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难中不动摇!

——毛主席的话

张金龙刚挥起刀,后面有人喊着过来:“喂!喂!慢着慢着!”张金龙回头一看,几个人跑到跟前来说:“大队长叫你先别砍,赶紧回去!”牛大水已经昏过去了,这时候迷迷糊糊的想:“我不是死啦?怎么脑袋不掉下来呢?”晕晕腾腾的觉得有人架着他走。一会儿,回到何家大宅,又给关到后院的小屋里了。

张金龙心里纳闷,提着大刀片子,进了何世雄住的北屋,看见屋里坐着大太太,老太爷……好些个人,都在啼哭;何世雄一脸气恼,正在对一个护兵发脾气。张金龙也不敢问,坐在一边听听,才明白是何狗皮从镇上回来,半路给刘双喜他们劫走了;放护兵回来送信,要用何狗皮换牛大水。约定了地点,限明天交人,要不送回牛大水,撕了他狗皮,还要报仇。

大水在小屋里醒过来,摸摸身上,这儿也是血,那儿也是血。披着的血衣裳已经沾住了,脱也脱不下。浑身痛得象乱刀子割,比上刑的时候还受不了啊!坐也不能坐,躺也不能躺,侧着身子,脑袋靠着墙根,眼泪和着血,慢慢的流了下来。

他心里想:“唉,我牛大水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啦!要不是出来工作,得罪下人,还会受这么大的罪啊!我这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谁知道我的苦楚!”他想尿尿,可是短裤衩眼血肉结成一块了;动一动就痛得要命,只好尿在裤子里了。尿螫着伤口,痛得他搅心似的,咬紧了牙。

他哭着想:“我的娘啊!这怎么受得了呀?倒不如干脆死了好。”他勉强睁开一只眼儿瞧瞧。屋里很暗,外面可明了。几只家雀在窗棂上啄呢,啄啄又拍拍翅膀飞走了。大水不知怎么就想起黑老蔡,想起杨小梅,想起许多同志们;可不知他们都在哪儿,一定还在坚持哩。他就想到那一天,大伙儿举起胳膊宣誓:“再怎么困难也不悲观动摇!”大水想:“嘿,我刚才想些什么来着了我是个共产党员,我他妈的还不抵个群众啊?老百姓还坚持抗日哩,我受了点刑,就想寻死,呸!我真他妈的糊涂!”气一壮,心一横,觉得痛也不那么厉害了。

大水想想他的娘——王大妈,想想尹大伯,想想许多老乡亲,冒着危险,费尽心机搭救他,他自个儿可想寻死;嘿嘿,这倒对得起人啊?他靠在墙上,自己也觉得好笑:“不出来工作,就能逃得过吗?老百姓死的还多呢,这埋怨谁去!都是鬼子汉奸那些王八蛋害人。他妈的,我牛大水不死啦!只要能活着,就得报仇!”

大水醒一阵,昏一阵,迷迷糊糊过了一天。晚上,他又醒过来,觉得晃晃荡荡的,听见打桌的声音;心里想:“莫非我在船上吗?该不是把我扔到河里淹死呀?”他想坐起来看看,可是浑身没一点劲儿,头也抬不起来,一下又糊涂过去了。

船到了一片苇塘旁边,濠里咿咿哑哑出来一条小船。船头上坐着一位老先生,月光照着他雪白的长胡子,银亮亮的。他神清眼明的望着大船招招手,两只船靠拢了。他过这边大船上来,跟何世雄的父亲见面,两个人拱手让坐。

船上那些伪军,都把手里的枪放了下来。梁广庭老先生说:“那边找我当个中人,牛大水来了没有广何世雄的父亲指给他,老先生掀开破被子,吃了一惊。他摸了摸大水的心口,慢慢放下被子,耷拉着眼皮不说一句话了。

那姓何的老家伙忙跟老先生解释,把打坏牛大水的责任,完全推在日本人身上;又说要把何狗皮送来了,才能放牛大水回去。梁老先生叹气说:“唉,太翁,这事儿我怕办不了!要说你们的少爷,我见来着,人家连一根汗毛也没动!将心比心是一个理儿。人成了这样子,这可怎么说了咱们也不能一手遮天,一手盖地啊!那边的意思,原是先把牛大水接回去,再送你们少爷过来。你要不乐意,我就越发难以为力了。”两个人谈了半天,还是老先生担保,先把牛大水送过去。

大水给裹在破被子里,抬上小船。小船又咿咿哑哑的钻了濠,在苇塘里这么一拐,那么一弯,走了半天,来到另一片苇塘。划船的打了一声唿哨,苇丛里立时钻出两条小船,船上高屯儿、双喜、牛小水,都抢着跳到这边船上来。

他们一看见大水打成这个模样儿,都楞住了。高屯儿牙齿咬得格铮铮的说:“这还行啊?他们把咱们的人打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咱们可不能白白饶了这狗皮!”双喜忙说:“这笔账以后再跟他们算,现在人已经回来了,可别叫老先生为难。”没想到小水这孩子擦了擦眼泪,一句话不说,早跳回那边船上去,拔出攮子,把何狗皮的鼻子嚓的一刀割下了。何狗皮蒙着“捂眼”(驴推磨时戴的眼罩。),连喊饶命。牛小水举起攮子,说:“再他妈的喊,一刀宰了你!”双喜忙跳过去把他拉开,说:“别乱搞!这么着解决不了问题。”小水还狠狠的骂着,把刀上的血在鞋底上抹了抹,插进套子里。一伙人把大水抬过这边船上,老先生赶忙把何狗皮送走了。

半夜里,两只小船儿划到淀里一个小村,这村只有三十几户人家,四面全是水。小梅她们也早来到这儿,都眼巴巴的等大水回来呢。房东大嫂子早拾掇好一个炕,烧了一锅开水等着。人们把大水抬进来,杨小梅一看见,不由得一阵心酸,望着他含了两泡眼泪。他们把大水轻轻儿放在炕上,拿灯照着,一揭开破被子,围着他的同志们全哭下了。

大水!——大水!——本来那么壮的好小伙子,这会儿糟害成什么样儿了呀!脑袋肿得跟大头翁似的,狗咬的伤口都出了蛆,十个指头给钉子钉得从胳膊肘儿以下全乌紫了,浑身还哪儿瞧得见一块好肉啊!他昏迷着迷昏着,只剩下一丝儿气了。

从县大队找来的卫生员,给大水打了一针,大水醒过来了。他睁开左眼,看看双喜,又看看小梅,又看看高屯儿,看着看着,猛一挺就坐起来,喊:“怎么?是你们啊!”小梅忙扶住他,哭着说:“大水啊,你回来啦,你……不碍事啦!”

大水浮肿的脸儿露出笑模样了:“我回来啦,我回来啦,我可是见着你们啦!哈哈哈!哈哈哈!……”他不住的笑,他不住的说胡话,他在发高烧啊……

同志们的心儿给什么咬住了似的,都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秋天,旱地上到处都是敌人。五里一个大岗楼,三里一个小岗楼。到后来,白洋淀里也有敌人了,大村都修了岗楼,小村也常去。敌人征的田赋,预借的粮食,吃不尽,天天香油白面,猪肉鸡子儿……老百姓吃草籽、榆树皮、酸里苗、红薯叶儿……有的挖野菜,挖着挖着就饿死了。环境真残酷,真艰苦啊!

程平、黑老蔡他们还在旱地上坚持。刘双喜一伙分配在西部白洋淀。他们掌握村干部,联系群众,跟敌人作斗争。

牛大水病了好长一个时期,全靠老乡亲尽心的照顾,同志们轮流的伺候。在那艰苦的环境里,不能不常常转移。老乡们有时把大水藏在洞里,有时藏在船上,有时用“小箄子”把他藏在苇塘里。大水的病慢慢的好起来;大秋以后,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体很虚弱。

冬天,白洋淀冻冰了。太阳照在冰上,四下里亮晶晶的,冰上反映着天空的蓝色。鬼子坐着老百姓的冰床,一长溜,一长溜,飞快的在冰上跑,到各村搜索。他们明知道有“八路”活动,可怎么也抓不住。

后来,敌人的“讨伐大队”从旱地上转游过来了。一时,这一带大大小小的村子,都住下了鬼子;搜查、翻腾、拷问老百姓……双喜他们和一些村干部,都在老百姓的掩护下撤出来,隐蔽在白洋淀的苇塘里。这一年,白洋淀的苇塘,全留了“边苇”——老百姓把里面的苇子割下,四周围留下一圈苇子,好掩护八路军。

一连好几天,双喜他们都在苇塘里的冰上过日子。饿了,把老百姓偷偷送来的麻饼、棉籽团儿、野菜搀的糠窝窝……杂七杂八的冷东西,分着吃;渴了就嚼冰凌子。双喜说笑话:“这是冰糖哪!一人一块,不花钱。”大家咯吱吱,咯吱吱的,嚼得怪起劲。送来了地梨面的饽饽,就给大水吃。大水脑瓜儿上箍着白布,仰躺在高屯儿怀里。他很过意不去:“我的伤已经好了,凭什么该吃好东西呀?”拿个饽饽让来让去,临了还是吃半个,那半个一人抉一小块儿,分着吃了。小梅穿着老百姓给她的破棉裤,膝盖儿上吊着一块破布,西北风吹着,破布儿一掀一掀的。秀女儿说她:“哈,你这个裤子上还吊个门帘儿呢!”小梅也忍不住笑起来,说:“你这调皮鬼,别出我的洋相啦!”

太阳射在冰上,刺得人眼睛痛。人们成堆的坐着,有时候开讨论会,有时候擦枪;擦着擦着,就唱起歌来:

枪声响,

大炮轰,

残暴的敌人来围攻!

不怕枪响,

不怕炮轰,

我们要粉碎敌人的围攻!

枪声响,

大炮轰,

残暴的敌人来进攻!

不怕枪响,

不怕炮轰,

把敌人消灭在冀中!

…………

晚上,月亮挂在天空,冰上闪着青幽幽的光。突击队轮流出发,到这村那村,去骚扰敌人。留下来的同志,在冰上垫着苇叶子,铺着席,就在冰上睡;男同志一摊,女同志一摊,三四个人盖一条被子。人肉是热的啊,睡着睡着,冰就化了,身子底下水济济的。小梅笑着说:“你们翻身打滚,可得小心点儿啊,冰给肉吸得薄了,别把咱们漏到水晶宫里去哟!”那边大水笑着说:“别打牙玩啦!这么厚的冰,搬个火炉子来,也漏不下去。”大家挤着乱笑。

在冰上睡了几天,每一个人眉眼儿都浮肿了,有的腰痛,有的腿痛,女同志都闹肚子痛……可是,谁都嘻嘻哈哈的,没有一个人叫苦。

一天夜里,下雪了。风呜呜叫,雪花儿乱飘。一阵工夫,雪就把他们埋住了。同志们蒙着席子,冻得睡不着。男的,女的,就低声儿唱起《新中华进行曲》:

我中华英勇的青年快快起来,

起来!一齐上前线,

四万万觉醒的大众

已不能再忍受这横暴的摧残!

满怀的热血已沸腾,

满腔的热泪总不干,

不将暴敌扫荡誓不生,

不将国土恢复誓不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