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事过顿回头,深悔从前是错。

还是读书多益,有无穷安乐。

堪嘉内助肯同心,勤俭甘寥落。

自是一时消长,非红颜命薄。

右调《好事近》

话说田月生走上堂来,元按院道:“田生员,本院前日看你所做的《金兰社启》,才情原是好的,只因你不近好人,以致有此大累。若非天理昭彰,本院审讯,你的性命,几乎不保。可见这班小人,是断断近不得的。你如今大冤已白,回去要用心读书,以图上进。尊大人远隔数千里,必思归计方妙。本院在京时,闻得你家产俱已籍没,何以治生。本院今接薄俸,与你回去,为膏火之资。奋志苦读,鹏程在即,无负本脘冀望之意。”

言毕,遂叫门子取白银二百,与田生员。田月生接了银子,拜谢了,说道:“生员蒙大宗师如此提拔,定当努力前进,以图报答隆恩。大宗师的尊谕,言言金石,敢不凛遵。”

元按院道:“如此甚好,你回去罢。”

田月生免了罪,得了银,带了可郎,欢喜归家。

看官们知道,此是田月生该读书的机会,从来太富的人,与太穷的人,皆读不得书。这是何故?太富的人,家资丰厚,锦衣玉食,就有一种声色货利的来勾引他,他意中想道:“我有这般快活,要读书何用!”

或有朋友亲戚,劝他读书,他反觉可厌。那太穷的人,虽知书中好处,是苦中觅来,然必要衣食粗足,方可埋头奋志。若是衣不中身,食不充口,露体空腹,又兼父母妻子,啼饥号寒,谋生不暇,何暇读书!田月生家产籍没,一无所有,加之官司相累,真是苦中之苦,何能再去读书?今得元按院白金二百两,便可为读书的资本,所以说是该读书的机会。看官,你道田月生原是个公子,又且大富,如今家产虽已籍没,岂无几个好亲戚来照看,又何至穷到极处?不知人生世上,只有自己可靠,若是靠亲戚照看,指望养生,都是假的。田月生先时富贵,自然有亲戚往来热闹,如今事体坏了,人情势利,见他家产是奉旨籍没,一则怕惹事,二则惟恐来缠扰,三则见田月生有钱的时节,不学好,与这些坏人来往,所以亲戚竟象约齐了一般,都不来照看。这正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就是虞按察见接女儿不肯回去,也竟不来照看了。田月生得元按院之一助,真是久早的甘雨!

闲言撇过,且说田公子拿了银子到家,虞赛玉接见丈夫,不胜欢喜。田公子就把元按院如何审断并赠银子的话,说了一遍,虞赛玉道:“难得元按院美意,相赠银子,你就该从此着实读书,不要负他的意思。但是,常言道:坐食山空。若是安坐而食,这银子便容易完了,如今可郎闲着,不如将这二百两银子,叫他做些生意,开张店面,日有所进,方可处常。我每日勤些纺织,供你读书之费,心无二用,再不必以家计为虐了。”

看官,你道世间妇人,大抵懒惰者多,勤俭者少。且势利起于家庭,见丈夫有银钱,有穿戴,便说说笑笑,和气顺从;若是艰难困苦,便有许多交谪之声。这是普天下妇人的常情。况田公子是先富后贫,自己不务本分,将家资花费,更容易埋怨。今虞赛玉不但不埋怨,反替丈夫百般筹划,安贫守分,真个难得。

田公子听了虞赛玉这一番算计,欣然乐从,就吩咐可郎,去开个柴米杂货铺儿,以为生息。正所谓阴阳和而万物育,夫妇和而家道成,自己闭户读书,真是朝斯夕斯,焚膏继晷,好似苏季子秦邦不中回来的一般,悬梁刺骨,简练揣摩。一日,天气严寒,纷纷大雪,凛冽之威刺骨,田公子还咿唔不辍。虞赛玉恐怕丈夫过于勤苦,走来劝田公子暂为安歇,俟天气回阳,再为加功。田公子道:“多蒙娘子美意,但古人有映雪读书的人,我田月生难道不如他的志气,当此卧薪尝胆之时,那里顾劳瘁。娘子放心,我自当如常诵读,不敢有负元按院盼望之意。”

虞赛玉听得此语,更加喜悦,每日非纺即织,所得利息,常供日用之费。一旦谯楼四鼓,田公子对虞赛玉道:“夜深了,请娘子安息罢。”

虞赛玉道:“这织机就如相公读书一般,不成机轴,怎肯偷安。相公放心,不必以妾为念。”

两人相亲,相比从前万花园回来呕气的时节,大不相同。那可郎见主人主母这般勤苦,也就感动,早起晚睡,去做生意,甚是有利,颇足供家中之用。

到了次年春间,宗师按临,田中桂进考,高高考了一等第一名,补廪入闱。田公子以为读书有效,更加用功,到八月乡试,三场得意,中了第八名举人,甚是欢喜。那些亲戚,先前见公子家产籍没,又为官司,如向陌路。今忽见田月生中了举人,都来送礼物称贺。田公子一概不收,虞赛玉劝道:“人情势利,自古有之。这些人见你中了,便来趋贺,虽是炎凉世态,也还算好意。不可一概杜绝,谅其亲疏,就其厚薄,略为领意,方为处世得宜之道。”

田月生道:“娘子所言极是。”

遂将众人的礼物,俱各领其意,众亲戚都觉有光。田月生正在称赞虞娘子善为处世,又见一起人,备了礼物来贺喜。田月生正在踌躇,不知收好不收好,虞娘子走来,看他礼帖,问了来历,说道:“这些人非亲戚可比,早该远他,岂可收他礼物!然亦不必结怨于他,好言回他去罢。”

田月生遂叫可郎,好言婉辞众人而去。你道这些人是谁?原来就是殷阮凌卜等人,一向见田公子家势坏了,都不通音问,今见田公子中了,又来趋奉。真是小人势利之态,可羞可叹。虞娘子待亲戚,便叫领其意,而分别亲疏;待这班人,便叫断不可收这些人礼物,分明是杜绝他的往来。然又叫好言回他去,又不结怨于他,真可谓不恶而严,善于调停。世上人家,有如此内助,个个丈夫,都做了好人,难得难得。

闲言休叙,田公子当日辞了殷阮等人去,又有一起人备礼来称贺,不知这些人是谁,礼物该收不该收,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语云:“看得世情透,便是好文章。”

吾不知作《金兰筏》者,如何便将世情描写得如此透彻,堪称戛玉敲金,真是锦心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