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颊上呵,

从没有这样红,

这到底为什么呵,

我自己也不懂。

——严阵

1

老狐狸到龙虎岗的那一天,黎明以前,杨英带着黑老蔡留下的一部分武工队,刚从城东南回到龙虎岗。经过了一连几天的紧张活动,现在突然松弛下来,每个人都疲乏得不行了。杨英和李小珠仍旧回到老墨家的地道里,在一个新开辟的地下室内休息。她俩实在累得够呛,灯儿也不点,衣服也不脱,摸到矮铺就睡,一睡下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自从贺家富、丁少山他们回来后,龙虎岗的地道又经过了一番整顿,几条重要的线路都用更秘密的翻口和通道串联起来,真是四通八达,非常方便。张健其实并未留下,他由于刑伤过重,已经送冀中后方医院治疗去了。

那天上午,贺家富和丁少山从通道钻过来找杨英。他俩从秘密翻口上来,刚用手电照到熟睡的杨英脸上,不料杨英就从矮铺上一跳而起,握着手枪喝问:“谁?”李小珠也霍地跳起,拿了个“小槽子”手枪准备战斗。

“是我们,是我们,”老贺忙说,“真糟糕,把你俩惊醒了!”

杨英点上了矮桌上的油灯,微笑说已经睡够了,让老贺与少山就在矮铺对面平搁的一长块木板上坐下来。这时候,李小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扒在一个最大的气孔口张望。远远的,这气孔的出口是在一个鸡窝里。她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时候了,天快黑了吧?”

“你的表不怎么准,现在还没晌午呢。”老贺笑着说。

“你骗人!”小珠儿回头瞧着他,天真地笑着,“今儿个我们睡的时间可不少啦。”

“看你睡醒了没有?那么大的一个表儿还看不准!”

贺家富是一个健壮、快活的老头儿,他说说笑笑,就开始向杨英汇报工作了。杨英十分注意地倾听着。

不一会儿,歪在矮铺上的李小珠,又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小家伙真乏透了!”杨英笑着说,“让她再睡一会儿,咱们到那边去谈吧。”

于是,吹熄了灯,他们钻进下面的通道,从翻口到小岔道,照着手电,到干线里来。

杨英点亮了壁上的小油灯,三个人就在原有的秫秸捆上坐了下来。老贺汇报过工作后,少山又进行补充。这位年轻的残疾军人,不但一条胳膊儿锯掉了,而且左眼角的上方也受过枪伤,那眼皮不幸地吊了起来,以致眼球突出,使他永远带着急躁的、粗暴的神气。

他谈到,目前,佃农们的心里可着急了,眼看一年的收成又要被地主夺去,谁能甘心呀。从前在共产党手下,他们尝过甜味;如今在国民党手下,他们又吃够了苦头。这一甜一苦,真使谁的心里也豁亮啦。尤其是受过各种祸害的农户,连一部分下中农在内,复仇清算的要求都很迫切。因此,丁少山建议:干脆集中力量,把地主武装彻底消灭了,把恶霸地主都扣起来,发动反奸清算斗争。

“党中央的土地政策,在这一带真是深入人心了。”贺家富也说,“群众的心里就像是着了一把火。最近一听说河东解放区正在分土地,那简直是火上浇油!……不过,”他又沉吟道,“要说群众没顾虑,其实也还有一个顾虑,那就是,害怕老狐狸又来下毒手……”

“因此,先下手为强嘛!”少山急着打断他,一面挥动着左臂,“咱们首先把宋家的大地主扣起来,一个也不让跑。他要杀,咱们也杀,叫他不敢下毒手!”

坐在他俩旁边的杨英,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一面倾听,一面仔细地考虑着。跟少山同样的思想,在她脑里也不知盘旋过多少回了。“是啊,”她想,“革命,本来就是用暴力夺取政权嘛!”可是,这时候老贺说,就算是彻底消灭了地主武装、扣押了恶霸大地主,咱们有没有力量成立公开的政权,应付敌人的进攻呢?要不,那么轰轰烈烈的反奸清算斗争,也还是没法开展呀。

“我不这样想!”少山激烈地说,黄瘦的脸儿都微微涨红,“力量是要在斗争中发展、壮大的。你是怎么回事,老害怕还行?”

好脾气的贺家富,被他说得直发笑:

“你是说,我害怕?”

“你呀,打架忘了伸拳头!”

接着,少山又谈到各村民兵,和从民兵里抽调骨干分子所组成的区小队,最近几天内活跃的情况。

忽然,高良子弯着腰,急急地跑来,报告说:

“敌人向咱们村来了,两辆小汽车、三辆大卡车,还有马队。”

“谁带队?”

“还不知道。”

老贺精细地问:

“多少马?走在前面还是后面?”

“有十多匹;小汽车的前面一部分,后面一部分。”

“这是老狐狸来了!”贺家富断定。

2

他们匆忙地商量了一下。按照平日的布置,凡是发生这种突然而来的紧急情况,田里的人们概不回村,村里有关的人们迅速隐蔽,民兵和村干部也在预定的秘密地点集合待命。这都是不用临时操心的,现在只是不了解敌人此来的意图。所以高良子又奉命出去侦察情况;丁少山则左手提了驳壳枪,从另一方向往村干和民兵集合的地点跑去。

没想到俊儿姑娘和石漏媳妇互相搀扶着,急急地走来。一见杨英,石漏媳妇就扑到她的脚边,哭着哀求说:

“杨英姐,这回可真是老狐狸来啦,你给我们做主、报仇吧,万万不能放走他呀!”

正在病中的高俊儿,发烫的两手也紧紧地拉住杨英。

“杨英姐,这回你可一定要答应啊!”

“好吧,”杨英急忙安慰她俩说,“这事儿让我们商量商量,只要有一点办法,我们决不放过他!”

好容易把姑嫂俩劝走了。杨英与老贺坐下来,一面等候消息,一面商议。老贺认为:这方圆数百里内,只要是好老百姓,谁不痛恨宋占魁?这万恶的封建反动大头子,当然是越早铲除掉越好。不过目前实力悬殊,这老狐狸可不是好惹的……杨英苦苦地思索着,她认为:只要宋占魁留到天黑还不走,哪怕他人多也可以打,不过狡猾的老狐狸恐怕不会待到天黑……

正商议间,魏队长派黑虎儿来联系,并且问:

“王小龙在这里吗?”

“没有来过呀!”

“嗨,哪里也找不到!”黑虎儿不满地说,“我们是睡在一块儿的,晌午我醒过来就不见他了,也不跟队长说一声,到哪儿去了呢?”

忽然从那边岔道里,又弯腰钻出来三个人:原来是宋旺和丁少山,带来一个笑嘻嘻的小个儿青年——穿草绿色军装的士兵。

“哎呀,是小水!”杨英与老贺都惊喜地跳起来,抢上去和他握手。

宋旺要赶回油坊去了。杨英把黑虎儿打发走后,赶忙与老贺他俩领小水到地下室去。

在地下室,油灯儿刚点上,小水就看见矮铺上面,李小珠还在酣睡。她那脑袋不舒适地歪扭着,圆圆的脸蛋儿仍是微红的,口像孩子般地张开。杨英连忙推醒她。她猛地坐起,揉揉眼睛,对小水直发愣,但马上她认出来了,奇怪地说:

“啊呀,是你?”

小水笑嘻嘻地忙和她握手。

这意外的会见,实在太使小珠儿兴奋了。她欣喜地握着小水的手,望着他,脸儿通红通红地笑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小水的脸儿,也是通红的。

“你……累坏了吧?”他笑着问,一边就在矮铺对面的长条板上坐下来,跟老贺、少山坐在一起。

“怎么你到这儿来啦?”小珠儿不解地问。

“是这样,”贺家富笑着说,“今儿个天气好,老狐狸陪咱们的小水坐汽车兜风,一兜就兜到这儿来啦。”

“是啊,”杨英兑了杯温开水给小水,也笑着说,“老狐狸还用马队,还用三卡车的大兵给他做保镖呢。”

“哦,这样!”小珠儿明白了,不由得吐了吐舌头,“糟糕,我还睡觉呢!”

“你看我们这儿怎么样?”少山问,不无夸耀地看着小水。

呵,小水感觉,他们的地道搞得多么漂亮呀:弯弯曲曲,四通八达的干线、支线、小岔道,还有不露痕迹的翻口和地道下面的地道。尤其是这小小的地下办公室,虽然不够一人高,可是上下和四周都用木板隔住,壁角上开了不少气孔,还有木板的矮铺、矮桌、矮长凳,桌子上放着油灯、公文夹、晋察冀版的《毛泽东选集》、墨水瓶、暖水壶……“哈哈,真不错呀。”他赞美地说。不过,他也注意到,虽然李小珠还很健康,但杨英的脸色是多么苍白呀,两只大眼睛也有些陷进去了,却仍是那么晶莹,愉快地看着他。

“怎么样,哥儿俩情况好吗?”她笑着问。

小水扼要地报告了他俩的工作和生活。

“啊呀,他俩准是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呢!”小珠儿严重地说,依然通红的脸儿转过去望着杨英,“你瞧多危险!”

“不要紧,”杨英笑道,“即使是资产阶级的生活,也腐蚀不了我们的无产阶级的战士!”

很快,杨英就把话头转到了眼前的问题上来,而且急切地要知道敌人此来的意图。

“意图还摸不准,哥哥也没说。”小水仍然是一本正经谈工作的神气,可是一经回到自己人的环境里来,他那调皮的本性就逐渐显露,两只机灵的眼睛顽皮地望望她俩,又望望老贺与少山,“反正,你们在这里越闹得欢,老狐狸在城里越睡不着觉。有一回他恨透了,说:‘共产党在龙虎岗闹腾,那就是掘我的祖坟!’老贺他们一跑,他可真恼了:‘抓!快给我抓回来!不抓回来,老子统统毙了你们!’结果,折腾好几天,屁事也不顶。学生们又闹监,宁死不吃一口饭,不放也不行,哈哈。放了他们,他还落个理屈!这几天,老狐狸可灰啦,家里天天有人来,说老祖宗要断气了,叫他快回去送终。母夜叉也逼他回龙虎岗,要他卖地,据说她娘家在南京做大官,还想搞一笔款去‘运动’蒋介石,为的是猴儿爬杆——好往高头爬哩。嗨,这家人的丑事儿可说不完!你们相信吗,咱们党中央关于土地问题的‘五四指示’,他老狐狸还研究呢!这可是一颗定时炸弹,吞进了他的肚子里,叫他又愁又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小水说得李小珠嘻嘻嘻地笑,“昨天活阎王进城看小尖头,一拐就到了宋司令公馆。他阴森森地瞅着老狐狸,摇头说:‘老二啊,今年又抗租了!共产党到处煽风点火,都闹着要分地、要报仇啊!你要是再不赶快拿点厉害出来给穷小子们瞧瞧,我们在龙虎岗可不敢住啦!’……”

杨英十分用心地听着,有所领悟地跟老贺、少山交换了一下眼色。

“可惜这次出发太突然,不能事先通知你们,”小水惋惜地说,“要不,叫黑老蔡来把这些坏种全拾掇了!”

杨英沉思着,忽然抬起头来,严肃地说道:

“老蔡不在,咱们来拾掇!”

“对,咱们想办法!”丁少山也兴奋地说。

“小水,你说行不行?”

这当儿,高良子来报告:宋家大院把毛二狗叫去了,还在找阮黑心。

“看样子,今天老狐狸是要找人撒气!”老贺估计说,又问高良子,村里有关的人们隐蔽得怎么样。

“哼,管叫他一根毛毛也捞不着!”良子说完,又着急地问,“政委,怎么样,今天我们还不跟他拼?”

“你放心吧,我们正在商量这件事。”

“见蛇不打可有罪呀!”良子临走还愤激地说。

“那咱们快研究一下吧。”良子走后,小水也兴奋地说。

“现在,咱们区委都在这儿了,就正式开个区委扩大会议吧。”杨英说。老贺、少山同意后,她又说:“小水,你说说,这回老狐狸的实力究竟有多少?”

“他带来的队伍是常恩的一个中队,另外还有一个警卫班。”

“加上他护院的二十来人,本村的自卫团三十多人。”

“这边的力量怎么样?”

“老蔡转游到别处去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分队——照老蔡的说法,是给我们下了一个蛋——由魏大猛、宋辰率领,战斗力是很强的。另外,不久前,我们从各村民兵里抽调了一些骨干分子,新成立了一个区小队,由少山负责,虽然还没脱离生产,并且缺乏战斗经验,可是政治质量相当高。——当然,”杨英又补充说,特别瞧着贺家富,“我们主要还是靠智取。”

“嗨呀,能成吗?”老贺担心地笑道,“这可是个大问题,大家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俗话说得好:宁绕十步远,不走一步险啊!”

可是大家不同意他的话。

“敌人是必须打的,不打他就更横啦!”

“不打,多会儿才能把他消灭?”

“我们宁愿苦战,不愿苦熬!”

“老狐狸自己来送死,可别错过机会!”

“我们宁走一步险,也不绕十步远!”

杨英笑着说:

“我同意大家的意见。毛主席早就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因此,我们一定要狠狠地打!当然,我们不打无把握的仗。刚才你们说的宁走一步险,这一步险,我们不能使它不险吗?我看,咱们还是像毛主席说的,”她笑着指指脑袋,“开动开动机器吧。”

于是,她提出,首先有几个关键问题需要解决:一、怎样使老狐狸留到天黑还不走;二、怎样调开和分散敌人的兵力;三、怎样利用宋家大院从前的秘密地道;四、怎样利用内线里应外合。

讨论中间,对情况已经非常熟悉的杨英,想出了出人意料的奇妙的主意;其余的人,连老贺在内,也都出谋划策,各有贡献。可是今天,李小珠特别感觉到:小水是多么聪明,多么机灵呀!别瞧他从小是个调皮蛋,长大了可真有点英雄气,你看他出的主意,就是特别巧、特别妙、特别能解决问题!

3

因为小水不能多耽搁,所以大体上商量妥帖后,就决定他先回去,不论哪一方面情况有变化,再临时按约定的办法取得联系。

杨英叫李小珠送小水出地道。他俩钻过下面的通道,又出了小岔道,越过干线,进入另一条岔道。小珠儿弯着腰,照着手电,拉着后面小水的手,一路往前走,心里好像有话要跟小水说,可一句也说不出来。

“小珠,”小水忽然开口道,“你近来睡觉的时间还是很多吗?”

哎呀,这句话可问得小珠很委屈。她从前虽然很贪睡,近来她可大大地改进啦。她不由得噘起了嘴,没有回答他。

“小珠,你年纪小,睡眠自然要多些,可只要平时加紧锻炼,到了节骨眼儿上,也就不会误事啦。你看,今天老狐狸都来了,你还在……”

“你说什么呀!”小珠儿不服地说,生气地一甩他的手,可并没甩掉,反而抓得更紧啦,“你去问问杨英姐,最近我睡得可少哪!”

“好吧,”小水让步地笑道,“咱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你近来学习的情形怎么样?”

哎呀,这句话,却又问得很刺心。小珠儿就是在学习上不进步,被他这么一问,她脸儿更红了,手心都出汗了,步子也踉跄了一下,说:

“唉,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学不进嘛!”

“不怕,咱们慢慢来,”小水微笑地诱导着,“小珠,有时候我也是学不进。其实,不是学不进,还是不专心,你信不信?咱们工作忙,事儿多,心里想东想西的,就是有点儿乱。可只要静下心来,学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这么坚持着,坚持着,慢慢儿就学进去啦。”

“唉,杨英姐也没少帮助我,可……我就是笨!”小珠儿骂着自己。

“你胡说!”小水责备着。

他俩进入了另一条干线,远远地传来地道里嗡嗡的人声。随即,他俩又进入小岔道……小水的记性真好,他知道,油坊里的地道口,就在前面了。

“小珠,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可是今天没有时间了。我只是有一句话……从前……你有点孩子气,贪睡,爱玩儿,不怎么喜欢学习,嗨,我也一样!可现在……咱们都大啦,都得加紧锻炼,加紧学习啊!……还有,咱们年轻人多吃点苦不要紧,可得把首长照顾好……”

他俩停下来。他紧紧地握着小珠的手,小珠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可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心里很乱。

随后,她给他照亮手电,他机灵地爬上去,听听没有动静。他回头来对她摇摇手,她明白他的意思,立刻灭了手电。他轻轻托开暗门,就钻出去了。

小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倾听着。一会儿,听到不远处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两三声。啊,小珠的心要跳出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