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又调到大批的生力军了。会合残部总有一万多人,向江湾西南面,庙行东南的小场庙我们的阵线进攻。这里只驻有我们一营人,所以我们唯一的对付方法,就是沉住气。等到那一群像毒蛇般的敌人,在猛烈的炮火烟焰中,渐来渐近时,我们便似潜伏的猛虎一跃而去,同时百连发的机关枪,不停的扫射。只见第一排冲锋的敌人倒下去,第二排跟上来,但也一样的倒下去。这真使敌人没有勇气前进。第三排倒下以后,他们暂时停止了前进。也许他们正怀疑我们这里不只一营兵,于是轧轧的飞机声,开始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了。在他们侦察之后,便用左盘右旋的方法指示敌人炮击的目标。一颗颗的炮弹,打在我们的阵地上,一股股的烟尘,把蔚蓝的天色,变成惨暗,我们的同志眼看着接二连三,被炮弹所毁了,因此我们只好暂时退却。

我们到了第二道防线时,我们的同志少了三分之一。我四面的看了一阵,看到谢英和张权、黄仁都安全无事,这使我多少有些高兴。敌人暂时不来进攻,我们也没力量反攻,火线上这时平静了,营长已经打电话到军部去了。我们预计下午必可反攻。这时我们吃了些干粮,装好子弹只等反攻的信号。

不久我们的援军分三路来了,一路从谈家宅袭击敌军的左翼。一路从塘东宅水车头向敌的右翼包抄。一路协同我们从正面进攻。这一来人人兴奋,把敌人三面包围。敌人呢,这一次也来得非常猛烈。这地方是他们重要出路,所以不肯轻易放弃。于是两面的炮火,都猛烈的交击着。子弹嘘嘘的在空气中狂吼。大地都撼动起来。火光如闪电般在烟尘中时现时隐。我们人人忘记了死,只顾向敌人开机关枪,掷手榴弹不停的进攻。可是敌人的炮火也够厉害了。阵线前,沟壕旁,一个一个深陷的弹坑,使人联想到魔穴的恐怖。空中充满了砰砰的弹声,噼啪的枪声!迷漫的烟雾,羼和着硫磺味道,使人差不多要窒息昏去。一阵混乱的攻击过去后,两方的距离更近了。于是我们冲进敌人的黄色队伍中去,枪杆横打过去,刺刀向胸前腹部各地方戳下去,于是地狱中的惨号悲吼的声音,冲出了人间。地上的血?自成了一条小小的河流,蜿蜒的流开去。尸体堆积在地面,成了一座多色彩的小土阜。

正在混杀的时候,忽见我们的左翼方面一声呐喊,敌人阵地冒起浓烟,手榴弹纷纷的暴裂了。敌人如山崩般的溃退了。同时我们正面跟着逼上去。使得敌人先头部队与左翼失去联络。于是敌人惨败了。我们唱着雄壮的凯旋歌,在腥风血雨中回归原来的阵地。

我们掳了不少的俘虏,与一千多杆的枪枝。还有机关枪九架。那些俘虏是要送到后方去的,于是我同谢英、张权便得了这一个轻便的差事。

我们把他们装进一辆大卡车里,不许他们动。我们时时把枪对着他们,假作瞄准,这当然是开玩笑,可是他们都惶悚的如被宰割的小羊。

那是一所广大的如监牢形的空屋子,我们就在那里下车,把这群俘虏押进里面。当我们开开那重铁门时,里面已经有着不少的俘虏了。我们把这一群新的,另外赶进一问空屋里。于是实行检查了。谢英把枪向他们指着,那些人连忙把双手高高举起。我们一共六个人,把俘虏分成六队,每人检查一队;他们很驯服,都像好学生般的,一排排站着不动。我们先搜他们的衣袋,然后再摸摸他们的腰部,结果很好,都没有武器,可是在一个二十五六岁年轻俘虏的身上,我们搜出了一封信。我们六个人中间谁都不懂英文,这真扫兴,我们把他的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只有几个汉字如上海北四川路,我们是认得的。其余那些一钩一撇的字形,对我们真是太陌生了。我们把俘虏安置好,他们向来是惯于席地而坐的,这时当然也都一排排盘腿坐在砖头地上。他们看来很怕冷,人人都向有阳光的地方挤。我告诉谢英,我要去找李连长,——他是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他一定懂得这封日本信。

“好,你请李连长,把它译出来让大家看看吧!”谢英说。我独自到离这里约有一里路光景的官长办事处,找到了李连长。这时他正坐在一张圆桌旁,和许多长官在研究战地地图。我把信交给了他,李连长随看随在原信的空白上,译成中文;后来李连长把这封信读给在座的长官听道:

母亲大人膝下:

儿身临疆场,才知道战事是这样失利悲惨!岂是人类互相杀屠,也是竞争历程所不能免吗?除了弱肉强食就没有别的出路吗?唉,儿的心绪太坏了呵!这一次第一个感想:就是人生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实是个人的修养。

三日动员令下后,十三日到上海,受在沪同胞百般恩待;到二十夜,乃到北四川路任警备之责,翌日移防上海北区;二十二日调到江湾加入火线,和敌人苦战一天一夜,结果是惨败了。等到明天的援兵到来,仍要反攻,和儿同学的西尾太郎已经战死了。

战事何时结束尚不可知,总而言之,敌人这次的勇敢善战,和他们民众的觉悟热烈,都是在吾人意料之外。儿记起从前和俄国开战时,国人是那样的奋激,就是柔情的妇女们,也都鼓舞欢送以“祈战死”的绣旗相勉励,而这次呢,大家的战争情绪是那样灰色凄凉,儿不解是什么缘故,大概是师出元名吧!

万一不聿,儿因战争而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务请母亲宽心勿以儿为念!并恕儿赦儿,不能报恩于养儿成人的白发老母。并请告文谅儿罪勿徒悬念,生命有限但愿神佛保佑,J乙切望大家亲友不要为儿着急,各自保重身体,儿前诸承照拂,无以为报,非所愿,天也!

别话多未及,惟感谢吾亲二十余年教养之恩罔极。

诏和七年二月二十三日子甚叩。

这封哀怨悱恻的信,经李连读完后,围着圆桌的长官们,眉目之间都有一种异样的表情。我呢,也觉得心头惘惘然。当我回到俘虏看守所时,我把这信的始末告诉了谢英他们,大家都不知不觉同情那个写信的俘虏,我们特别跑到他坐着的地方,从铁栅缝中向他细细的观察。他是一个阔腮,高鼻的青年,他不理会我们围在他旁边窃窃的私议。只是两眼凝望着天空,沉思着。

“他们中间也有好人?”这是张权的新发见,在霎那以前他的确认为日本人,只有欺诈、专横、险奸和野心一类的劣根性。他曾经这样提议过:“假使我下次和敌人肉搏时,一定要划开敌人的胸膛,看看他们的心肝五脏,是不是黑的?”

“当然世界上不都是坏人,孩子们都是纯洁无私的;只是一些自命为聪明的人,有权势的人,为了个人的私利,在那些纯洁的小心灵中,播上罪恶的种子,最后自然有了这悲惨的结果!”我对于张权的话,发生了这种的感想。

“那么一切罪恶的结果,是不可免了,比如侵略的战争一类的事。”谢英说。

“在这时代自然是免不了。因为那些聪明的人,和有权势的人,他们的运气还没有衰竭,换句话说,他们正在走着红运,同时平民们还没有发见自己是傻子!”我说。

“假使平民有一天觉悟了呢?”张权说。”那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我说。

“那恐怕不是我们的时代了!”谢英插进一句。

“不见得吧!”我说”你看这次我们民众给我们的援助,就是他们觉悟的一个证据!”

“可是日本人也可以说他们的侵略我们,是为了他们的民众!”谢英很机敏的反驳我的话。

“不过事实已经反驳他们这种骗人的话。”我说。昨天黄仁曾告诉我这样一段新闻:

“有一个日本在乡军人,这次也被征调加人前线作战,足部受了弹伤,他住在红十字会医院——他是一个商人,在中国很久,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有一天一个中国朋友见了他,他说起这次战事的感想:我们商人在贵国营业,一向安居无事,自从战事发生后,什么买卖都停顿;损失了不知多少?而且最痛苦的,我们还须放下算盘去拿枪杆。这一来又不知牺牲了多少陛命?

政府出兵的理由是保侨,而结果呢,我们侨民就牺牲于保护之下了。这冤枉有什么可说,又向谁去说?”我们看了这一件事,我们就明白这不是日本民众要和我们打仗。只是军阀政客要卖弄他们的军火多,军器利,而无数的民众便作了莫明其妙的牺牲品。”

“这种没意思的战争,总有一天要被拆台的。”张权说。“我们只希望早点拆台,枉死城里也可少去几个!”谢英说。我们背后的大铁门又开了,铁锁哗拉的一声,打断我们的谈话。跟着进来一群新俘虏;他们面色很阴沉,当然作了俘虏还有什么耀武扬威的力量呢?照样的一个个坐在地上,有几个身上的军装都被撕破了;肩章斜在一边,头上的钢盔帽也失掉了,有几个脸上还渲染着血迹。

中午时我们发给他们一些干粮和水,有几个又伸出手来问我们再讨一些;照张权的意思是不去理会他们。我呢,觉得他们已经是赤手空拳的俘虏了。同时他们里面也有不少好人,于是我又给了他们一些,他们非常感谢的向我鞠着躬。屋外走进几个和我们换班的弟兄们。“你们走罢!让我们来看这些矮东瓜吧!”一个高个子的兵豪爽的说。

“喂,他们这些东洋鬼子真迷信,”另一个广东口音的兵说

“怎么?又有什么新鲜把戏吗?”谢英打着乡谈问。

那个广东兵从袋里掏出一张符策似的东西,如一块椭圆形的铜牌,那张符篆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几个汉字。铜牌上呢,一面铸了一尊趺坐的佛像,一面刻着三行汉字,左一行是:“别当常乐寺”,中间一行是:“厄除北白大悲尊”,右一行是:“信浓国别所”。

“这是什么意思呀?”张权问。

“什么意思吗?就是文明的本国民,上战场的时候,还希望神佛保佑!”

“佛!假使有也不能让他保佑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那高个子的兵接着说。

我们都哈哈笑了。那些俘虏们莫明其妙的望着我们,那个广东兵向他们作了一个鄙视的鬼脸;俘虏们有几个,筋涨眉耸的似乎要发作起来;正在这时,谢英把他身边的枪举起来,这一下那些野性的俘虏,便又都酎了。

“假使我们手里没有这杆枪,我们这几个人准要被他们打成肉酱了。”谢英说。

“当然他们如果没有那些猛烈的炮弹刀枪,他们也不敢上我们的海岸了!”我说。

“武力真可怕!”张权说。

“公理更可怕!德国的失败就是证据!”我说。”那么日本为什么要作第二德意志!”谢英说。“日本是初生的犊儿不怕虎。”我说。

我们谈讲着已到后方的营帐里。前线断续的炮火声从寒风里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