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教授身上血迹斑斑,倒在一间阴冷昏暗的屋子里。他不知已经昏迷了多长时间,有几次都是刚一苏醒,刚要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又昏迷过去。最后,他终于从昏迷中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铺着稻草的水泥地上。

这是间地下室似的房子,从高高的顶窗上,透进了淡淡的一缕阳光——这是天快亮了?还是黄昏时分?他模糊的意识分辨不清。于是,习惯地抬起左手看看时间,腕上的手表不见了。一阵寒颤,他用抖索的手摸摸身上,厚呢子大衣没有了,棉衣也没有了,盖在身上的却是一条发着腥臭的破毯子……这时,在他朦胧的意识中,断续出现了一幅幅好像连环画又好像电影般的骇人景象——他被头朝下捆绑在什么硬东西上,他看不见人,只见有些穿着皮靴的腿脚在身旁转来转去。同时,带着钢针的鞭子之类的东西,向后背、颈部、头部猛烈地抽击过来……那疼呵,刺骨的疼!针扎般地疼!他紧紧咬住牙关,然后咬住嘴唇。嘴唇咬得流出了血,疼痛才似乎减轻了些。接着,不知什么东西又重重地猛烈地向腿部压了过来——一霎间,他觉得心脏要停止跳动了,立刻便失去了知觉。

没多久,他似乎被一种冰凉而潮湿的东西弄醒了,听到一种十分遥远、又似近在耳边的声音阵阵呼啸——像一股凶猛的狂风在呼啸:“是谁指使你开的华北支店?……”“是谁指使你把大批药品和医疗器械供给了八路军、游击队?……”狂风呀,随你呼啸吧!恶魔呀,随你咆哮吧!只有一个意念十分清醒而牢固地钉在苗教授的心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就是死了——痛死了,也不能说!……”想着,想着,他又昏迷过去。

当他又一次清醒后,似乎被捆绑在一把奇怪的椅子上。他不愿——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去看四周的一切。只觉出有人似乎按了一下电钮,接着,一阵难忍的震颤,一阵火烧似的灼烫,一种电流通过全身时使心脏发生剧烈的颤抖、又使心脏麻痹得难以忍受……他又昏厥了。

当他稍稍清醒过来时,已经离开了椅子,倒在冰冷的地上。这时,耳边又响起那种狂风般的时远时近的嗥叫声:“呀、呀、呀!你这老家伙比共产党的骨头还——还硬呀!说,说出你的后台——说出你的幕后指使人!……那个曹鸿远在什么——地方?他是怎么跟你——联系的?……”迷糊中,他只听清了——十分清晰地听出“曹鸿远”三个字。这三个字像电流般在他心头一闪……可这次,他仿佛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他的心脏霎地舒展开来……

“他——他——他没有被捕——他没有被捕——”苗振宇歪扭的嘴角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接着,他又人事不省了。

现在,在冰冷的地上,他完全清醒了。他又想起了曹鸿远,也想起自己倾注过全副心力的华北支店……“支店一定要存在下去!要存在!——可不能再叫它出事……”这么一想,顿时,疼痛难忍、软弱无力的身体,痛苦减轻了,也有了些力气。他觉得口渴——一阵难以忍受的干渴,使他不自觉地舔了一下浮肿干裂的嘴唇:“水——水!一点——儿——水……”他稍稍转动一下不听使唤的身子,不知不觉轻声呻吟着。

电灯亮了。像迷离的梦境,又像透过厚厚的云雾层,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一张年轻、美貌的脸!苗教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赶快闭上了眼睛。

“先生,看您伤得这样重——我来给您——敷药——好么?”这是一个日本女人的声音,她说的是标准的日本九州话。

苗振宇不哼声,也不动弹。

寂静——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苗教授以为那个女人走了,难忍的口渴又使他睁开了眼睛。可是,那个年轻女人仍然端坐在他头边的稻草上,手里还捧着一只水杯,默默地望着他。奇怪的是,她那两只黑黑的大眼睛似乎噙着泪花。

看苗教授睁开眼了,那个女人又轻声说:“先生,您口渴,这是水。……”苗教授口渴难忍,就是毒液也想喝下去。于是,他咬着牙,忍住浑身的剧痛,伸手夺过女人手里的杯子,仰起头,“咕咚、咕咚”,一杯温凉的水一气喝光了。不等女人伸手来接,他把杯子顺手一扔,又闭上了眼睛。

喝过了水,过了一会儿,当苗教授感觉浑身轻快一些、神智也更加清醒一些的时候,他又睁开了眼睛。奇怪!那个女人还没有走——坐在离他不远的角落里,双手捂着脸,抖动着双肩,嘤嘤啜泣着。

苗教授更加奇怪了。怎么回事?这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跑到这个阴暗的牢房里来哭泣?莫非这又是梅村的什么鬼点子?……

苗教授用力睁大浮肿的双眼,盯着坐在角落里的女人,看她哭下去。可是,没过几分钟,那个女人不哭了。掏出手帕擦擦眼泪,端起一只小药箱,半跑着来到苗教授的身旁跪下,柔声说:“先生,让我把您的伤敷上药吧!”苗教授不说话,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她。

那女人红着眼,改用哀求的口吻说:“先生,请您作作好事——叫我给您上药吧!不然,我要挨打的……”苗教授惊奇起来了,冷冷地问:“为什么不给我敷药就要挨打?……噢!”年轻女人站起身来,打开关着的屋门向外望了望。然后关好屋门,返身回来跪在教授身边的稻草上,凝视着教授,用凄婉的低声说:“我叫小吉芳子。请您相信,我不会害您的……”说着,竟又抽搭起来。

苗教授瞪眼望着身边的芳子,《聊斋》里鬼狐女人出现的情景恍惚来到眼前……是耶?非耶?真呢?假呢?……他迷惑了。既然这女人要求给他敷药,他想,应当叫她敷,争取治好伤,活着出去。于是,他从喉咙里进出几个字:“你可以给我敷药,不过要消毒——你知道我的伤该上什么药么?”“我在日本当过看护。我会帮您治好伤的……”说着,芳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您被打坏的皮肉都粘到衣服上了。要把这些衣服剥下来,才能给伤口消毒、敷药、打绷带——我来帮您剥下衣服好么?”说着,抬起头,两只美丽呆滞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苗教授。

“你可以帮我剥掉上边的衣服。”“那会很痛的。您忍受一下……我来帮您脱……那会很痛——很痛的……”芳子的声调中带着同情、怜悯。她用力把教授扶坐起来,先替他把毛衣脱下来,又替他剥离那件血迹斑驳、肉和衣服已经紧紧粘在一起的白衬衣……一阵寒颤,教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伴随剧烈的疼痛,他的额上沁出了大粒的汗珠。

“先生,忍受一下!您冷吧?我把您的棉袄找来了,我来替您披上吧……”芳子说着,替上身已经光着的苗教授披上他那件丝棉短袄。

芳子打开药箱,拿出药棉、酒精、碘酒、,镊子、绷带和一些外伤药膏等物品,摆在旁边一个白搪瓷盘子里,然后用镊子夹着蘸过生理盐水的药棉,仔细地轻轻擦着苗教授背部、腰部、肩部等处的伤口。擦背部时,她把棉袄披在苗教授的身前;擦前身时,又把棉袄披在苗教授的后背。这时,她不再像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却像个慈祥的老妈妈。仔细观察着这女人的动作,苗教授心里暗想:这样好心的人,能是梅村派来的下流女人么?下流女人能做出这样诚实的动作么?……

教授身上的伤口,经过女人仔细地擦拭、消毒、敷药并打上绷带之后,觉得轻快多了。

“你为什么来给我治伤?”教授发问了。

芳子收拾起药品、用具,用日本女人特有的温存、柔和的声调低着头小声回答:“教授,是梅村叫我——叫我来的……”芳子吞吞吐吐地说着,抬头望了教授一眼,那双哀怨的大眼睛又有泪水在闪光。

“她叫你来还要干什么?”“教授,请原谅!您是个好人,我不能那样做……”“做什么,卑鄙勾当?”教授心里暗暗思考,“梅村想利用这个年轻女人来干什么?……”“先生,这个地下室很冷,您会生病的。您如果同意,我去对梅村说,说您态度好,那她就会立刻把您搬到一个暖和的房间里去住。那儿还有床,有干净的被褥,食物也好。您先把伤养好要紧。您看我这样去说,可以么?”“不行!你不必替我这样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绝不会说出她叫我说出的事情——我的态度绝不会好。”苗振宇陡地警觉起来。

小吉芳子站在地上,默默地望着倒在稻草上的苗教授,望着他那张憔悴苍黄的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过一会儿,我再来给您的下部敷药。现在,老人家,您应当休息一下。”芳子说着,放下药箱,关了电灯,转身走出屋外去。

阴暗寒冷的地下室里只剩下苗教授一个人。

在朦胧的神志中,他的心里涌起万千思绪——蓦地,他的眼前闪过那个已经死去、却还手握缰绳骑在马上护送药品的战士……接着,像在云雾中,眼前又出现了曹鸿远那镇定、和悦、机智、勇敢的形象——从被捕以来,这两个形象不断在他心上盘旋;虽然,也不断会出现佐佐木正义和妻子儿女的影子……

“您已经是个战士了!”他耳边又一次响起鸿远对他说过的话。战士!我要像那个护送药品的战士那样活着或者死去……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战士了!想到这儿,苗教授浮肿、苍黄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这笑容像孩子一般天真,像初恋一般喜悦……

“起来,给你搬个地方!”正当苗教授沉浸在回忆中,神游在一种饮了醇酒、微带醉意的境界中的时候,忽然,三个男人抬着一副门板闯进门来。接着,把他放到门板上,把那条破毯子向他身上一盖,不容分说地把他抬出了地下室。

他被安放在一间小屋子里的一张小床上。这屋子暖和、明亮,小床上的被褥也很清洁。苗教授刚躺到床上,小吉芳子就出现了。那三个男人,立刻抬着门板走出屋外去。

小吉芳子给苗教授盖好棉被,又把端来的饭盒打开——里面立刻散发出香喷喷的饭香和肉香。

“先生,请吃一点饭吧。您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小吉芳子的大眼睛闪烁着,那里面有忧伤,也有羞涩。苗教授瞪着惊奇、疑虑的眼睛观察着这个女人,他又动了疑心——她究竟是个什么人?梅村津子派来的人,会有什么好东西!这时他把心一横:管她是人是鬼,我现在需要的是把身体养好,要准备经受更残酷的毒刑,还要准备活着出去……于是,他歪着身子用小勺吃起小吉芳子端来的盒饭——这里面有热腾腾的大米饭,还有两个荷包蛋、几块火腿肉。他慢慢地吃着,费力地吃着,时常把饭菜掉到枕头上。芳子几次要来喂他,都被他拒绝了。

吃罢饭,芳子替他把撒落在枕头上的饭粒收拾干净,拿走了饭盒。不一会儿,她又回转来,敏捷地打开药箱,收拾一下,拉开被子的下端,想替苗教授脱去裤子。

“你们这里就没有一个男医生么?去找男人来!我不要你再替我敷药!”教授说着,怒冲冲地甩开腿,几乎踢了芳子一脚。

小吉芳子站在床边愣了一下,只好转身出去。过了约摸一个多小时,这才进来个穿着白罩衣、戴着眼镜、留着一撮小胡子的日本男医生。他不耐烦地扯下苗教授的毛裤、衬裤、裤衩——动作那么粗鲁,表情那么冷酷。苗教授忍着剧痛,尽管额上、脸上、浑身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却咬住牙关一声不哼。最后,那个男人总算给苗教授洗了创面,敷上药物,打好绷带,绷着脸不声不响地转身走掉。

男医生一走,小吉芳子又进来了。她没有说话,只把苗教授的被子盖好掖好,似乎怕他冷,又替他盖上那条破毯子。最后,才站在苗教授的床边,俯下身,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先生,对不起了。我对梅村说——说您有希望……”“有什么希望!你替我说这些鬼话做什么?!”苗教授的头部束了绷带,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他狠狠盯着年轻女人那张惊惶的脸,气忿地叫着。

“先生,请不要误会!我怕您再吃苦——再受刑……所以我才说——说您有希望改变态度……所以,您才能搬到这间优待室里来……所以我还能够继续来——来照顾您……”“不用你照顾!你这个无耻的女人给我滚出去!”苗教授气得浑身打颤,用尽全身气力吼叫着。

“先生,请不要误会!……我同情您,我愿意尽力帮助您……”说着,这个美丽的年轻女人坐在一只小凳上,用双手捂着脸又低声哭了。

苗教授不再理会这个女人。他把自己思想的闸门开得大大的——他在思考,竭尽自己的智慧思考着面临的许多问题,思考着怎么对付这错综复杂、迷离恍惚的境遇。他首先想到的是,绝不能上梅村的当,绝不能因为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的温存、哭泣而动摇。可是,如果他不说出梅村所需要的材料,那么他还会受刑,还会经受那种种极难忍受的酷刑,甚至很快被处死……想到这儿,教授嘴角露出冷冷的微笑——肉刑!用肉刑来征服人的灵魂,这是对人类文明的亵渎,是对人类尊严的摧残,也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人格侮辱……意志薄弱的人,没有理想和抱负的人,自然会在肉刑的恐怖和死亡的威胁面前屈服,而我——我是一个战士!我要——保持——保持战士的崇高荣誉;我要做——做一个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想到这儿,苗教授的眼里盈满了泪水……他受刑时,忍受着种种极难忍受的痛苦,始终没掉过一滴眼泪。此刻,当他的心头涌起满怀豪情的时刻,反而流出了眼泪。

“呵,先生,您怎么哭啦?……您是在惦念您的夫人,还是……”小吉芳子发现苗教授在流泪,用疑惑的目光,站在床头凝视着他的肿脸。

苗教授闭上眼睛不出声,听凭泪水汩汩流下。

“先生,请您不必难过——我知道您是好人。您和佐佐木正义博士还是好朋友。佐佐木正义博士在东京的时候,救过我的母亲——我家里穷,母亲病了没钱医治,是佐佐木博士免费给我母亲治好了病……他心地善良,真是个好人。现在,听说他到中国来了。梅村告诉我,您和他合开了一个药店,说你们把药品供给了抗日的八路军——她要害您,还要害佐佐木博士……她叫我来引诱您——每次抓到重要的犯人,她都逼我这样做……我是个不幸的人啊!为了到中国来寻找丈夫,谁知道会被骗到她的特务机关里,做她的下女,受她的毒打……先生,我尊敬您和佐佐木博士,我真为您们担忧。我绝不会害您们的……”小吉芳子断断续续说到这儿,又把头垂下,哭了。

这一切,苗教授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透过模糊的泪眼望着芳子——从那张虽然美丽,然而却充满忧伤的脸上,他开始有些相信芳子的话了。“如果她是个有意来诱惑我的女人,何苦要说这些呢……况且,她对佐佐木时常帮助穷人免费治疗疾病的情形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么一想,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苗教授的脑际——试一试她!看她究竟是人,是鬼——而且,正好和佐佐木通个消息。想到这里,苗教授的声音放和缓了,用探询的目光望着芳子:“你如果认识佐佐木,你可以帮助我给他送封信去么?”“可以,先生。我愿意做。这样,我还可以见到佐佐木博士,我要向他道谢!……不过,您没有纸笔——让我去给您找来。”说着,小吉芳子急忙转身走出门外去。

“奇遇!真是奇遇!……不过,这个女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还得加意提防……”想着,苗教授拿起芳子放在床头小几上的水杯,又喝了满满一杯温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