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以人遇人且如是,况以国遇国乎?万国交通,梯航琛赆,累绎以及,以为我资,舍短从长,吾未敢以为非也。沾沾之儒,动自称为上国,而鄙夷外人。吾嘉其志矣,而未敢韪其言也。大抵政教风俗可以从同者,正不妨较彼我之短长,以取资之;若夫政教风俗迥乎不同者,亦必舍己从人,何异强方为圆,强黑为白,毋乃不可乎?然而自互市以来,吾盖有所见矣,所见惟何?曰:崇拜外人也。无知之氓,市井之辈,无论矣,乃至士君子亦如是;果为吾所短而彼所长者,无论矣,而于无所短长者亦如是,甚至舍吾之长,而崇拜其所短。此吾之不得不为之一恸者也!

买办也,细崽也,舆人也,厨役也,彼其仰鼻息于外人,一食一息,皆外人之所赐也,彼之崇拜外人,不得不尔也。彼之耳,外人之言之外,无所闻也;彼之目,外人之貌之外,无所睹也。其崇拜外人,其分也。彼其于崇拜外人之外,固无所事事也;彼其于外人之外,固无可容之者也。若是者,吾怜之,吾谅之。胡为乎俨然士夫饱经史、枕典籍者,亦甘侪于此买办、细崽、舆人、厨役之列,而相与顶礼崇拜也?

虽然,就吾所言,彼族之果有长于我者,又何尝不可崇拜也。吾怪夫今之崇拜外人者,外人之矢橛为馨香,我国之芝兰为臭恶;外人之涕唾为精华,我国之血肉为糟粕;外人之贱役为神圣,我国之前哲为迂腐。任举一外人,皆尊严不可侵犯;我国之人,虽父师亦为赘疣。准是而并我国数千年之经史册籍,一切国粹,皆推倒之,必以翻译外人之文字为金科玉律。吾观于此,而得大不可解者二:

一、取吾国本有之文法而捐弃之,以从外人也。吾尝言:吾国文字,实可以豪于五洲万国,以吾国之文字大备,为他国所不及也。彼外人文词中间用符号者,其文词不备之故也。如疑问之词,吾国有“欤”“耶”“哉”“乎”等字,一施之于词句之间,读者自了然于心目;文字之高深者,且可置之而勿用。今之士夫为译本者,必舍我国本有之文词而不之用,故作为一“?”以代之。又如赞叹之词须靡曼其声者,如“呜呼”“噫”“嘻”“善夫”“悲夫”之类,读者皆得一见而知之;即施之于一词句之间者,亦自有其神理之可见。而译者亦必舍而勿用,遂乃使“!”“!!”“!!!”等不可解之怪物,纵横满纸;甚至于非译本之中,亦假用之,以为不若是,不足以见其长也者。吾怒吾目视之,而眦为之裂;吾切吾齿恨之,而牙为之磨;吾抚吾剑而斫之,而不及其头颅;吾拔吾矢而射之,而不及其嗓咽。吾欲不视此辈,而吾目不肯盲;吾欲不听此辈,而吾耳不肯聋;吾欲不遇此辈,而吾之魂灵不肯死。吾奈之何?吾奈之何?

二、取与吾国政教风俗绝不相关之书而译之也。虽然,与吾国政教风俗无关者,或于吾国之前途有所希望焉,是善本也,胡可以非之?吾于是不能无所感焉。吾友周子桂笙通英、法文,能为辗转翻译。尝语余曰:“吾润笔之所入,皆举以购欧美之书,将择其善者而译之,以饷吾国。然而千百中不得一焉,吾深悔浪掷此金钱也。非西籍之不尽善也,其性质不合于吾国人也。”呜呼!今之译书者,何不皆周子若?昔者从事字林报馆,与张子韦之共事,张子手一西籍,余叩何书,曰:“笑枋也,亦吾国《笑林广记》类。”曰:“何不译言一二,使吾破颜?”张子遂译解一篇,则殊不可笑。张子曰:“此西人之性质,所以异于吾人也。西人之读此篇,盖罔不绝倒者矣。此吾之所以屡思译之,而不敢率尔操觚者也。”呜呼!今之译书者,何不皆张子若?

文法词句,请俟世之文豪论定之,吾请言译书之种类。迩日竞尚小说矣,竞尚译本小说矣。小说之足以改良社会,时彦既言之不一言矣。然其所以能改良社会者,以其能动人感情也。吾每购读译本小说,其足以动吾之感情者,盖十不一二焉,此吾之所以咎译者也。然而今之购读译本者,其为我若?为不我若?则不得而知也。

小说之种类,曰写情也,科学也,冒险也,游记也,其种类不一。其内容之果能合于吾国之社会与否,不能一概而论定之;其能改良吾国社会与否,尤不能一概而论定之。而诸种类之外,别有一种曰侦探小说。吾每读之而每致疑焉,以其不能动吾之感情也。乃近日所译侦探案,不知凡几,充塞坊间,而犹有不足以应购求者之虑。彼其何必购求侦探案?则吾不知也。访诸一般读侦探案者,则曰:“侦探手段之敏捷也,思想之神奇也,科学之精进也,吾国之昏官、愦官、糊涂官所梦想不到者也,吾读之,聊以快吾心。”或又曰:“吾国无侦探之学,无侦探之役,译此者正以输入文明。而吾国官吏徒意气用事,刑讯是尚,语以侦探,彼且瞠目结舌,不解云何。彼辈既不解读此,岂吾辈亦彼辈若耶?”呜呼!公等之崇拜外人,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虽然,以此种之小说,而曰欲藉以改良吾之社会,吾未见其可也。

吾读译本侦探案,吾叩之译侦探案者,知彼之所谓侦探案,非尽纪实也,理想实居多数焉。吾又间尝寻味著书者之苦境,则纪实易而理想难,纪实浅而理想深。盖纪实,叙事耳;理想,则必有超轶于实事之上,出于人人意想之外者,乃足以动人。今所译之侦探案,乃如是,乃如是,公等且崇拜之,此吾不得不急辑此《中国侦探案》也。仆有目,公等亦有目;仆有神经,公等亦有神经;仆祖中国,公等未必不祖中国。请公等暂假读译本侦探案之时晷,之目力,而试一读此《中国侦探案》,而一较量之:外人可崇拜耶?祖国可崇拜耶?

吾之辑是书也,必求纪实,而绝不参以理想。非舍难而就易,舍深而就浅也。无征不信,不足以餍读者,且不足以塞崇拜外人者之口也。惟是所记者,皆官长之事,非役人之事,第其迹近于侦探耳。然则谓此书为《中国侦探案》也可,谓此书为《中国能吏传》也亦无不可。

光绪丙午孟春中国老少年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