我妈妈吓得要死……”“你唱什么把你妈妈吓得那样儿?”“我唱《保卫马德里》、唱《松花江上》、唱《毕业歌》、唱……”苗虹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用婉转悲亢的声音唱了起来:……

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柳明妈一下子跳到苗虹身边,捂着她的嘴,惊慌地喊道:“姑娘,姑娘!可、可别唱这些个呀!”苗虹咯咯地笑了起来:“伯母,您比我妈还胆小——我妈听见我唱,只关窗户、关门;您却来捂我的嘴。怕什么呀?鬼子听不见的。”“要是听见了可就不得了哇!”柳明妈连连摆着手,喘着气坐回小凳上,用衣襟擦额上的汗珠。

柳明睨着母亲,咬着嘴唇生了一阵气,过了好一会几才说:“苗苗,你还记得在小禹庄遇见的那个人么?”柳明想起了曹鸿远,绕着弯子说。自从参加狙击日寇入城式的战斗之后,柳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要是能够找到他,咱们就有办法了。”“记得,怎么不记得。那个人人品好,他说的那些话,可给我开了心窍……我也常想,如果能找到他,叫他帮助咱们,咱俩一定……”说到这儿,见柳明妈直愣着眼,又探过脑袋来——苗虹吐了吐舌头,赶忙刹住话头。

“你们说的那个人是个什么人呀?”柳明妈似乎听出了些门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呀?”还没等柳明和苗虹回答,只见柳清泉迈着大步撞进里间屋来,一把抓住柳明妈的衣领:“那些畜生是你的什么亲娘祖奶奶呀?你竟在此地给他们当起义务侦探来!滚!快给我滚出来……”说着,老头子一把拽走了老婆子。

战场转到了外间屋——老两口一句顶一句地吵了起来。

柳明妈受了委屈,冲着老头子喊道:“啊!

就你们知道爱国呀?你姑奶奶我也是中国人,爱国的心气比你们一点也不差!老家伙,你还记得么?芦沟桥打仗打得正紧的时候,那些工人、学生来咱家募捐麻袋,我不是一下子就把两条麻袋全都捐献出去啦!“”我要把三个面口袋也捐出去,你忘了,你是怎么跟我吵架的?“”哼!你口口声声地爱国、爱国!要爱国你倒拿起枪杆儿干他一气呀!怎么就会倒在小床上唉声叹气?你这个女儿呀,你还是劝她趁早别胡思乱想啦!国民党里有个大头儿叫——“说到这里,柳明妈皱起眉头、拍打着脑门子想了想说,”唉!看我这记性——对了,那个大头儿叫汪精卫。他不是说过么,懻揭餐龉徽揭餐龉鷴。咱中国这个烂摊子,你们就别指望它好起来啦……你们趁早死了那条抗日的心吧!咱们哪,只要棒子面能凑合吃饱了肚子,就烧高香啦。“”胡言乱语,小人之见!“柳清泉捶胸呼喊,”我不能为吃饱肚子,就甘当亡国奴……“这时,门帘外面传来了朗朗的声音:”柳明同学在家么?“柳明和苗虹急忙从屋里跑出门外。一见来人,两个女孩子都愣住了。

苗虹抢先说道:“曹先生,是您呀!我们正说到您,您就来了——您没有想到我在这儿吧?”柳明一见是鸿远,蓦地,心怦怦跳了起来。定定神,扭头向屋里喊道:“爸爸,妈妈,有客人来啦!”曹鸿远跟着苗虹、柳明走进屋里。

柳明妈打量来客:这个年轻英俊的大学生有点儿面熟,可一下子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柳明向父母介绍了曹鸿远的姓名。

“请坐,请坐!我去给你们沏茶。”说着,柳明妈到屋外小棚子烧开水去了。

鸿远坐在一把旧藤椅上,彬彬有礼地笑着对柳明和苗虹说:“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们,总是不得机会。今天,不会嫌我冒昧吧?”他把脸转向柳清泉,“伯父,打扰您了。”柳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您太见外了。我和苗虹常念叨您,刚才还在说您……”“哦,刚才还在说我?”鸿远有些惊异,“情况变化很快啊,你们一定更觉得苦闷了吧?”苗虹连连点头说:“您猜得太对了!自从北平一沦陷,柳明连大门都很少出去了,成天倒在床上。她自己说——都快变成行尸走肉啦。我有时倒还想出门,可是一出门就生气。我们过不了这痛苦的生活……眼看许多青年都纷纷离开北平去找出路,可我们俩还没想出办法。”柳明妈把水壶在炉子上坐好,又急忙回到屋子里,叉手坐在小凳上,不住向柳明和苗虹这边瞅着——像要制止她们说话,又没好意思张嘴。

曹鸿远立刻看出了问题。改变了态度,转而和一对老夫妇聊起天来。

“伯父,伯母,北平沦陷了,物价不断飞涨,日子不大好过吧?”柳明妈听着这话对心思,立刻接茬说:“曹先生,您说得对呀,咱小户人家的日子,就是越来越不好过啦。早先两块钱一袋白面,日本人一来,一打仗,一下子涨到五、六块一袋了,穷人就甭想再尝白面的滋味啦。这还不算,穷人吃的棒子面也是一个劲地往上涨价呀——一天一个价,一时一个价,真叫人犯愁啊!……不怕您笑话,我这老头子是个穷教书匠,几个月不发薪水了,一家四口就仗着我东挪西借、求亲告友的——我这闺女上大学可不易呀!她是下了课教个家馆,这才挣出学费来……”“妈,您少说几句行不行?”柳明打断母亲的唠叨,“人家有好些事要说呢,可您总叨叨个没完!曹先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他来商量给我补课的事。您上街买点菜去,留曹先生在咱家吃顿饭。别总向人家哭穷了,也不怕人家笑话!”母亲事事都顺从女儿惯了。见女儿对这位曹先生很恭敬,还真以为是她的老师。就急忙挎上买菜篮子,扭头对老头子说:“火上烧着水呢,开了,给曹先生沏茶。别忘了把火再封上。”鸿远急忙起身拦住:“伯母,外边菜不好买,不必费心了。我坐一会儿就走。”“那可不行!”柳明妈又嚷嚷起来,“小苗也别走,都在这儿吃晚饭。别看你大妈穷,我可不能叫你们受屈!”鸿远还要说什么,柳明向他偷着摆摆手,意思是让她快走算了。鸿远会意,不再说什么。柳明妈这才兴冲冲地挎着竹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