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者诸君,现时社会之中,有三种东西,最易令人沉迷。一经沉迷之后,便如落下陷坑之中,难望有翻身之日。诸君,此三种东西,你说该改革不该改革?我知诸君一定赞成,说是该改革,该改革。是那三种东西呢?一种是妓寮,一种是赌馆,一种是烟馆。无论何人,一经陷入其中,便是嫖、赌、吹。这三件事,都是足以丧身亡家的,你说可怕不可怕?

我有一个朋友,陷在这嫖、赌、吹之中,已经几十年了。他忽然一旦大改革起来,我便应该欢欢喜喜同他作一篇《大改革》小说,流传于世,以彰其改过迁善之美德。咳!诸君,我这篇《大改革》,是欢欢喜喜作的么?不然也。我一面作,一面气恼,一面落泪,一面冷笑,一面叹气。

这个朋友,我也不必提他名姓了。他从小承受了祖传的一分绝大产业,富甲一方。他在上海,人人都羡慕他得很。谁知他从小就犯了一个毛病,是喜欢赌。起初不过是新年里掷升官图、抢状元筹顽顽。到后来,新年过尽,大家都要干正事,没工夫和他顽了。他闲着无事,便想要赌。就有那不尴不尬之人,领他到赌馆里去,他便得意的了不得。咳!赌钱谁不望赢呢?然而赌钱的人,倘有赢的日子,那开赌馆的,都要喝西风了。所以我这朋友自入赌馆以来,一连输了好几天,把他气的了不得。那尴尬人知道他气急了,便设法舒他的气,又把他带到妓寮里去。他一见了那粉白黛绿之辈,便乐不可支。从此改了行,不赌了,终日花天酒地,结交了一班酒肉朋友。嫖过几时,总想翻本,于是又带了银钱往赌馆而去,谁知又输了个大败而回。到了妓寮,未免闷闷不乐。那粉头巴结他,同他解闷,便烧鸦片烟给他吃。他吃过几筒,觉得好顽。于是没事时便叫粉头装来吃,赌输时也叫粉头装来吃,酒醉之后也叫粉头装来吃。吃了几个月,不好了,居然不吃他不行了,上了瘾了。

我见他如此,便劝他说:“你年纪还轻,怎么便吃上了烟瘾呢?况且嫖、赌两件事,都不是好事。虽然你具了偌大家私,一时未必败得下来,然而做了这些事,是与声名有碍的。虽然你无求于人,不必爱惜声名,然而这等起居无节,是要伤身体的。我劝你还是快点回头吧。”他说道:“这是行乐派。”我再劝他时,他又说这是他的自由权。我知道他沉迷的深了,一个人劝他不来,便约了几个朋友,同去劝他。谁知他倒恼了,说我们侵他的自由权。从此也就无人肯劝他了。只有我这个不知趣的天天劝,月月劝,年年劝,劝至唇焦舌敝,总是劝他不醒。后来我也劝的厌烦了,不劝了。同他一别,就是二十多年。

近来,我又遇见他了。从前本是态度翩翩的,如今成了个弯腰曲背的老人了;从前本是白白胖胖的,如今成了个又黄又瘦的鬼脸了。我因说道:“老朋友,久违了。”他也说道:“久违了。”我道:“我们是总角之交,一别二十多年,不知你近来光景如何?何年成的家?有了几个孩子了?身子想必甚好?”他说道:“我一向不曾娶妻。到现在仍是同少年一般,嫖、赌还是一样,可是鸦片烟要吃二两一天了。”我惊道:“你怎么还没有改过?你的家当想也败完了。”他道:“没有呢,此刻还好。”我忍不住,又劝他道:“你此刻已经上了年纪了,也应该娶一房亲,立起个家来。你虽然不懂得持筹握算去经商,然而租息所入,也应该存到钱庄上去。你的面色很不好,有吃鸦片烟的工夫,不如弄点滋补药来吃,也可以调理调理身体。”阅者诸君,到底上了年纪的人,有点不同。从前我死劝活劝,劝他不改的;此刻我说了这几句话,他居然感动了。

过了几天,我到他家里去望望他,只见他躺在床上,呼呼呼的吸鸦片烟。见了我,便呵欠而起,道:“朋友,你来了?你前几天劝我的话,我都依了。现在,我一切都大改革了。”我笑道:“你又何必当面说谎?头一件眼见的,鸦片烟你先没有戒脱。”他道:“不,不,我已经娶了亲了。”我惊道:“失贺啊!是几时的事?”他道:“我有钱也送到钱庄上去了。你说我还吸的是鸦片烟吗?正是依了你的话,吃滋补药呢。”我道:“这明明是鸦片烟,怎说是滋补药?”他道:“朋友,你有所不知。我自从听了你的话,就请教医生,开了一个方子,开的是吉林人参、西潞党、棉黄芪、野於术等等,掺在大土里面熬出来的,这不是滋补药吗?可是烟味淡了,从前吃二两的,此刻要吃二两五钱,才得过瘾了。”我心中暗想:“只要他把嫖、赌两门先戒了,这鸦片烟也可以慢慢再劝他不迟。”

此时天色已经将近黄昏了,他吃过了烟,忽然在抽屉里取出一百元银道:“这个要送到庄上去了。朋友,你可高兴陪我走走?”我道:“此时钱庄早结了账了,如何还可以送去?”他道:“朋友,你有所不知,这家钱庄是特别的。”我心中不觉暗暗纳罕:“天下何以有这种特别钱庄?倒要跟他去看看。”于是相与同行。

出得门来,转了几个弯。他说:“到了。”我抬头看时,一家门首,仿佛贴了一张招牌,此时天黑未上灯的时候,也看不出是甚么字。便跟了他进去。初入门时,甚是黑暗。七弯八曲,摸索过了几间房子,忽然里面灯烛辉煌,人声嘈杂。抬头看时,当中一张桌子,围了一大堆人。他也挤了进去。甚么“青龙”啊、“白虎”啊、“出门”啊、“进门”啊,一阵胡闹,便空手挤了出来,对我说道:“存下了。”我道:“这明明是赌馆,你赌输了,还说存庄吗?”他也不言语,拉了我的手,仍旧摸索而出,到了大门之外。此时门外已点上洋灯了。他回头指道:“你看,这不是钱庄招牌吗?”我在灯光之下抬头一看,见是“有进庄”三个字。他便说道:“我因为听了你的话,有钱应该要存在钱庄上,我便想了一个法子:叫他们贴了这个招牌。从此,我只认定这一家来赌。赌输了,只当是存款;赢了,便是支款。这不和存庄一样吗?”

我听了他一席话,气得头也昏了,眼也花了,顺着脚步,跟他走去,也不知走的是甚么地方。他忽然停住了脚道:“到了我家了,请进去坐坐。”我听了这话,猛然一惊。抬头看时,并不是他家门口。因说道:“你几时住到这里来的?这不是你的门口呀,你不要输昏了。”他笑道:“我的家眷住在这里,你进来坐坐,我叫内人见见你。你看,这门楣之上,不是贴着我的公馆条子吗?”我再抬头一看,果然不错。但是公馆条子旁边,还有三四个窄长条子,一时看不清楚是甚么字。心中暗想:“他自己有家,何以不住,要住到外面来呢?”一面想着,跟他进去。我想,到人家家里,自然总在客堂坐的。谁知走到客堂时,不觉一怔:当中靠里放着一个方桌,供着一尊不知甚么菩萨,明晃晃的点着一双大蜡烛。楼板底下,高高的挂着两乘轿子,两旁摆着几条板凳,还有一铺板床,杂七杂八的坐了几个短衣赤脚的人。见了人来,也不起立。正不知是甚么路数,我那朋友已经走到后面,咯噔咯噔上楼去了。

我此时坐又不是,站又不是。正在踌躇无主之时,忽听得耳边一声怪叫,不觉又吃了一惊,仿佛辨出一个“来”字;那“来”字之上说些甚么,可不得而知了。此时那几个短衣赤脚的人都对我看,看得我不好意思,要想退出去了。忽然,那朋友又走下楼来,在楼梯脚下招手道:“你怎么不上来?”我心中着实诧异,只得跟他上去,看是如何光景,再作道理。

上到楼时,走到一间房里,我最触目的是一件东西。你道是甚么?是一张红木大床。不觉愈加惊疑,暗想:“他如何引我到卧房里来了?”忽然走过一个女子,手中拿着一个玻璃高脚盘子,盘子里装的是瓜子,一面递给我,一面嘴里说道:“请用点。贵姓啊?”我心中不觉恍然大悟:这里是妓寮!只听得我那朋友道:“这便是内人。”我此时神魂不定,觉得无限跷蹊。他又说道:“不瞒你说,自从你劝我之后,我也知道娶亲是要紧的。然而谁耐烦去央媒说合,三书六礼,去闹那繁文缛节?这个是我四五年的老相好,我因想了个简便之法:从此我改口叫他老婆,他改口叫我老公。把从前所用的丫头老妈子辞了两个,另外用两个曾经在公馆人家帮佣过的,叫我老爷,叫他太太。门外又贴了公馆条子。你看我这不是居然成家了吗?不是大改革了吗?”

咳!我听了他这一席话,一气一个死!原来这样就是他从谏如流的大改革了。算了,完了,我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