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兄:

我现在的精神陷入极端痛苦中。

向谁诉说呢?唯有你--我最知心的朋友。

我知道你忙,你指挥打了漂亮的吴庄战斗,以我们劣势的装备,几乎全歼一个日军中队和二百多名伪军,对巩固我们十三分区抗日根据地起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我为我们巨大的胜利而高兴,为你高兴;也为我能在这个战斗中,曾尽微薄的力量去发动群众,参加各项抗战工作而高兴。但是,高兴并不能减轻我心里蕴蓄已久的痛苦……近来,我常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人的命运并不能由自己主宰,冥冥中,似乎真有那么个万能的神明,它玩把戏般给人缔造幸福的命运,也给人各式各样可悲的、肝肠寸断的命运……卢兄,我能遇到你,这是造物主赐给我巨大的幸福,然而……啊,这以后的一切我不愿往下说了,也没有办法说呀!江华如果对我好一些,我们的思想、观点能够一致些,我也许能够减少许多痛苦,不,要是那样,我的痛苦也许更大更深……

卢兄,我不该写信打扰你,可是,我忍不住。吴庄战斗快结束的时候,我被炮弹掀起的泥土埋住,是你迅速把我从土中刨了出来,把昏迷中的我抱在怀里。我感激你,我认为你的行动对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同志是自然的,纯真的。在战场上,人和人的关系,战友和战友的关系,常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情和行动出现(譬如我曾嘴对嘴地为李良法营长吸痰)。因为这是在和死神搏斗啊!可是,当我清醒后,我看清了,江华和常里平就站在我们不远处,他们那种眼神--惊奇、嫉恨,甚至认为我们是猥亵不堪的眼神,真把我气坏了!我认为这是对你的亵读,是对我们纯洁友谊的亵渎,是对神圣战争的亵渎。他怎么变成这样一个心胸狭隘、目光如豆的人了啊1卢兄,我为我的命运恸哭了……

卢兄,谁能救我呢?没有人能救--你不能,他不能,我自己也不能。因为有一张无形的、历史的、也是现实的巨网把我紧紧捆绑在里面,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冲出这张罗网……

卢兄,这封信看后烧掉。你放心,不管我个人心情多么沉重、苦闷,可是,一工作起来,一切都不在话下。我总是感谢党(包括你和江华、林红)给了我不惧艰险、勇往直前的力量和勇气。

布礼!

道静

一九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这封用粗糙的发黄的纸写成的信,摆在江华的临时书桌上。道静的信,是托分区司令部的一位除奸科长带给卢嘉川的,结果却落到江华的手里。他看了这封似情书又不似情书的信,眉头越皱越紧,心头也越想越烦--这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否还爱她,也许还在爱)。不断使他感到失望,感到烦恼。她信任卢嘉川,尊敬卢嘉川,远远胜过自己。根据地里干部之间一律以"同志"相称,包括不少夫妻间通信,也互称"同志"。而这个林道静却逾越常规,不但和柳明、小俞,甚至和汪金枝都互相称呼什么姐姐妹妹的,连对一个异性的朋友也不改当年的称谓,呼之为"卢兄"。她那我行我素、天马行空的言谈举止,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哪有什么共产党员--更何况一个县委书记--的味道!

江华从来不承认自己嫉妒卢嘉川。因为,每想到这一点,他立即有一种隐隐内疚的感觉出现。林道静本来属于卢嘉川的,因为偶然听到卢牺牲了的消息,他便趁道静孤寂的时刻向她进攻,更由于领导者的有利地位,便轻易地获得了她。而她的心,却一直属于卢嘉川--道静棉衣中经常缝着的嘉川写的那封信,他早就发现了。他虽也感到苦恼,可是,他是个极讲实际的人,他的理论是:既然她已是自己的妻子,无论从党员道德上讲,从世俗人情讲,她都要忠实于自己。已经有丈夫,又和丈夫相聚在一个地区,却仍然念念不忘过去的根本不曾恋爱过的一个朋友(林、卢相识的这段历史,他是知道的)。这是种多么玄妙而不可理解的感情!当然又是小资产阶级那套玩艺儿在作怪--柏拉图式的爱情?柴可夫斯基和一个伯爵夫人一生从未见过面的爱情?……江华上过大学,也读过一点有关文艺的书,此刻,这些故事在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来。他的浓眉锁得紧紧的,像哄赶苍蝇般,他把粗大的手指在额前一拨拉,长长地吐出一口粗气,继续考虑着他和道静的关系将如何处理--当然,小林这封写给卢嘉川的信,落到他手中,起到了导火线的作用。

"卢兄,我能遇到你,这是造物主赐给我巨大的幸福……"江华轻声读着这两句,忍不住又把手指在额前一拨拉,什么造物主!唯心主义那一套也拿出来了,浑身上下充满了小资情调,……我怎么竟会爱上这样的女人呢?她还埋怨我对她不好,对这种人怎么好得起来?江华离开书桌,站起身,腰里掖着片刻不离的驳壳枪,慢慢地在屋地上踱起步来。渐渐,心思转到卢嘉川身上,心情更加沉重了。

在平原十三分区,两个老朋友重逢,且共同担任党政军的领导工作后,友好的情谊逐渐被感情的、也是工作上的种种矛盾冲突所代替。江华尽量躲避着卢嘉川,他每见到他,都会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而这个卢嘉川却很怪:不知他真的那么豁达大度,那么潇洒自如,还是演戏般装得很像--他见了江华,仍旧像当年在北大同学时候一样热情,一样开口闭口"老江",不是握手,就是搂肩。尽管争论起来,卢嘉川谈吐锋利尖锐,毫不留情,甚至脸红脖子粗。可是一散会,他又跑到江华屋里来,谈笑风生,好像他俩并不曾发生过争执和矛盾。谈到林道静,他总是那么坦荡地,神色自若地劝他关心她、爱护她,好像他们俩并没有什么暧昧关系……江华突然觉得卢嘉川这个人太可怕了,太难理解了。由于他会演戏,把林道静迷惑得不知所以--政治上跟着他走,跟党闹独立性;生活上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却对他推崇备至。怎么办?他曾几次向区委党反映卢嘉川的问题:政治上,界限不清,包庇托派反革命;生活上,他却不能说出卢嘉川和林道静的关系,因为他觉得太丢人,就是一顶"准"绿帽子也不能扣到自己头上来。况且,他也没有抓住过他俩有过什么越轨行为,虽然他怀疑。上级虽然口头上要调查卢嘉川的问题,也说要查他的背景。可是,他连连打胜仗,上级党对他的问题却没有下文了。他的问题是和林道静的问题连在一起的,然而,他只能反映他俩的政治问题,不能反映他俩的生活问题。为此,他感到憋气、自馁。面子问题把他弄得好苦……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干脆离婚!什么理由呢?啊,当然是政治。政治标准是共产党员至高无上的规范,她政治上就要出大问题了,他,一个地委书记怎能和一个有问题的女人再维持夫妻关系呢?离,只有离。这个决心下了,江华的心里似乎舒畅一些,他返身坐在桌前,把道静写给卢嘉川的信,抓起来向军衣口袋里一放,从挎包里拿出几张粗糙的白报纸,掏出钢笔刚要写什么,警卫员小吴推门走进屋来,举手报告说:

"首长,安定县二区王福来区长要见你。"

"现在有工作,请他到别处休息。两个小时后再来见我。"江华神色严峻,把手一挥,小吴吓得急忙退出屋去。

江华伏在桌边,思索一会儿,提笔给林道静写了一封信:

"道静同志--"刚写完"同志"二字,又划了去。不行,她不是我的同志了,怎能再这样称呼她哩。于是,他另换了一张纸,一封短信很快写完。

林道静:

因为你执迷不悟,步步滑入深渊,我不得不提出和你离婚,请原谅。因为事关政治原则的大问题,我不能不这样做。想来你也会同意。

孩子生下后,可以送人。你如愿意自养也无不可,一切由你做主。如果经济上有困难,我可以尽力协助。

江华

一九四○年十一月廿日

江华把信写好,反复读了几遍,改掉几个字,最后拿原信留底,又重抄了一遍,写好信封,放在桌上。他想起,王福来常见道静,可以把这封信叫他捎去。坐在桌前,心里沉甸甸,蹙眉凝视窗外,忽然一片硝烟烽火弥漫眼前,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正在烽火硝烟中,吃力地爬行在道沟里、尘土中,一颗炮弹飞来,她被冲天沙尘掀起,又埋在土坑中……蓦地一阵凄楚,也许是怜悯,涌上江华心头。她是勇敢的,为了发动群众(不会是为了寻找卢嘉川),不顾自己行动不便,上了战场……这么一想,江华颓然伏在桌边上,给道静的信,被他手一扬,甩到地上。

"江书记,您叫我过两个钟头来,到时辰了,您该跟我谈谈了吧?"王福来站在江华身边脸上微微含笑。

江华吃惊地抬起头来,站起身和王福来握手:

"老王同志,想不到你远道来找我,有什么重要事情么?"

王福来穿着件对襟旧棉袄,头上还是一顶破毡帽头,手里提着一个大烟袋荷包和一杆短杆烟袋。他年纪不过四十多岁,脸上却布满了深而且黑的皱纹,一个地道的老农民,面带笑容回答说:

"江书记,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您的爱人林书记,眼看快坐月子了,您该把她接到您身边来,多照顾着点儿,您可是孩子的爹呀!"

"她不肯到我这儿来,不肯接受我的照顾,叫我有什么办法?"江华面色阴沉,一听人说到林道静,立刻感到沮丧、烦躁。

"哎呀,江书记呀,您是不是对小林同志有意见呀?看您,我一提她,您立刻皱起眉头,好像还要瞪眼。唉,您哪,别怪我嘴直,您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人。那小林啊,过去我对她也有过意见,对她重用秋水村的汪金枝,我最不满意。可,后来,日子一长,我才看出来,她可真是个女中豪杰呀!她不顾自个儿的身子,日夜为咱县的工作操劳,掌握政策又好,真不简单!就说汪金枝吧,村里好些人骂她破鞋,不叫她当妇救会主任。小林就是有主意,坚决支持她当。最后,还不是用她的力量把马宝驹争取过来了。这两口子工作都积极哩。如今的汪金枝在村里的威信可高哩,老少妇女全听她的吩咐。也为这件事,我来找您,向您道歉--过去,我不该为汪金枝的事,向您来告林书记的状。我老农,没文化,眼光短浅,今天,特来向您做检讨……"

"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江华把手一挥,制止了王福来的絮叨。

王福来也皱起眉头,不快地接着唠叨:

"江书记,别看您官大,咱们共产党里可是官兵一致呀!我看您办事、执行政策还不如林书记高哩。就说肃托派吧,您把曹鸿远那么好的干部也当成反革命肃走了,咱县里的干部全害了怕啦!这不是杀鸡给猴看么?就说赵各庄的赵士聪吧,是个爱国的好小伙,他参加咱青救会工作可卖力哩,他父亲也变得积极抗日了。这个国民党大绅士也是林书记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呀。好,你们把赵士聪一抓,他父亲马上跑到日本人占的县城里去了,以后还不知怎么跟咱们为敌呢。我知道,为肃托的事,您跟小林意见不一致,还不断争论。我这次来,也是想劝劝你,咱们不是总讲统一战线么,好,刘继功那号人,您和常县长都把他看成好人,还拜访过他,常县长更是三天两头住在他家。可是,对自己人,对抗日不怕牺牲的人,您倒不放心了,好些人都抓起来了。我实在憋不住,实在为林书记着急才跑来找您--我一个小小的区长,您很可能不放在眼里,可是,我王福来是条硬汉子,为抗日不怕两肋插刀。您要是不爱听,给我扣个罪名,抓起我来,咱不在乎,我倒希望和曹鸿远他们关在一块儿……"

"你的话完了么?"江华冷冷地打断了没完没了的唠叨,"我还有许多工作,忙着呢。王福来同志,如果没有别的话了,你赶快回你的区里去吧,你不是也很忙么。"

王福来瞪大双眼,盯着江华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的脸看了一会儿。使劲咽下几口吐沫,一转身,噔噔走出门外去。

江华抱头坐在桌前,沉默了许久,直到警卫员给他端上饭来,他才清醒了些。一眼望见写给林道静的那封想要离婚的信还扔的地上,也没叫王福来捎走,他轻轻叹口气:

"她有孕,还要遭不幸--离婚的事儿以后再说吧。"

冷风敲窗,凛冽凄凉,江华身上感到一阵发冷,站起身,伸个懒腰,不想吃饭。正要叫警卫员把两个冷窝头、熬白菜端下去,一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老江,听说安定县王福来来找你了,现在他在哪儿?"

卢嘉川稳稳当当站在他的面前,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

江华愣坐在椅子上,好像没听见卢嘉川的问话,也好像他根本没进屋里来。

"老江,别来无恙乎?怎么对我这个大活人装聋作哑起来啦?"卢嘉川嬉笑着,用肩头顶了一下江华的肩膀。

"王福来已经走了,你到别处找他去吧。"江华哑声说罢,站起身推了卢嘉川一下,立刻向门外走去。

一封江华想要和林道静离婚的信扔在地上,江华没有捡起来,却被留在屋里的卢嘉川捡了起来。信封没有粘上,他打开看了一眼,立刻一股悲怆涌上心头,深深的忧虑使他眼睛潮湿。他手持那封信,竟站在江华冰冷的屋地上愣怔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