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梦华睡得很迟,她心里乱得象一团乱丝,但是又没人可以告诉。年老的母亲对她自然是很体贴的,可是有些事情却也不容易谈得来。老年人一天到晚只知道看顾孩子,疼爱孩子,等孩子睡了,或者偶尔把孩子交给梦华或女仆李嫂外,便忙着去念佛,一个人跪在佛像面前,“南无南无”地念个不休。她第一先为那流亡在外的孟坚求福,再替家里大人孩子求福,还要为地方安宁许下心愿,可是她对于一切事都无主张,她不能替梦华出一点主意,也不能帮着她解决什么问题。她偶然也向梦华发作一点脾气,那大半都是为了梦华不能周到地照顾孩子,或嫌恶梦华一天到晚发愁叹气的缘故,但是看了老年人生来的那一脸慈祥,那对于孩子的辛苦抱抚,梦华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让老年人求老年人的安心,让一切痛苦都由自己去咀嚼好了,至无可如何时,也只能抱着自己刚学说话的孩子,对着那无知的小脸数说一阵。这孩子是她生活中惟一的慰藉,可也正是为了这个孩子,她才得接受这份无告的痛苦。照平常素日的习惯,每天晚饭之后,照例是大家说一阵闲话,也许桓弟从公司里回来看看了,便说一些市面上的消息,说一些敌人和国军作战的情形,然后把孩子交给姥姥,自己便坐在灯下,去作自己的事情,一直作到困乏时为止。可是昨天晚间却不然了,她不把孩子交给别人,却直抱在自己怀中,孩子要下来试着脚步去找姥姥,她也不放。她让孩子在许多人的像片中指出爸爸,并叫他一再地叫着“爸爸,姥姥,妈,爸爸,姥姥,妈”。她很得意于孩子的记忆,虽然孩子还不曾见过爸爸,可是已经能认得爸爸的像片了。她用种种方法逗得孩子咯咯地笑着,看了孩子的笑脸,她自己也笑了,一直等到孩子睡下,屋子里完全寂静了,李嫂睡了,姥姥也早已念完了经去休息了,她自己才又落到无边的寂静中。她在茫然中听到有人在用力关闭大门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紧,那么急,仿佛是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拒绝什么人闯进来似的,那声音使她心里震动。虽然这地方沦陷已经这么久了,虽然孟坚在沦陷之前便已走开了,而且走得很远很远,已经完全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可是她还永远保持着一个痴想:门关起来了,他到外边去了,仿佛他是去访一个朋友,或是去买一件东西,夜深时他怎么回来呢?我可是坐在这里给他候门吗?其它地方的灯都已熄灭时,自己面前的电灯却越显得耿耿地发着白光,照得满屋子白闪闪的,象在霜里雪里,看看自己的影子,听听孩子均匀的呼吸,终于还是拿过学生的文卷来开始批改,也许已是半夜了,自己还在同自己的疲倦斗争着,直到睡在对面房间里的姥姥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并且说道:“太晚了,还不给我睡去!”这才于静静地端详了一阵孩子的睡脸之后独自睡下。

早晨,天色刚刚明亮起来,她就已经醒来,而且醒来得非常突然,仿佛是被什么惊醒了似的。因为今天是星期日,学校无课。昨天夜里入睡时她还立志道:“明天非睡到八点不起!”然而她现在已经瞪着两个大眼,想再闭也闭不上了,她在思索着一个梦境,她明白她是因为那个梦境醒来的,但梦境已很模糊,仿佛是一片白茫茫的雾,随着欲曙的天色,雾气渐渐退隐,梦中事物已不可捉摸,她沉思了很久,她听到孩子的匀静的呼吸,于是回过脸去望着孩子的脸,孩子睡得沉沉的,闭着的嘴唇显得更突出了一些,“真象!”她心里暗暗一笑,于是夜里的梦境完全现了出来,但她却不能断定那完全是梦,因为她所想起的大都是当孟坚最后离去时的情形,梦境与事实混在一起,叫她无法分辨。她记得是他回来了,但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呢?是从郧阳,还是从他们以前住过的泰安?她记不清。他脸上带着仓皇的颜色,一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他突着嘴唇,那嘴唇象用金属铸成的一般,在凝定之中含着不少的力量。他仿佛在同谁生气似的,她又看见他脚上穿了已经破得不象样子的鞋子,破鞋上满是泥土。她明白了,这是他曾经来信说过的:“我们每天步行百十里,我们走在荒凉的山谷中,道路是窄狭的,满铺了碎石子,走起来真如同攀登一座刀山。我的鞋子完全磨破了,有时又须穿过荒草地,有时又须踏过泥潭,……我们的道路是艰苦的,然而我们的行程是快乐的,因为我们的前面充满了希望,你不能听到我们响彻在山间的歌声,真是遗憾,而且,每当我看到一处佳丽的风景,我就不能不想起你……”她一面想着梦境,一面却记起了他来信中这些言语。她记得她曾问他:

“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回来了是因为就要走开!”

“要走开为什么还回来?”

“我要你一同走。”

“为什么?”

“因为敌人就要到了,我不能叫你留在这里受罪。”

“我不能去。”

“为什么?”

“为了孩子,为了这个经不起折磨的生命。”

于是他的脸色变得更严肃了,他的本来就非常黯淡的脸上更添了愁郁,他的嘴唇突出着,在忍耐着一种不易抑制的抖动。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才断然的说:

“好吧,我不能勉强你,因为我们这次流亡一定很苦,我怕你受不过,但终有一日,你必须从这里离开,你必须和我同在。”

他说完了这句话,站起来就去了,也不看大人,也不看孩子,什么人也不招呼。他走得那么冷,冷得不象一次离别,竟引不起一点别离的情绪。他还说:“我必须马上走开,因为这已是退出济南的最后一班火车了。”及至他已大踏步跨了出去,她才觉得情形不对,她想:你这一次走开岂不是没有回来的日子了吗,除非是抗战胜利?你要去干什么呢?你真是要去打游击吗?打游击又何必流亡出去?你平日开玩笑,不是曾经说过:“好的,你不愿同我走,等我作了游击队回来把你劫出去吧!”今次他却并未这么说。她还忘记问他:泰安城炸得象什么样子?投弹的时候你躲在什么地方?我们的东西可都炸光了?这一切,她都应当问问,然而他走了。她恍然大悟,她急步赶出来,当她赶到大门时,正是他跨出大门的时候,她正要跨出去,而他却猛然把门一关,几乎把她碰倒,她听到了他急促的脚步,而且就在立刻,她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她心里想:“他走了,坐了最后一班车。”于是她就在悲痛中醒来,遥远的火车声还在她的耳际留着余音。梦中的汽笛是响向南天的,而醒来后所听到的却明白那是开往北平的。“游击队破坏铁路的消息一再传来,然而敌人统治下的火车还是照常开行。”她心里这样念了一句,心里感到无限的烦乱。她想,万一那梦境是真的就好了,她也可以同他一块坐了最后一班车到他所去的地方,无论什么地方都好,只要不在这里受些无谓的气就行。然而梦境又如何能变成事实呢?他半年来一再地来信叫她走开,叫她去找他,但她如何能走得开呢?一个女人,拖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冒着种种危险,万一被敌人检查出来怎么办呢?她有种种理由不能走,她就一再地回信说叫他回来,哪怕回来看看再接她出去也可以。如今,人家庄荷卿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应当去找庄荷卿打听一下!这个念头使她兴奋,她再也睡不下去,她看看孩子还在睡着,就独自从床上起来,匆匆地漱洗过,恰好那个每天早晨卖油条的老头也来了,梆子也不敲就照例送了烧饼油条来。

“这几天风声很紧啊,说是……”

老头儿总爱传送一点这类消息,可是今天她没有打听这些的兴致,哪一天风声不紧呢?大家都生活在暴风雨里边,就没有方法不听到震耳的雷霆。她不愿多说话,匆匆忙忙地吃着,喝着暖瓶里的白开水。她听到那个卖油条的老头在院子里同李嫂切切地谈着,只看见李嫂的表情一会紧张又一会松弛地在变化,她觉得有些厌恶。

姥姥早已念完了经。她对姥姥说明了她要到洪太太那边去一下,也许就从洪太太家转到庄家去。当她抓起了手提包已走到庭院中时,忽然李嫂在屋里高声嚷道:

“小姐,晌午可回来吃?”

接着就听见姥姥“嘘”了一声,那意思自然是不叫李嫂这么高声嚷,小昂昂还正在睡着甜觉呢。李嫂不再作声,而且连一举一动都变得轻轻悄悄的了。她在院子中间稍稍踌躇了一下,皱一皱眉头,什么也不说就走出了大门。刚刚迈出门限,却又碰到桓弟,他带着不安的神气,悄悄地低声说:

“姐姐,孟坚有信来被查了,回家来看吧!”

她怔住了,心里立刻紧紧地缩了起来。他们本来是要折回屋里去的,她却忽然一把抓住弟弟低声说道:

“不要到里边去说,免得叫娘知道了不放心,我们就在这里谈谈吧。”

弟弟从口袋里取出一封已经拆开过而又由敌伪检查机关重封起来的信,战战兢兢地递给姐姐,并且说:

“孟坚的信以后恐怕不能再由公司里转了,公司里很不高兴,幸亏这公司与日本人有关系,还可以通融,不然怕出大乱子,据送信人说:‘来信人思想不正,收信人也要受处分呢。’”

她的手有点打颤,眉头紧紧地锁着,默默地读着孟坚的来信:

“……你为什么老是生活在过去的事物中?把脸抬起来,向将来看看岂不更好?假设你能时时以将来为念,你的全盘生活都会完全换一个样子的。让过去的都过去好了,已经毁坏的不能重新完好,除非我们重新创造;已经忘记的就不要再去追寻,只追寻旧梦,就不会有一个明日……你还老在痛惜我们毁在泰安的东西,这未免太好笑,你却没想到我们这一代人所损失的那些更宝贵更重大的东西!你却只在想着几篇故纸,几件小摆设,几件家具……我不许你想到这些,我愿意你想想别的……你还一再地劝我回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糊涂到这种地步,我回去干什么?我不但不能回去,而且我也许就要走开,因这地方又要不能安居了,我们的脚永是踏在危险的边缘上的,我们要到四川去,我也许从四川再去云南,再不然就去……我要你出来,我就在这里等你,假设你最近不能来,你将来就必须经历更多的困苦。……不错,有人是已经回去了,我相信他已见到你,但我不能学他,我们完全不同,我们完全是两路人,你不要认为他回去就认为我也一定可以回去,你应当去问问他路上如何通过,好作为你出来的参考。……至于你们的生活,我想你如能照常把家馆教下去就可以,这比你们从前在家里替人家工厂中缝袜口好得多,那不过是一种消遣,或者说是一种掩饰,既不能维持生活,又不能有任何意义……至于你说的教某某学校,我以为那绝对不可以,我甚至可以说不准你那么作,这理由不必说,你当然明白,你留在那里已经是错了,怎么还能再去作那种绝不应作的职业,你想想将来,你就可以明白了,你不要认为那种局面是可以支持下去的,绝对不能。……我近来很好,可以放心。我希望得到你答应我的回信。……”

她急急匆匆地读着,并没有一字一句地看过去,她只是拣选那些被敌伪检查员画了红笔的地方,她不说话,她要说的话不能对桓弟说,她决定写一封长信去骂他一阵。“简直是对我开玩笑!”她恨恨地想。她把信揉成一团,放在自己手提包里,坚决地告诉弟弟说:

“千万别叫娘知道。以后写信叫他格外小心就是了。”

她望着桓弟走向内院去的背影,又稍稍沉吟了一回,然后才丧魂失魄地跨出了大门。

她沿着小河走着。高高升起来的太阳照在河面上,稍远处波光闪闪,仿佛使她有点晕眩的感觉。河里漂着冬夏常青的藻草,那藻草的叶子细而且长,在水波下摆来摆去就象无数条绿丝带,那种漂动的姿态使她爱,可是今天,她在微微吹着煦风的河上走着,脚底下轻轻的仿佛自己已没有任何意志似地,自己也正象那水里的飘带一样了。她本来是要找洪太太的,她要去约她同去找庄荷卿,此刻她却仿佛连这个意思也模糊了。她只是向前走着,慢悠悠地沉默地走着。她的道路是远的,但她却想道:“好吧,愈远愈好,我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无穷。”仿佛要去访一个永远见不到的友人似地走下去,她只是愿意走一条无穷无尽的道路。

她一直拣那些幽僻的小路走,太阳快要直晒到她的头上来了。仿佛是偶然来到似地,她终于来到了洪太太的门口。大门闭得很紧,主人该是在家的,她刚要叩门,却听到远远地有人喊道:

“雷太太等一下,雷太太等一下,我来叫门好了。”

她向街道的两端张望了一阵,她看见一个女人向她招手,那女人穿着蓝布短衣,身上负一个白色的东西,那白色东西的重量直压得她直不起腰身。从那声音,从那圆而大的脸孔,她看出有点象洪太太,但她今天为什么打扮成这个怪样子,她今天简直象一个女仆,象一个舞台上的角色,那人越来越近,而且那人自己哈哈地笑起来了,笑得肆无忌惮,连行路人都觉得奇怪,一点不错,正是洪太太。

“今天买面来,你看,弄成这个鬼样子!”

她一面笑着,一面抓住了梦华的手。虽然是初春天气,因她负了一袋子面粉,又跑了远路,已经两腮绯红,汗流如注了。她急促地叫着门,门开了,开门的是洪太太的女孩,一个很壮健的八九岁的小姑娘。

“奶奶怎样?没有事?”她问。

“没有,奶奶好好的,她知道妈买面去了。”小女孩回答,随即又把门关起来。

“去告诉奶奶,说妈已经买了面来,今天可以吃面了。”她这样吩咐着,回头又对梦华说:

“请到我屋里坐,这几天妈的病沉些,还是不必见她。家里幸亏有这个丫头,不然我简直出不得门了。”

把客人领到自己的房间里,还不曾把面袋放下,就仿佛有千言万语要一口气说出来似地,开始说道:

“唉,真不容易,为了吃一袋面简直把命拼上。你看我挤得这样子,我知道这不是赴宴会,就故意换了这么一套破衣服,你笑吗,你看我可象个老妈子。真是,这年头,思远如再不来信,不管我们的事,我就给人家当烧饭的老妈子去了。”

梦华觉得要笑又笑不得,要想把来访的意思说明,可是一直远得不到一个说话的机会。她此刻正想问问洪先生可曾有信来,然而她终于找不到一个插嘴的隙缝。

“这年头真叫人活不成了,起初鬼子只统制大米,现在却又统制洋面,两个面粉公司都被他们霸占过去,将来恐怕连杂粮也不能随便买卖了,真叫人活活地气死!”

她一面生气的说着,一面用一把笤帚在自己身上前后左右的扫拂,扫完了,又用一块手帕用力地揩着涨红的脸孔,然后又急急忙忙去收拾凌乱的床铺,她把被子折了又折,又用那笤帚在床上用力打扫,同时又在不住地说着:

“我这里简直象个猪窝,真叫你笑话,今天早晨忙着去买面,连甚么都顾不得。思远在家时这样哪能成,他顶爱干净了……你看,我连白水也不让你喝一口!”

她从暖水瓶里倒出一杯开水,放在客人面前,早又继续了她的话锋:

“这年头吃饭都吃不到了,别的更是顾不得,”她用力坐了下来,愤愤地说,“就看鬼子们定的这规矩吧:一家五口的人十天才能买一袋面,买面的条子由警察按户分派,买面的日子也是定好了的,这就有许多困难发生了,譬如一家不足五口人怎么办呢?不是永远买不到面了吗?指定的日期没有钱不能买,家里没有闲人也不行啊!老百姓吃袋面真够麻烦,又得有钱又得有人,还得有闲工夫。不够五口人的要和街坊邻里去联络,两家合买一袋,回来两家平分,你看这够多麻烦!还有那些丧尽了良心的汉奸,领来了买面的条子再抬高价钱卖给那些特别急需的人家。就是面条子到了手,面却不一定买到,一个公司一天只卖五千袋,因为公司的院子里只能容五千人。譬如今天,我认为我去得最早了,我出门的时候天才放亮,可是那里早有几百人在等着了,听说远处的人还须前一天到附近亲戚家来住着等呢。我今天早晨去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带,我是豁着去挨饿的,就尽着耐性等好了,有些人是带着干粮去的,等得饿了,就在人堆中吃起来,因为既然要在那里等,就不能出来吃饭,出来以后想再挤进去就不可能了。所有几千买面的人都挤在那大院子里,若有人等得不耐烦了,也许想转转身,活动活动,叫鬼子看见了劈脸就是一鞭子,面还不曾买到,便已被打得头破血出,你有什么理可讲!这就叫作亡国奴的滋味,我虽然没有挨打,可是我也尝到这滋味了。鬼子的命令没有敢不听从的,鬼子喝一声‘坐下来!’大家哗啦一声都要坐下,就是穿高跟鞋的,穿漂亮大衣的都只好坐在脏地上。唉,这年头,家里没有男人处处困难,遇到这种场合就不知得受多少委屈,今天我就看见一个极其贫苦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哇啦哇啦哭着的孩子,也不知等了多久了,最后终于轮到了这个女人,卖面的人顺手把一袋面向她肩上一扔,没有扔准,扔在了地下,把袋子口摔开了,等女人把袋子抱起来时早已只剩了半袋,那女人背着半袋面,一面嘴里嘟囔着,一面向外挤,却又无端地被鬼子抽了几鞭子。正当我买了面出来时,我还听到这么一件事,这件事慢说叫我看见,听听也就够吓死人了:说是当公司才开门放进的时候,还没有维持好秩序,一个大姑娘挤在人群里不得进去,鬼子开玩笑,把她举起来亲了个嘴,气得那姑娘照着他脸上打了几个耳光,这一下可把鬼子打恼了,照准她肚子上就是一刺刀,那姑娘鲜血直流,听说连肠子都流了出来,她痛得在地上滚着,一直滚到公司门外的河里,唉,真是惨极了,可是也好,到底还打了鬼子几个耳光!……”

她比手划脚一口气说到这里,却丝毫没有疲乏的样子。她正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上房里喊“妈妈”的声音,她向客人说一声“请等一下”,就跑到上房里去了。

梦华自己留在屋里,觉得心里非常紊乱,刚才洪太太说的那个女人被刺出肠子的惨相在她眼前表演着,她甚至想道:“假使我就是那个姑娘……”她想到这里,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

“老人家简直想儿子想糊涂了,”洪太太从上房里回来时低声说,“她每天不知问我几次,就好象她的儿子来了信我故意不告诉她似的。”

“这也难怪,老太太上了年纪,又在病中,当然想念儿子的。”梦华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机会。

“可是想儿子也不行啊,不管家里怎样,他远走高飞,连封信也不来,叫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她两只手掌用力一拍,用急促的口吻这么说。

“那么洪先生一直没有信?”

“没有,”她截然地回答,摇了摇头,“人家的时间太宝贵了,写封信不误了人家的事业?平日在家,动不动就是革命啦,斗争啦,坐在家里总有大话说,现在这年头,他当然更有话说了。谁知道他在外边干什么?说句笑话吧,男人们都是些靠不住的东西!”

“可是……”梦华的话未曾说完。

“可是什么?这不是逢场作戏,不负责任,哪怕是个女叫化子,只要年轻漂亮就行,他哪里还想到家里的老婆孩子?有时候本心不愿这样,然而弄假成真,无法摆脱,不能自主!不然为什么连个信也没有。说起来,我倒想请你写信时问问雷先生呢。”

梦华趁此把今天早晨来信被检查的事情告诉了洪太太,她甚至仿佛开玩笑似地说道:

“还托他打听!打听什么?他们还不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可是,我几乎把要紧的事忘了,我本来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庄荷卿从郧阳回来了。”

“唵,是真的?我不信!”洪太太瞪起一双大眼睛。

“昨天我差一点不曾看见他,他到我们那里去过了,当时我还在学校里不曾回家。”她的话多少有点含糊,她心里觉得紧了一下。

“人家居然回来了,我们那个却连信也没有!”

洪太太说这话的声音变得很低,顷刻之间,居然也显出了十分软弱的神情。梦华心里想道:“唉,到底是女人啊,连洪太太这样大说大笑达观自在的人也难免如此。”她掩饰自己心里的扰乱,却故意装着奋发的样子说道:

“我们明天去找庄荷卿谈谈可好?问问路上的情形,说不定将来咱们就找他们去。”

“找去?那你也许能作到,我可不行,你看老人家病在床上这么久了,我如何能不管,如果我一旦走开了,人家才更有话可说呢。”

梦华最后把钟天祥在郧阳病死的消息也告诉了。

“那么我们明天就去找庄荷卿。”

“好的,明天见。”梦华告辞了出来。她仿佛获得了什么新的力量似的,用坚决的步子,一气走回家去。她走进大门时,正好遇到毛老先生在院子里散步,他的脸上本来是表现着一种冷然的愁郁的,一见梦华进来,却忽然强作着微笑问道:

“礼拜天还到学校?”继又换了话题道:

“可曾看见庄荷卿吗?听说……”

她匆促地回答道:“正想明天去看他呢。”

又交换着谈了几句各人学校中的情形,老先生最后叹息道:

“如今的事怎能认真,为了生活,就马马虎虎干下去好了。”

她对于这话,并无回答,只是点点头似乎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