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忙碌中飞去。

她忙着预备功课,从学校跑来跑去,看学生的作文,看学生的周记,照顾自己的孩子,帮助做家里的琐事。然而她依然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她依然感到生命的空虚,她总是在一种期待的感情中。她期待一些重大的事件,她期待一些新鲜的事件。她期待那远方来的消息——孟坚已经很久没有信了,她期待一些不着边际的空论,期待一些好意的责备。无论在作着什么工作,譬如读着书,阅着学生的作业,她都会偶然地停下来,仿佛有甚么事情就要发生了,然而甚么事也没有,摆在面前的依然是那些永无完止的工作。尤其当家里安静了,姥姥领了孩子到街上玩,李嫂抱了衣服到河边洗,她一个人落在无边的寂静里,一点动静,一点意念,都会使她心惊。一个小鸟在檐前的树上弄出了一点剥啄,她几乎吓了一跳,她跑出房门向高空怅望,甚么也没有,碧蓝的天空在吸引人的灵魂。有一次她在学生的文卷中看见一句话,说是“我是多么愿意飞腾,飞腾,飞腾,飞出了天外,飞出了青冥……”她对于这句话沉思了很久,若有所失,也若有所得。她多么爱这种空漠,又多么怕这种空漠呀!

初夏的天气已经令人感到一些闷热,但也正因为闷热,才令人更爱凉爽。时时有布谷声自远处传来,她想象田野的一片绿。出乎意料之外地,孟坚的弟弟孟朴,从家乡来到了省城。

这个乡下的年轻人在这里得到了热烈的欢迎。

当战争初起的那个夏天,当她伴着孟坚回到故乡去时,她曾经看到过这个弟弟,所以他们并不生疏。在最初,孟朴在这里显得十分拘束,因为他是第一次到省城来的,这里一切他都不习惯,连对于别人的称呼也感到困难,而姥姥与桓弟又是第一次见面,本来是非常木讷的孟朴,也就更显得木讷了。他坐在椅子上,几乎一动也不动,他甚至不知把两手放到甚么地方,而两只呆钝的眼睛则迟迟地直望着门外,仿佛惟恐和别人的目光相遇。假如别人不问他,他就一句话也不说,问他一句,他就回答一句,仿佛惟恐说错了或说多了话似的。穿一身蓝布衣裤,青鞋布袜,腿上扎着黑色的腿带,完全是乡土装束。剃得光光的头顶,不戴帽子,由于一路的跋涉那原来是黝黑的面孔上已满是风尘。梦华想,他变得多么快呀,当他们初次见面时,他还显得很稚嫩,而现在也居然变得很老成了。她从本心里喜欢这个弟弟,她不但从他的一举一动和声音笑貌上认出了孟坚的影子,而且他给她带来多少纯朴亲切之感,而这种纯朴亲切之感也就是当她第一次到家乡去时所感到,而且也正是那使她有了宁愿老死于乡土的那种可爱的感觉。

孟朴来得非常仓促,而且还要仓促地归去。由于敌人的统治,行路非常困难,他不得不同乡下几个贩卖鸡蛋的人一同来,因此他来的时候也就同样的挑了一担鸡蛋,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比较顺利的通过,虽然沿路经过多少检查,把鸡蛋都一个个摆出来看过,认为无可怀疑了,才得进城。他是昨天到达的,他和他们一起住在一个小店里,今天他们去卖鸡蛋,而且连他的一担也托他们去卖,他就自己到了家里看望她们。今天晚上他还要回到店里去,明天黎明就要一同出发回家了,他现在还在家乡的中学里读书,也只请了两天假,星期六到星期一,恰好星期天在省城,这是他预先计算好了的。他这样的匆匆,使她感到难过,她总怕不得好好地招待他,又怕不能详详细细地谈些家常话。

孟朴说,若照他父亲和他母亲的意思,是希望他再等过一两月后到这里来,因为那时候自己桃园里的桃子也就熟了,可以带一些来。现在时间还早,有一种叫作“麦匹子”或“一串红绫”的桃子固然已经八分熟,但那比较“大易生”和“胭脂雪”,无论颜色或滋味,都差得太远了。父亲说:你既然趁有同伴,要去就去吧,如还方便,等将来“大易生”和“胭脂雪”下树时才特为去送一趟也好。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空着手来,于是就带来了一布袋花生米,一布袋红枣,一布袋绿豆,这都是去年自己田里收获的,而且是经过母亲亲手拣出来的最好的。此外,为了叫小孩喜欢,——老年人说,可怜的孩子,到如今还无缘看到自己的爷爷同奶奶!——知道在乡下做的衣帽在省城不能穿戴,就好歹买了一些本地糕点铺做的饼干,这些饼干有各种不同的形状,小马,小羊,小人,小刀,小小的亭台楼阁等。

当昂昂刚刚看见这位叔叔时仿佛有些畏怯,但渐渐地也就熟悉了,而孟朴自己,在这一家人中他也就只愿意同孩子说笑,他同孩子越逗越熟,孩子竟喜欢起这野头野脑的叔叔来了。他给昂昂一把花生,一把枣子,又给他各种饼干,孩子喜欢得跳起来。他给昂昂剥花生的外皮,又给他剔去红枣的尖核,他又拿了一个小刀饼干和小羊饼干,一面玩弄,一面唱道:

打把小刀,

杀个羊羔,

羊羔好吃,

挨我一刀。

孩子一面吃,一面唱,玩得非常高兴。他又对孩子说:

“来吧,叔叔抱你回家,回家看爷爷奶奶,回家吃桃桃。”他把“抱”字念作“布”字,而“叔叔”又念作“福福”,这原是他的乡土音。结果惹得姥姥同桓弟都觉得好笑,但又怕他感到不安,却也不敢笑出声来。

为了孟朴的到来,姥姥又特为去了一趟菜市,回来以后还一直在厨房里帮着李嫂准备菜饭。桓弟在弄茶弄水,一面逗着小昂昂并陪姐姐和孟朴谈话,桓弟在这个同辈人身上也发生很大的兴趣,听他谈那些乡土的事物,使他感到迷惑,因为他是从小不曾到过乡村的。他们的话渐渐多起来,简直不知从何说起,而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孟坚身上。

孟朴说,家里很久已经不曾接到哥哥的信了,问嫂嫂这里最近可曾有信。梦华说这边也很久不见消息,非常纳闷,并且说,他在外边也是忙得厉害,心绪不好,信里说话也很不方便,这也许就是他不常写信的原因。而且偶尔写封信,不是被扣,就是受警告,反倒不如不写信好些。如今邮路也不畅通,中途遗失的信很多,很久接不到信也就是当然的情形。她还想把庄荷卿回家来的情形告诉孟朴,于是她也想起了钟天祥在外边病死的消息,但她终于停顿了一下,不曾告诉这些事,她想得很周到,她想如果她说出了,难免弟弟回家后又告诉父母,岂不又平添了父母的忧心。而弟弟却很忧伤地说:

“爸爸去年曾经大病一场,后来病好了,却变得糊糊涂涂,妈给他做了一条鲤鱼,——在咱们乡下吃鱼是很不方便的,虽然去河并不远,——鱼吃完了,他老人家却埋怨道:‘我怎么只吃了一个鱼头,没有吃到鱼肉呢!’爸爸在病中常常想起哥哥,每每长吁短叹地问道:‘他到底往哪里去了呢?到底往哪里去了呢?’爸爸的牙也脱了,头发也都白了,一两年的工夫,把个老人折磨得不象样子了!”

说起来叔嫂两个又是一阵叹息。他又说,老人家本来身体就不健康,又加以连年战争,生活太苦,心绪也实在太坏。在从前,生活无论多么紧,也绝不在土地上打算。譬如哥哥当年在省城遭到那一次大祸的时候,只是伐卖了一些树木,现在树木都卖光了,——原来是树木蓊茂的田园,一下子就变成了光秃秃的赤地,这已经够老人家心痛,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也就不得不典卖田地,这件事真是叫老年人心痛得了不得。父亲常说,他年轻时候承受了祖上的产业,本想尽上自己的力量再添置一些田产的,不料到了老年却反不得不把自己的锅头拆给人家。若不卖田地,就无法抵挡苛捐杂税,但卖了田地又将如何为生?因此父亲又常说:“假如你哥哥在家,他还可以做点事,帮帮家里的生活,但是他如今又跑那么远。”有时又自己解慰道:“忠孝不能双全,他既然在外面为国尽忠,也就不能在家尽孝了!”说到这里,朴弟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仿佛已是含着眼泪的样子,其实,梦华的眼泪却早已在眼眶里转了好久,她只是担心它会落下来罢了。弟弟说,幸亏母亲身体还好,他自己既在学校,家里的事情就多半由母亲操劳,然而不幸,今年春天却又遭了一次祸患。春天,是农家最困苦的季节,为了要度过这个悠长的艰难时期,母亲决定把存放了很久的一些木板运出去卖掉。她找了邻家一个孩子给她赶着牛车,运着木板到一个较远的村镇去,到了中途,因为遇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迎面走来,那牛一惊就乱跑起来,结果把母亲摔在车下,一只左臂也就被车轮辗伤了。直到现在,虽已痊愈,但母亲的身体也渐渐衰弱下来,每到阴雨天气,那受伤的左臂还每每感到酸痛。当梦华仿佛忽然想起似的问到妹妹时,她才知道妹妹已经于去年秋天去世了,于是叔嫂两个又是一阵欷歔。她对于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妹妹有很深刻的印象,比较起弟弟来,这个妹妹倒更和孟坚相像。他们都同样的诚朴,同样的温良,但妹妹比弟弟似乎多了几分智慧,多了几分果敢,虽然年纪还小,看她那对于家务的处理,对于自己居处的安排,以及待人接物的态度,都叫人感到爱慕和怜惜。弟弟说妹妹的婚事是已经定了的,本来预备秋后就要成亲,不料敌人来了。弟弟说到这里又落了眼泪,看他那一任眼泪直流的样子,充分地显出了他还是一个孩子。至于妹妹究竟是怎样死的,她也就不再追问,他们的谈话有一次颇长久的中断。在谈话的间断中,她在捉摸那个死去了的妹妹的相貌,那是黑黑的,瘦瘦的,中等身材,声音清爽而温柔的,她想起她们初次见面时的允诺,她说将来一定要接她到省城来住些时候的,如今却只能想象一丘荒坟,一片野草了。

当梦华问到敌人在乡下的情形时,弟弟说,幸而还好,因为那地方偏僻,交通不方便,敌人只是经过一下,不久也就去了,因此也就没有甚么大战事。敌人在那里的时间虽短,但是骚扰却非常可怕,不但是鸡鸭都被吃光,连耕地拉车的黄牛也被活活地烧死,他们遇着有牛的人家,就将床板,门板,桌子,板凳,一齐架起来,把牛捆起来放在上边,然后点起火来就烧,牛烧得嘿嘿地叫,多少里以外都可以听到。有时候夜间也在树林里烧,烧得火光烛天,如同白昼,也不管是不是已经烧熟,鬼子们就围成一团,拔出佩刀从牛身上切着吃,等吃饱了,喝醉了,便东倒西歪地去找女人。当敌人退去之后,人们以为可以平安无事了,不料自己的军队又来了,他们自称为奉了命令来防守的,那知他们比鬼子还可怕。他们先是收了人民的武器,又三天两日地征调粮米,假使有人家答应得迟缓,开口便是“汉奸”“通敌”的罪名,不但要倾家荡产,人命也就不保。其实呢,和敌人暗中通气的正是他们,他们为避免牺牲,为了购买军火,一直在和敌人暗暗地勾通着。敌人来了,还可以向没有敌人的地方去躲避,但是他们是自己的军队,叫你连躲也无处躲,如果躲逃,那也同样会加以罪名的。老百姓实在太苦了,无可希望,无可依仗,后来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说北边的共军就要打过来了,共军是真正抗日的,是爱护老百姓的,他们不收人民的装器,还发给人民装器,他们不但不横征暴敛,还帮助老百姓耕种收获,据说他们在敌人后面收复了很多地方,不久就可以来到这边了,然而消息只是消息,盼了很久也不见共军的影子。失望之余,大家想还是自己最可靠,就想自己组织起来,把埋在地下的武器掘出来,还想尽可能的自己造些武器,这样一旦敌人再来时也可以稍稍抵挡一番,同时也可以在地方上自卫,以免被那些号称为抗日的正式军队所欺侮。但事情还不曾办,几个领导的人就被那批军队杀害了。弟弟说到这里,他一面思索着,一面举出几个被难者的名字,其中有一个是本地的小学教员,有一个是曾经在外面作过警察的,还有两个是曾经在省城读过中学的青年,这些人都是孟坚的朋友,而且当梦华和孟坚一同回到乡下时,这几个人,还有其他许多人,都曾经特别设筵招待过他们。经朴弟一一地描述了那几个人的相貌后,她居然也还能回忆起一些人的影子。其中有一个是她记得最清楚的,这人曾经在省城中学校和孟坚同学,而且也属于他们那个小小团体,孟坚在省城受难的那一次他只是侥幸得免。他有一种爱说半句话的习惯,此刻孟朴还模仿他的口吻说:“吓,中国啊,中国就是不上轨道,至于老百姓可真是……”或者又说:“你呀,你老兄还是向远大处看看才行,若不然……”他总是这样说了半句,下半句就咽了回去,仿佛故意要听话的人去猜想似的。至于那个小学教员,她记得更清楚,因为当时他正在为了婚姻问题而闹家庭革命。她想,这都是些多么可爱的灵魂啊,她同他们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也正因为如此,就象一阵电光倏然一闪便永远消逝了,她感到一种莫可如何的人生的悲哀,她是多么爱那个乡村,爱那里的土地,爱那土地上所生的花木和人民啊!她又想假如孟坚也知道了这些情形,尤其是这些人的死亡,其中尤其是也知道了妹妹的死亡时,不知又将作何感想。于是她就问道:“是不是在给孟坚的信里,告诉过这些呢?”弟弟说:“为了怕他伤心,我历来不提这些事,每次写信不过只说老幼平安罢了。”

最后朴弟谈到了他在学校中的情形。他说故乡本来是并没有中学的,自从战事发生以后,因为家乡的学生都不能到外边升学,为了不误青年人的学业,本乡几个前辈先生便自己办了一处复兴中学,那些教员先生大都也是哥哥的朋友,也有的是哥哥的老师。其中有一个石老师,是哥哥在小学以及在中学时代的老师,现在年纪已经六十多岁了,可是人极健壮,志气尤其刚强,学识人品,都负一乡的重望,他一方面主持校务,一方面主持乡土中的一些重要事情,一天到晚勤苦作事,热心教导,他不但领导学生,也领导教员,也领导民众。他对于哥哥很关切,他又常常把哥哥当年读书进取的精神告诉学生,意在给大家一种鼓励,一种模范。但是他老先生也极不容易,在那种环境之中支持一个学校,那是有极大危险的,有时正在上着课,忽然有人来报告说,敌人已经到甚么地方了,于是他就指挥大家赶快逃避,有几次敌人真地已经把学校包围了,但进去一看,里面甚么也没有,原来不但人已逃光,各人临逃时连东西也带光了,反正大家天天在准备,天天在警觉,所以他们所受的教育是完全和平时不同的,那简直等于军队一样,先生们都是有武器的,假如可能,学生们也一样可以发给武器。学校的房子曾经被敌人焚毁过,学校也就不止迁移过一次,敌人到各处搜捕学生,同时也各处强拉壮丁,因此牺牲的人也不少。他又谈到他的先生们还曾经说过,如果哥哥同嫂嫂都同到家乡去共同工作,那该是多么好的事情。

梦华听了朴弟这番话,心里不能自已地感到了些惭愧,她想,我在这里工作实在还不如乡下那些先生作得更有意义,她只好对弟弟说:“如果中国各处都有这样的教育工作者,中国也就应当有救了。”

朴弟虽然木讷,但慢慢谈起来却是极有条理,而且很有情致的,这在梦华第一次同他见面时是不曾见过的,因此,他们谈得非常兴奋,竟不曾想到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姥姥在厨房里招呼桓弟,说要他预备开饭,李嫂也已经摆上了杯箸,昂昂听到了姥姥的声音,就说要去找姥姥,桓弟又给昂昂和姐姐斟一些茶水,然后领昂昂到厨房去了。

屋里只剩了梦华同朴弟,这时候朴弟显得更自在了一些,于是他用了更亲切的声音,悄悄地对梦华说:

“嫂嫂,爸和妈只是说要我来看嫂嫂和昂昂的,他们却不知道我有件更重要的事问嫂嫂,要嫂嫂帮帮我。”

他所提出的到底是甚么问题,梦华一时颇无从猜测。沉默了片刻,孟朴才又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想问嫂嫂是不是要去找哥哥,假使要去,我是一定要陪嫂嫂一同去的,我很愿意到自由的地方去,我很愿意同哥哥在一处。”

当他说出这一句话时,他脸上泛了一阵红潮,而且他那原有的木讷就又出现了。

这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问题。她本来还想告诉他,说她曾经一再地写信催孟坚回来,而孟坚却一再地执拗不理,等等,此时她再也不能提这些话,而只是说:

“去也倒是应当去,只是太困难了,而且还有昂昂,万一路上遇到危险,那就一动不如一静。”接着她又问道,“那么爸和妈的意思怎样呢?”

弟弟说:“爸和妈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不让我离开的,我每次提到说要去找哥哥的话,他们便大吵大闹,妈甚至因此痛哭起来,她说,你哥哥已经远走高飞不管家里的事,你如再走开,等我们两个老人一旦死了,就连个送终的也没有了!爸爸也说不行,他说,不准你走,你要死吗,咱们还是死在一块吧!”

孟朴一面说着,脸上堆出了一些笑意,眼里却含了一包泪水,梦华听了,也觉得这话说得太惨了。那么这也恰好,不能去找孟坚,也正合父母的意思。于是她就告诉弟弟,还是不必作远行的打算,回家后千万不必再提去找哥哥的话,而且应当安慰老年人,说她还要继续写信催哥哥回来,如果他一旦回来了,就大家一同回家去老守田园,事奉老年人,也好尽一些孝心。她又说,如果乡下安定下来,她也愿意带着昂昂回到故乡去,她可以帮同料理家事,昂昂在爷爷奶奶面前也可以多添一些热闹。她想这番话一定是老年人所最爱听的,虽然不见得成为事实,就只凭这些意思,老年人心上也可得些温暖,她想:老年人是多么需要温暖啊!可是她这番话在弟弟身上却发生了恰恰相反的影响,他不但不曾回答她的嘱咐,反而沉下了面孔,他的面孔完全为一片阴云所遮盖,她从这样的面孔上就恰好认出了孟坚在生气时的那种颜色,弟弟自然并不生气,不过他的失望却表现得很清楚。午餐桌上有相当丰富的菜饭,可是弟弟吃得很不高兴,他不再说甚么话,这倒叫姥姥和桓弟感到了不安,以为梦华慢待了他,或者还有其它不可知的原因。

午饭以后,他们都显得有点疲倦,他们都很少谈话,只是偶尔交谈过一言半语,再也不象上午那样的有兴致了,而且说话的多半是梦华同桓弟,孟朴几乎一言不发的样子。他心里在想着甚么问题,等到实在沉闷得无可如何时,他就再逗逗孩子,他问昂昂道:

“昂昂,你想不想爸爸?”

昂昂说:“想。”

不等他再继续问,孩子就指着心口说:“这里想。”

他就把孩子抱了起来,一面走着一面说道:

“走了,走了,福福布你找爸爸去了!”

照人情说,孟朴既是初次到省城来,而且来一次极不容易,是应当领他到各处玩玩的,桓弟也曾经向梦华暗暗地提过,但她却以为为了安全,还是不必,她向朴弟道:

“是不是愿意同桓弟出去逛逛呢?”

他摇着头说:“不想。”

桓弟就趁机会说,《老残游记》上说济南家家垂杨,户户流泉,大明湖里的佛山倒影都是真的,可惜如今风景如故,情形却全变了。千佛山下凿了很多大洞,成了敌人的火药库,大明湖的历下亭、北极阁、铁公祠,都驻有日兵,凡是风景较好的地方都是敌人的机关,那些地方都不许通过,即便准许通过,看起来也毫无意思了。他于是顺便提到了济南附近的其它名胜,譬如佛峪,是秋天看红叶最好的地方,但现在谁还能去,谁还忍得去呢?去年秋季,敌人说那山下一个村子里破坏了交通,结果全村被“洗”,他们在半夜里将全村围得风雨不透,四面放火,把全村男女老幼都烧在里边,至于年青力壮的,早已被捉了关起来,结果是处了“犬刑”:有一间大屋子,里面关了几十个饿狗,将捉来的人放进去,不多工夫便被活活地吃掉了。

趁孟朴和昂昂还在玩闹着的时候,梦华把桓弟叫到旁边说了一阵话,仿佛是有甚么特别的嘱咐。过了一会,桓弟便装作好奇的神情,说朴弟脚上的鞋子很好,他要穿起来试一试,孟朴莫名其妙的脱给他,两个人身材既差不多,孟朴的鞋子穿在桓弟脚上竟完全合适,他们都笑了一阵。桓弟把鞋子还给孟朴之后,便说他有事要出去一下。等他从街上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他是去买了一些礼物,他买了几盒糕饼,还买了几丈洋布,另外还买了一双鞋子,这是专为赠给朴弟的,这叫孟朴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本想说些辞谢的话,却终未说出。晚饭后,孟朴说就要回到旅店里去,梦华就把桓弟买来的东西仍旧装在朴弟带来的几只口袋里,另外还又包了一卷钞票,问道:“省城的伪钞在乡下可能使用吗?”孟朴说“可以”,虽然孟朴执拗着无论如何不收,但终于给他塞入了衣袋。梦华说,这是等回家后买些吃食孝敬老人的。并说将来有机会还希望他再来省城。桓弟也正好是应当回公司去,便同着孟朴一路,送他到小店中去了。

到了晚间,梦华同姥姥谈到孟朴,并学着他的土音,问昂昂说:

“宝宝,你这个福福可好?他要布你回家你可愿意?”

姥姥又问道:“福福带来的小刀饼干可好玩?你可还会唱福福教的歌儿?”经这一提,反而把孩子的欲望提醒了,他说还要一些小刀和小羊,他非得要“打把小刀,杀个羊羔”不可。但所有的小刀小羊都被他吃光了,余下的都只是些金钱饼干,还有些小人小马,也大都断肢残臂,少头无尾,给他看,他说不对,于是放声地号哭起来,他哭得声音很高,很远很远的都可以听见,说是“日本鬼子来了”,他也不怕,他只是哭着,叫着,而且一面喊着:“我要打把小刀,杀个羊羔,我要打把小刀,杀个羊羔!”梦华说叔叔已经走了,那是叔叔从很远的家乡带来的,此地买不到,等将来再写信请叔叔送来吧,不行,他还是哭喊,姥姥说等明天她要跑遍全城看有没有小刀小羊,也不行,他还是哭喊,哄他,吓他,劝他,骗他都不行,他已经闹了将近半小时了,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朴弟去后,梦华心里本来就有说不出的难过,经他这一闹,梦华已不能忍耐,便猛地从姥姥怀里把他提将过来,在屁股上狠狠地挝了几掌,一面挝着一面说:“你这是甚么脾气,你这性子是从哪里来的?你可真算是你爸爸的儿子啊!”等姥姥和李嫂两个人把孩子夺了出来,她才住了手,结果孩子哭得更凶,哭得实在没有力气再哭了,才在姥姥怀里睡去,虽然睡着了,却还不时的打着抽噎。这时候姥姥才听到梦华在自己房里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