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上树正二更,

看他定下了好时辰!

——民歌

1

雪呵,还在纷纷地飘落,飘落。

但黑夜,已经悄悄地,吞没了城市。

红叶姑娘的心,越发地紧张起来。她正在家中,守着一盏玻璃罩子的煤油灯,表面上做着针线活儿,实际上在等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裴庄一家破落户的子弟,以前龙虎岗自卫团的团长,现在宋占魁和时来运直接领导下的武装特务组织“飞虎队”的队长:阮黑心。不久以前带人去杀害常恩妈妈的,正是这个凶恶的刽子手。

哦,红叶姑娘是多么倒霉呀。自从阮黑心被王小龙打了一枪,来到城里把伤养好后,这半月以来,他常常来找她。呵,从此,红叶就不得安宁了。她那地下交通站的工作,无形中受到了严密的监视。甚至连她父亲——“卖油郎”宋旺,暂时也不便再混进城来,更不便在红叶的姨妈家露面。只好改由城东三里堡一个种园子的菜贩白长生,经过在城内开骡马店的红叶姨父,再与小水取得联系。

这阮黑心,是一个骨架高大,却又很瘦的年轻人。每一次见了红叶,他那十足流氓气的、狡狯的眼睛,总是燃烧着渴血似的火焰,对她贪婪地望着。每一次,红叶总是竭尽心机,并且得到姨妈的帮助,才逃开了他对她的人身侮辱。然而今天,他约定,他在“人们睡觉的时候”来……

雪呵,还在纷纷地飘落,飘落。

但黑夜,已经深深地,深深地,吞没了城市。

寂静;甚至听得见右隔壁房间里,小侄儿女们的轻微的鼾声。

呵,终于,终于听见了敲门声。隔壁未敢睡觉的姨妈,终于开了房门,沿着屋檐下的台阶走去,开了狭窄小院西头的那扇大门。

不一会儿,穿着带帽兜的雨衣的阮黑心,就闯进了红叶姑娘的房间。意外的是,在他后面,还跟着一个同样穿雨衣的匪徒。红叶一眼就看出那正是“飞虎队”的副队长,早先从河东逃亡过来的地主分子,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犯,外号谢小气,是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他俩插上了房门,就把雨衣脱下。这一高一矮的两个匪徒,都穿着特制的黑色棉军装,腰间都围着一圈亮晶晶的手枪用的子弹。每人身上都带着三件武器:盒子枪、手枪和插在皮鞘里叫作“攮子”的匕首。他俩的眼都是昏红的,口鼻里都喷出酒气,但他俩并没有喝醉。

“红叶,对不起,今天小谢也来玩玩!”阮黑心狡猾地瞅着她,假装温柔地说。

“啊哟!”谢小气搓着手,也假笑地瞧着红叶,“姑娘的闺房怎么比外面还冷呀!”

坐在炕沿上的红叶,微微低下头去,两条辫子一直拖到膝盖上,仍旧做着针线活儿。

“瞧,”阮黑心站到她旁边,双手拿了一条花格子的丝围巾给她看,眼睛却向谢小气使着眼色,“红叶,这是我给你买的,围上吧!”

于是,他突然用迅速的动作,将围巾紧紧地勒住了红叶的嘴,连辫根围住,在后面挽上死结。谢小气也早已扑过来,抓住了红叶竭力反抗的双手。

但是,这期间,红叶的脚把炕沿上的一个瓶子,踢到了地上,砰的一声,瓶子碎了。立刻,左边的侧门无声地打开,霍地跳进来三个武装军人——都戴着黑眼镜和白口罩。及至阮黑心他俩发觉,三支手枪已经指住他俩的后脑壳。不一会儿,他俩已经被不由分说地缴了械,蒙住了眼睛,塞住了嘴,紧紧捆住了两臂,一齐被推出门去。

2

雪呵,还在纷纷地飘落,飘落。

这两个匪徒,被人挟持着,冒雪走了一阵,感觉被推上了一辆吉普车。车子飞驰了一阵,停下了。他俩又被推下来,冒雪走了一阵,来到一个什么地方,就被推上台阶,听得见用钥匙插进门上的锁孔里,开了锁,推开两扇重重的门。留了什么人在外面,大家走进去后,又听见门推回去,重新关上了。阮黑心、谢小气感觉到屋子里充满着阴森的、陈旧的、香灰似的气息,夹杂着轻微的油漆味,仿佛走进了单独的一间久被封闭的、有着两扇油漆大门的庙宇一样。

“哎呀,这不是那个‘日本庙’吗!”敏感的谢小气,立刻这么猜想。那“日本庙”的位置,在荒芜了的公园里。

但是,正在想着对策的阮黑心,却糊里糊涂地走了进来。他闻见了浓厚的香灰味,就猜想是到了司令部后面那古寺的大殿里——那是平常半夜里抓人审讯的地方。而这种秘密逮捕的方式,他知道是常用的。这回竟用这样的方式对付他,他猜想,不是阴谋,就一定是误会。

“阮海新!”一个低沉浑厚的男音庄严地问道,“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听起来,那人是坐在或站在正对面,俨乎其然地在审问他。同时,抓住阮黑心的人,也把塞在他嘴里的布团取去。

“请问,你,你是谁?”阮黑心壮起胆来,试探性地问。

那人冷笑了一声。

“哼,连我你都不知道吗?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那军官的长统靴,在砖地上磕响着,“我问你,宋司令这样重用你,是叫你干什么的?”

于是,阮黑心的某种猜想得到了“证实”;他那多少有点恐惧的心理,立刻烟消云散了。

“你,听起来好像……莫非你是,哪一位队长?你看,这完全是误会……”

“别废话!”抓住阮黑心的那一个,发出年轻而愤怒的声音,同时用手枪口顶住他后脑勺,警告地推了一下。

“呣,你实说吧,你犯了什么罪?”那军官又问。

“这完全是误会!队长,我不过是到她家玩玩!”

“玩玩?”那军官发出大为不满的声音,仿佛看得见他的眉头紧蹙起来,“这家伙真不是好东西!明明强奸妇女,还当面撒谎!”

抵赖不了的阮黑心,终于低下了头。他知道,即使强奸妇女,在他们也算不了什么大错,所以承认道:

“我……和他……也就是想……”

可是,旁边那谢小气却急了,塞住的嘴里呜呜地发声,似乎想辩白,但被喝住了。

“呣,阮海新,你承认就好!”审问者嘉许地说,“好,这就算一条吧。你说说,你另外还犯了什么罪?”

“别的可没有了,队长……”

“我问你:常队长的母亲,咱们宋司令的亲嫂子,可是你杀死的?”

“啊呀,你问这……”阮黑心奇怪地、委屈地喊;却听见军官小声说:“准备好!”阮黑心怔了一下,只觉得扎着绷带的眼前,仿佛亮起了一些极暗淡的光——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队长,”他只是冤枉地喊道,“这可是宋司令的命令呀。”

“你胡说!”

“我要胡说,你拿盒子炮崩了我!”阮黑心非常着急地分辩着,“那天谢小气也在的,他也可以证明!那天,就是狂风把这后面花园里塔旁的那棵古松,就是那棵火烧剩半面的古松吹折的那一天。对了,是上午十点半钟,宋司令和时参谋,就在时参谋办公室里面的那个小套间里,跟我们商量的。不,不是商量,是宋司令亲自下的命令。他说:‘这臭娘儿们信了‘共匪’的鬼话,今夜里要到龙虎岗去开斗争会,坏我们老大的事儿,你们得赶快给我下手!’时参谋对我们笑嘻嘻地说:‘这还不好办?只要这样,这样……’把具体的办法全说了。因此,我们可完全是执行宋司令和时参谋的命令。”

“呣!”那审问者似乎在考虑着,“你说得倒很像,不过,看得出来,你仍然在狡辩!我警告你,你还是老老实实,不要撒谎,撒谎就会有漏洞。我问你:常队长的母亲,要坏宋司令老哥的事,这当然是秘密,可宋司令怎么会知道的呢?况且,常队长的母亲,是宋家大老爷的心腹爱妾,根本不可能那样坏。这分明是你想推卸责任,完全胡编一气!”

“我要胡编,你斩了我!”阮黑心理直气壮地说,“常队长母亲的事,是千家营匡老明送出来的情报,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怎么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

“这是头天晚上,经我的手交给时参谋的一封密信,我还能不知道?”

“哦,这样说来,你的功劳倒不小啊!”

从那军官的笑声里,阮黑心听出了似乎满意的、赞许的意思,他不觉也得意地笑了起来,说道:

“队长,本来都是自家哥儿兄弟嘛,你快放了我,宋司令也可以给我证明哪!”

“正因为宋司令还没给你证明,暂时只好委屈你一下啦!”那军官的言语里,似乎带着嘲笑。他又对旁人说:“先拿这一份叫他签字。”

有人走过来,把一支钢笔塞到阮黑心手里,并且将他的手,放在一张纸上适当的地方。纸的下面,似乎是垫的讲义夹。

“签吧!”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签字,干什么?”阮黑心问。

“如果你说的全是真话,你就签上字,这当然是会有用处的。”军官的声音和善地说,“如果你根本就是撒谎,那么签了字也不能证明什么,那当然你就不用签啦。”

阮黑心犹豫了一下,准备签了,又说:

“那你们把我的眼睛放开呀。”

“待会儿再放开吧。”

“老绑着眼睛,这是干什么?”

“这个,你不用担心!”军官的声音带笑地说,“暂时还有这必要。”

阮黑心终于放心地签了字。

“好!”军官说,“现在再谈另一个问题。这里是黄委员交下来的一份情报,阮海新,有人证明你私通‘八路’……”

“什么?”这一回,阮黑心可真吓了一跳。

“你还是老实说吧,你跟哪些村子的‘共匪’有联系?”

“哎呀,这真是委屈死人了!”阮黑心冤枉地跺脚。

“怎么?”军官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你是说,黄委员委屈了你吗?”

“我是说,这份情报……”

“哦!黄委员交下来这份情报,是跟你开玩笑吗?”

“……”

“阮海新,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你自己也明白:你做了对不起党国、对不起宋司令的事,你要不立刻改过自新,黄委员和宋司令会不会饶过你?你还是放漂亮些,好汉做事好汉当!究竟你跟龙虎岗、裴庄和其他村子的哪些‘共匪’有联络,快老实招吧!”

“哎呀,这可怎么说?”阮黑心当真急了,“我哪里跟‘共匪’有什么联络?我只是跟咱们的自己人有关系!就说龙虎岗吧,我的‘关系’是宋惟勤和毛四儿,都是地主富农,都是被打击户。裴庄的‘关系’是,……”他又说了三个名字。“这些人你可以调查,可以到时参谋那边去了解,他们都出过情报,立过功,全是好样儿的。除此以外,真是天地良心,我可再没有……”

“慢着!还有别的村子,你都有哪些‘关系’?”

但是,阮黑心忽然怔住了。他仿佛想了一下,突然怀疑地说:

“不对!你了解这些干什么?”

“兄弟,这也是你发展组织的成绩呀!尽管你有私通‘八路’的嫌疑,可是在黄委员面前,你的成绩总不能抹杀……”

“不,我的秘密关系和工作情况,时参谋那边都备过案的,你问这些干什么?快把我的眼睛放开来!这究竟是在哪里?你究竟是谁?”

这时候,谢小气那塞住的嘴,又朝阮黑心的方向,着急似的发出呜呜的声音。抓住他的人,这回没能喝住他。阮黑心听见自己背后那个年轻人,仿佛跨过去用“攮子”在谢小气的下巴上轻轻拍了三下,谢小气才不敢作声了。

“不,……不允许了,”那军官的声音在低低地说,“就问到这儿吧。快灭掉!”

一声轻微的音响,显然是,手电熄灭了。

“这一张要不要叫他签字?”那少年的声音问。

“不用了。回头在两张前面都写上:‘阮海新的口供,……”

“口供!你是谁?”阮黑心不由得气愤地责问道,“你凭什么逮捕、审问我们?”

那军官大概一直是站着,此刻走近了一步,两只皮靴碰到一起,浑厚的声音严厉而激动地回答道:

“我凭人民的名义,凭革命的名义,凭共产党的名义,今天不但逮捕你们、审问你们,你们两人的反革命罪恶,早已调查清楚,现在就判决死刑,立即执行!”

立刻,阮黑心的嘴重又堵上。两个反革命匪徒,被推出门去……

然后绑在十字街口的两根电杆木上,旁边贴着大字布告:

反革命的下场!

满天的雪花,还在纷纷地飘落,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