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走二十天的路程,却走了五十几天,这中间耽搁的原因是天时的阴雨,同路人的疾病,而交通之不方便尤其使她们最感受痛苦。这一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自然是汽车,而使人最感到麻烦的也还是汽车,先是买不到票,据说定价的车票大都当作黑票秘密出卖了,既购到了车票,又不能按期开行,一再拖延,一再失信,即使勉强争着上了车,车上的秩序却又乱得厉害,女人小孩,只在车上拥挤也会挤死,而沿路上车子的损毁,修理,又耽误很久,她们在路中看见不少倾覆的汽车,被轧死的人和被摔毁的车都躺在路旁的山沟里无人过问,真吓得她们捏一把冷汗。总之,她们到了后方以后所见的是各处无组织,无秩序,不合理,不负责,不求效率,这些情形都是完全出乎她们意料之外的。

到达西安之后,张家母子三人就转往兰州,到了广元,吴家四人也完全留了下来,以后的路就只剩了梦华母子两个。梦华在这以后的旅程中虽然有时感到寂寞,尤其是昂昂,他因为同张家两个孩子玩得太久了,乍一离开,就失掉很多旅行的兴趣,但梦华却因此更多得了一些观察与思索的机会。在沦陷区的生活,以及在敌区的道上所经历的种种,此刻仿佛已消逝得很远,那好象已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而自从进了自由区以后的新印象却又充塞她的记忆。她最觉得奇怪的是西安那种升平气象,在那里,一切都如平时一样,甚至有些方面比平时还更骄奢,更繁华得不近情理,人们除了偶尔跑跑警报外,简直已不知道有甚么战争在别处进行着。当她未出沦陷区以前,她想象着后方的情形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她以为后方任何地方都在战争中改造过,一切人,一切物,一切事,都应当有了新的面目,她想象不到后方的大都市也还是这样毫无进步。因此她倒时时想起潼关那一带景色。诚如伍其伟所说,她们在那一段路上骑驴爬山,听敌人的大炮,任驴子满山乱跑,看危城断垣,瓦砾荒草,但她也只有在那里认识了战争,凭了那些景象,她想象中国的军队曾在那里拼过,斗过,流过血,也赢过胜利。她甚至希望能多看一些那样的地方,那可以给她以新的刺激,新的力量,却不致叫她灰心而又丧气。沿路上她很少看见整齐的军队,她偶尔看见一些,都是象些乞丐一样,穿得既极其褴褛,形容又十分憔悴,都象些大病初起的人,何况有几次她还看见他们是象罪人一般被一连串地捆缚着,有荷枪携刀的人看守他们,惟恐他们逃跑,而最使她痛苦到无以复加的是他们的歌声,他们被捆缚着,禁锢着,口里却唱着“争自由,争自由”或“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们唱得不整齐,又无腔调,简直如同哀哭。当初她也会唱这些歌子,也喜欢听这些歌子,但自从听了这些兵士的歌唱以后,她就不敢再想到这些了。她们在大安驿住得最久,而梦华在这里的损失也最大,经过了那么些困难才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而且都是她和昂昂所不可少的衣物,几乎被盗窃了大半,明明知道是被甚么人所窃,但又无可如何,当时有人曾经提议说要去找当地的保甲长,请他给设法寻找,宁愿出钱把东西赎回来,无奈旅馆的老板娘却说:“算了吧,你想保甲长是干甚么的?难道他还不是和那些偷东西的一伙?你要他帮你办事,他就得先讹你诈你!”在被偷的那一只箱子里她记得清清楚楚有昂昂的几件心爱的玩具,一把小洋伞,一支小枪,还有一对小磁娃娃。一旦孩子说要他的玩艺,她不知道该怎样答应他,若说是被偷了,被抢了,孩子一定要大哭大闹,说不定越是无可如何他就越向她索讨,就象孟朴从乡下带给他的那些小刀小羊的饼干一样。此外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她沿途所看见的老百姓的痛苦,到处是贫困,到处是疾病,到处是奴役,到处是榨取,她看见有些山里人因终生劳瘁几乎失掉了为人类的本来面目,她看了那些人简直想哭,再把这些人的生活和大都市的骄奢淫逸作比较,那真叫人感到不知人间有多大的不平,然而无论多么艰难的事,也都是这些贫苦的老百姓干的,就如她经过五丁关朝天观所见的那些开山辟路的男女老幼,他们是乞丐,是野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遍身泥垢,面目无光,然而那么大的工程却由他们的手指完成了,她走到那些地方,看见那些可怜的同胞用了一种不可捉摸的眼光躲避她们所乘的汽车,她心里真是惭愧得要死,而她立时也就想起了那些被绑着的壮丁,她明白那就是那些老年夫妇的儿子,就是那些壮年媳妇的丈夫,就是那些孩子们的父亲,他们都在饥饿中被捆上前线,他们的父母妻子就跪在山路上敲石块挖泥土!谁能说为了抗战建国而不该人人出钱出力呢?然而,然而她所看见的却和她所想象的相去太远了!

车到成都附近,那道路的平整与光滑是她历来所不曾见过的,两行行道树的高大与整饬就连小昂昂也看得神往了。将近市区的时候汽车就停了下来,因为这里有一个检查站,旅客们就都要下车等候检查,并登记来处和去处。其他的旅客大都很简易地放过了,只有梦华却又遇到了难关,她说她是从沦陷区逃出来的,这一项就先引起了检查员的注意,当她又说明她所要去的最后目的地时,孟坚所在的那个学校的名字就更使检查员发生了兴趣,那检查员一再地打量她,居然问到她到那学校去找甚么人,她也毫无踌躇地把“雷孟坚”的名说出来了。她当时心里还想道:莫非孟坚在这里有相熟的人,或者曾嘱托了朋友在这里接待她?但当那个检查员到办公室里去了一会,回来时却又请来了一个好象长官模样的人,那人又仔细看看梦华,又看看昂昂,于是命令仔细检查行李,这一次比任何次的检查都厉害,无论甚么行李都打开,连大人孩子的衣服口袋也都看过了,但终于也毫无所得。看那个人竟好象开玩笑的样子,又一再打量梦华,并没有再说甚么就走开了。那么多行李都凌凌乱乱地打开着,这叫梦华费了多大力气才又捆扎起来,她又疲乏又气愤,想不到已经来到目的地了,却又遭了这些麻烦。但她转念一想,又自己安慰自己,以为这样的检查也许就是必然的,而且才真是所谓“最后一关”了,大概因为她说是从沦陷区逃出来的反而引起了他们的疑惑,她很后悔为甚么自己不说是从西安来的。好在再等片刻就可以看见孟坚了,等见了孟坚再诉说这些冤苦吧,她想到这里,心里简直突突地跳起来了。

人力车在市区的街道上跑着,她心里感到无限的喜悦,她想起孟坚给她的信,那信里说成都有如北平,这话确乎不错,那街道的宽阔,街树的整齐,那些大门第,大影壁和红漆大门,那些从大门里望进去所看见的树木和盆景,那些从高高的垣墙上所能看见的高大乔木,一时之间,甚至连那些市声,那些闲适的行人,她都感觉到有如回到了故都一样。于是她又想象出一座住宅,那里宽阔,敞朗,幽静,古色古香的建筑与园景,她想道:“也许孟坚就是已经租了这么一座房子等待我们来住家的,若真是在这么一个城市中住这么一个庭园,那真是有福了,即使永久下去也是可以的。”她又不住地向左右顾盼,而心里则想到也许孟坚会天天盼她来,每天于班车到后他也许就出来散步,并试着迎接她,假如万一在街上遇见了,那又将如何?那岂不象他们尚未离别以前,当她因为一点小事到街上去,回来时坐在车上忽然遇见他的情形一样!她又想他们这么久不见了,乍一见面,真不知从何说起,她并且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强硬一点,决定不让孟坚笑她软弱,她已经吃了这么多苦,难道她还不够坚强吗?她立志不在孟坚面前落泪,即使是欢喜的泪也不落一滴。她看看昂昂,昂昂第一次见爸爸,他可会怕生?她相信孟坚一定会喜欢孩子的,只要孩子能喜欢爸爸就好了。她就把昂昂抱紧一下,并亲一亲昂昂的腮颊,说道:“昂昂,我们就要看见爸爸了,爸爸会疼你的,你在家时不是说想爸爸吗?你还会在爸爸的像片上亲亲,见了爸爸可要乖乖的呀!”孩子听了自然是非常喜欢,但一种腼腆的表情立刻现了出来,他藏在妈妈怀里偷偷地微笑。

车子到了××街,她远远地望见了学校的牌子,那牌子上的几个字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一致,车子停在门前,她仰首看那门牌,也正如孟坚的信上所写的,为了避免敌人的检查,他总是只写门牌的号数,而不写学校名字。她下了车子,走进门房,一个工友正在那里打瞌睡,她向那工友问到孟坚,那工友怔了一会,然后才反问道:“你是问雷老师吗?”梦华说:“是的。”那工友却说:“雷老师昨天走了。”梦华问雷老师到哪里去,工友说不知道。梦华觉得好生奇怪,她感到她的神志有点恍惚,地面房屋,仿佛在她脚下摇撼起来,就象在船上一样。这时候车夫已经把行李卸下来了,她象一个木人似地付了车钱,车夫走了,她却不知道如何安排她自己。正踌躇间,忽然听到有人喊“雷太太”,她吃了一惊,迎面走来的是杨明斋先生,他是孟坚的朋友,和梦华早就熟识。她见了杨明斋却不再问到孟坚,只是脸上显出了苦笑。杨明斋也不提孟坚的事,只是赶快吩咐工人把梦华的行李暂时先搬到他自己的屋里。他打量一下昂昂,说道:“小宝宝来,让我抱抱吧!”他是很喜欢小孩的,他的太太和三个孩子都留在沦陷区,他看见梦华带着孩子来了,心里也有无限感动。梦华却惊讶这个老实朋友比从前显得衰老多了,他本来是很胖大的,现在却显得相当瘦小,她还记得他那爱开玩笑的脾气,但此刻他的表情非常严肃,非常深沉,对于梦华的到来仿佛感到十分为难似的。她俯下身来对昂昂说:“这是杨伯伯,记住,要叫杨伯伯呀。”孩子莫名其妙,假如妈妈不说是杨伯伯,在他的小心眼里也许猜想这是他爸爸,也许还会问为甚么和爸爸的像片那么不相同,他只睁了两个大眼,并不作声,等一切安顿好了,工友给梦华打了洗脸水来,并为她泡来了新茶,一直并未说甚么话的杨明斋,才慢沉沉地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梦华,他用低抑的声音向梦华说道:“这是孟坚临走时给你留下的信,我既怕丢掉,又怕别人看见,想不到他昨天刚走,你今天就来了!”梦华用颤抖的手把信接过来,那信里写道:

“我一直在等你,想不到不曾等到你,我就走了。我知道我的走一定给你痛苦,你经过了千辛万苦到这边来,来到了却又扑一个空,我想到这一点也感到心痛欲裂。但是这实在是无可如何的事,我只好这样忍心走开了。

“我一向的态度你是知道的,无论到甚么地方,无论做甚么工作,总是本着自己的信仰,本着自己的认识去努力。环境越是黑暗,我们就越该奋斗,非到了无可如何时绝不随便放手,但到了不但无可作为反而将遭受危害时就只好见机而作了。

“在你的想象中,你一定以为这边一切都是光明的,但光明之中也正有黑暗,这里的黑暗也许还正多于光明。我们为了创造光明,为了发扬它,传播它,已经费了很多力,现在我走了,我要到一个更新鲜的地方,到一个更多希望与更多进步的地方。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见不到我而悲哀,但愿我们能在另一个天地里得到团聚。

“关于这里的一切,关于我的一切,都可以问明斋,如有困难,也可以请他帮忙,我所去的地方,以及要去那地方的手续和路线,都可以问他。这些都是秘密的,你当然可以知道。我的行止除二三知己外任何人都不清楚。我在这学校的工作也还空着,假如你愿意在这里看看,在这里观察一下,体验一下,也休息一下,你就可以代替我的功课而住下。这件事我临行前已经同校长说过了。

“请原谅我,我有的是痛苦,也有的是希望;我有的是憎,也有的是爱。

“请替我亲亲小昂昂,可怜的孩子,跑这么远来了,却见不到爸爸!”

梦华看完了信,只是觉得茫然。继而从杨明斋的叙述中,才知道一切都是政治问题,都是思想问题。他说孟坚在这里所领导的青年运动,所办的青年读物《引力》,他说这刊物只出过两期,然而在后方的青年群中已发生了很大的力量,后来又由于学校里人事上的磨擦,于是事情就闹大了,先是上边来了命令,强迫解聘几个教员,孟坚当然是其中之一,后来就逮捕了很多学生,一直到现在还不知关在甚么地方,放假以后好多人都走了,学生也走了很多,现在学校里既冷落又紊乱,当初孟坚还是坚持不走,后来几个朋友劝他说,为了避免无谓的麻烦,还是走开好些。孟坚所不放心的也就是梦华她们的可能到来,朋友们说可以代他照顾,他这才秘密地走了。他又把孟坚的去处描写了一番,又把路线画了出来,终于说:“这件事也非常困难,有多少走了的又被截了回来,等截回来时可就更麻烦了!”梦华又问到洪思远的消息,杨明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那真是一言难尽了!”他说洪思远从流亡出来以后就一再地遇到麻烦,由于他在学生中间时常发表谈话,又常在外面发表言论,他一向被人家认为思想不正确,先是扣他的稿子,后来就连朋友的信也都扣留,最后连家信也被扣留了,他也就索性不写信。当时有好多人劝他走开,他却更固执,一直到了这边,就和学生们一齐被捕了,学校里一直设法打听关在甚么地方,却一直打听不到。明斋说罢又是叹息,他那满是忠厚之气的脸上看来全是皱纹了。梦华听了,心里倒平静了许多,她刚刚到来时因不见孟坚而感到的那种难言的感觉竟完全消逝,此刻她所感到的却完全是一种从未感到过的新鲜感觉,而她所想起的却是她进到所谓自由区以来的那些使她痛苦的印象,她这才了解洪太太之所以接不到信的原因,她进入成都市区时之所以被严密检查也完全明白了。

谈话中间,杨明斋已经吩咐厨工特为梦华送来了晚膳。他是早已在膳团里吃过饭的,他说要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就留下梦华母子两个,他一个人出去了。梦华虽然在路上时早已有点饥饿,现在却无论如何吃不下,昂昂看见这里的饮食和路上的饮食不同,倒吃得相当高兴,梦华只不过陪他喝一点汤罢了。杨明斋果然很快地就从街上转了回来,他并不是去买别的东西,原来完全是为了给昂昂买糖果而去的,昂昂吃过饭又吃糖果,心里喜欢得了不得。等厨工把盘碗收拾去后,杨明斋就又提出了功课的问题,问梦华是不是愿意接替孟坚留下的功课,假如愿意,他明天就可以告诉教务处,学校里可以马上发聘书,开学的日子也即将到来了。梦华稍稍思索了一下,却作了文不对题的回答,她对杨明斋说道:“不必,反正我的路费很充足!”这句话虽使杨明斋摸不着头脑,而梦华自己却正有无限的意思。她记起了孟坚长途跋涉之后给她写的那封信,那封信里的话此刻才完全了解了,他曾说:“这一次长期的走路,对我益处太多了,我见了许多未曾见过的现象,也懂得了许多未曾懂得的道理。我懂得了走路的道理,也认识了生活的道理,也认识了人类生活的道路。”这也就是梦华所要说的话。在杨明斋心里,以为“路费”就是“路费”,而在梦华自己,则所指的毋宁说是一种支持并开拓人生道路的力量,一种可以使自己不断前进的资本,她现在觉得以后再也不惮跋涉,无论是山路水路,无论是人类生活中的险阻,而且她也知道人为甚么要这样不断地跋涉了。当杨明斋又问她是不是要暂住在学校里,假如愿意,他可以设法去腾让房间,他又说孟坚空出来的房间本来是可以住的,但他刚一离开,就有另外一个搬进去了。梦华的回答还是“不必”,她愿意在附近找一家比较清静的旅馆,杨明斋就照她的意思去办理。

杨明斋把她同昂昂送进旅馆以后,不久就有学校里许多位同事来看望她,来打听故乡的消息。他们一见面大都是说一些安慰的话,说想不到孟坚刚走了她就到来,又说孟坚早就盼她们来,很早以前就说要租一处房子,但是一直也不曾租定,觉得非常可惜。他们向梦华问到家乡的消息,那也正如他们所得到的传说一样,总不外是敌人的凶残,汉奸的横暴,知识分子在那边如何困难,青年学生如何可爱而又如何可怜。他们问梦华从沦陷区到后方来以后的感想如何,这却使梦华感到不易回答,她本来想说:在沦陷区,一方面对于敌伪的仇恨是肯定的,是绝对的,而对于国家的信赖也是肯定的,绝对的,那种纯一的爱憎之感叫人感到非常坚定,非常强韧,从沦陷区刚刚到自由区,叫人感到对国家的热爱,人们感到从来没有那么爱过自己的国家,关于这一点,她就很想把初到界首看见满天国旗的情形描述一下,但自从进入了真正的后方,尤其到了目的地后,那就叫她感到无法说明,甚至无话可说。这些话在她的心里涌现了几次,她却终于没有说出,最后他们还问到了许多熟人的消息,他们问到庄荷卿,他们竟然还不知道他的死耗,还认为他已经结了婚,正在度其最幸福最快乐的生活。梦华提出了那本《书法大全》的故事,她自觉已经说得未免过分,但既已经说出来也就不能收回,而且这也正好引起他们谈话的兴趣,他们对于这件事早都愤愤不平,说当初学校临离郧阳时,那个图书馆曾为了这本书向学校当局追问,学校里很为难,要赔偿也无处购买,只好道歉了事,他们说这件事简直给大家丢尽了脸面。他们又问到米绍棠,他们曾听说他已经阵亡了,但一直以为他是回故乡作了抗日的官,不幸为抗敌牺牲了,却不知道恰恰相反,他们对于这个人的鄙夷唾弃比对于庄荷卿尤甚。关于洪思远的家庭情形,他们也谈了很多话,听过梦华的报告之后,大家都在叹息。此外,关于沦陷区和后方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问题也都谈到了,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他们就对梦华说,长期的跋涉,一定很辛苦,应当早些休息了,他们才相邀着退了出去。他们刚刚走出房门,有一个在这里教国文的先生却又忽然转回来问道:

“雷太太,您在沦陷区里教国文,用的是甚么教材?”

梦华就笑着答道:

“甚么教材!讲经啊,尊孔啊,总而言之是开倒车。我教的是女子学校,讲了半年《礼记》,学校里指定的,为女孩子们一定要讲《内则》。慢说自己选甚么好教材,就是在课堂上多说一句闲话,也就难免有人向日本的特务告发你!”

那个国文教员就愤愤地说:

“这就怪了,我们后方又何尝不如此!上边也复古,下边也复古,上边也统治思想,下边也统治思想,结果弄得乌烟瘴气,不知要把青年人造成甚么样子!我们这个学校自然另当别论,但人家又指摘我们太新了,说不正确,要不得!有同事给学生讲了一篇苏联小说,叫甚么《平凡的故事》,不料这也被特务们奏了一本,居然构成一种罪状。学生们为纪念‘五四’,学校当局也受了申斥,真是昏天黑地呀!”他一面说着,一面笑着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去了。

“昏天黑地!”梦华心里想,“我原来是从昏天黑地的沦陷区走到这昏天黑地的大后方来了!”

昂昂虽然早已是应当入睡的时候,但今天却还一直兴奋着,他吃了那么多糖果,妈妈并未禁止,而且有那么多人在这里高声说话,他觉得很新鲜。等那些人都走了,他也同梦华一样忽然感到了一种冷静,一种凄寂。他就问妈妈道:“妈妈,今天我们还是住店?”他这问却问得梦华陡然一惊,他总以为今天不再住店的,而且在路上也曾对昂昂说过不再住店了,然而此刻她只好对昂昂说:“是的,宝宝,我们还得住店!”今天她对于这个宽阔安静的房间竟有这么深的感觉,对于“店”的情调竟是如此浓烈啊!她暗暗地想道,大概以后也还是住店,大概要永远住店的吧?古人说“人生如寄”,也就是住店的意思,不过她此刻的认识却自不同,她感到人生总是在一种不停的进步中,永远是在一个过程中,偶尔住一次店,那也不过是为了暂时的休息,假如并没有必要非在风里雨里走开不可,人自然可以选择一个最晴朗的日子,再起始那新的旅程,但如果有一种必要,即使是一个暴风雨的早晨,甚至在一个黑暗的深夜,也就要摒挡就道的吧。此刻,她对于“家”的念头已经完全消逝了,甚么是“家”呢?她想,一个家是供人作长期休息的,但那也就是说叫人停止下来,叫人不再前进的意思。她想得很远,从个人想到群体,从国家想到人类,想到人类的历史,她仿佛一下子都看得明明白白了。她终于沉入在一种茫茫的感觉中,仿佛是一个人站在世界的边缘一样。昂昂看见妈妈那种发呆的样子,却又忽然问道:“妈妈,爸爸在哪里呀?”昂昂这一问才又把她从茫然中提醒,两行热泪已无声地从她眼里落下。好象那落泪的不是她自己,她转过脸破涕为笑,并把昂昂抱在自己怀里,把自己脸孔贴在孩子脸上,她把孩子吻一阵,看看孩子的脸上也染满了她的泪痕,然后才一面给孩子揩拭,一面答道:“爸爸说这个地方不好,爸爸到另一个更好的地方去了,爸爸在那里等我们,我们就要去找他呢!”

梦华终于哄昂昂睡下了,她虽然疲乏,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睡。她听到旅馆的账房里还有人谈话,她就去借来了笔墨,并托他们买来了一些信笺,她决定写几封信,等明天一早寄发。

第一封信是寄桓弟的,她写道:

“我们已经平安到达,大人孩子都很健康,孟坚也很好,我们已经租定了一处房子,我们以后就要在这里住下去了!”

她在信里很详细地描写了那幻想的庭院,并说要雇一个女佣人帮助洗衣烧饭。最后说她同孟坚都问候他们。她已经用小字写满了三张信纸,终于在空白处又添写道:“昂昂很乖,他很喜欢爸爸,只是常常想念姥姥,几时提到姥姥,他就问几时回去找姥姥,我们只好哄他说,等他再长大些就要回去了。”

第二封信是给孟朴的。她写道:“

朴弟:

我临行时未曾写信告诉你,是惟恐父亲和母亲为我担心。现在我已和昂昂平安到达。孟坚很好,可请父母放心。他最关心的是父母的健康,希望你能在家好好服侍两位老人。孟坚说将来无论在如何困难之下,一定帮你入大学读书,但愿你能不荒废学业,将来定是有希望的。昂昂常想起叔叔。他还记得你给他送红枣和花生,他还会唱‘打把小刀,杀个羊羔’的歌子。”

她在给朴弟的信里也同样把她那理想中的庭园描写了一番,此外还写了一些异地风光,她以为信一定可以使朴弟感到兴趣,他若读给父母听,父母也一定喜欢。

第三封信是给洪太太的,她在信里写道:

“你托我捎的东西我已经交给洪先生了。”

她写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她心里笑道:“她当然不会忘记她是托我把她的心捎给洪先生的,无奈我实在无法当面交递了!”她又写道:

“洪先生很好,我把府上的情形都告诉他,他很感动,他夸奖你,感激你,他说他并不是不写信,只是收不到罢了。”

她在这信里也说了不少家常话,最后她说:

“请你相信洪先生,就如同相信你自己一样。他绝没有逢场作戏,而且我可以以人格担保,这里边绝没有男女间的故事,也没有家庭问题,这些问题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另一些事,这些事也还是等将来再说吧。现在我只能请你信托一切,并愿你能坚苦地支持下去,在坚苦中等待,等待最好的日子到来。”

第四封信是写给崔宝璐的,并请她转告张文芳、刘蕙、何曼丽以及其他关心她并帮助过她的同学们。她也不曾忘记伍其伟,她请崔宝璐向他致谢。她在这封信的最后写道:

“希望总在前边,青年朋友们,但愿你们永远有更好的理想!”

等她刚好写到这最后一句时,不知甚么地方传来了第一声鸡唱,她站起来伸了一下腰身,好象得到了甚么启示。她走到床边看看小昂昂,昂昂在电灯光下睡得正好,他在梦里不知梦见了甚么可喜的事物,一个微笑正在他那圆脸上闪耀。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一日,斗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