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晚嫂刚从山下的墟镇卖掉了柴草,肚子饿得直叫唤,她很想吃一碗粥,充充饥。可是一想到阿圆和阿圆的爸,她紧了紧裤带,买了三斤米,就急忙离开热热闹闹的墟镇,回转身上山去。

她从山坡边的茶亭那儿,踏上一条隐约的上山的小路。小路曲曲折折,时时被一些山石阻断,它爬过山石又伸向前面;时时又被一些树木杂草拦住了,它钻过去又伸向前面。在小路的旁边,是山,是峭壁,有时又是突然陷落下去的深不见底的峡谷,长满了灌木,里面藏着山猪和箭猪。这条很不好走的山路,有七八里长,越往高就越难走,越来越陡,有些地方简直是在笔直的山崖上凿出来的,人走在上面好象在爬梯子。

申晚嫂托着一条扁担,扁担的另一端挂着小口袋,口袋里装着米。她爬过“天梯”路,来到一座小桥的前面。小桥是用乱石堆起来的,山涧水常年不断地从石头缝里流到山下去,石头上有青苔,滑腻腻的。申晚嫂走到这儿,放下扁担,弯下身用手捧着清凉的山水,一口一口的喝。她从天刚亮的时候,挑了一担柴草,赶二十多里路下山,到现在滴水没有沾过口。来回四十多里,还要挑着担子走山路,人是有些累了。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捧了水没头没脸地洗了一遍,一双脚又放到流水里去,立刻觉得浑身清凉,精神爽快。

她今年三十二岁,身材高高的,很结实很壮健。一张圆圆的脸蛋,五官很端正,眉毛浓而黑,显出她的刚强;嘴唇却是薄薄的,露出她的聪明。头发乌黑,脑后挽着大发髻,梳得很光洁;衣服虽然补了又补,却不肮脏。一眼望去,就知道她是一个能干的人。事实上她也是很能干,劳动的好手。能挑一百二十斤的担子,走六十里,全乡没有几个男人可以比得上她,妇女们中间,当然找不出第二个了。记得她到十五里外的傜坑托杉木,天没亮,简单吃几个番薯,头顶星星脚踩露水,翻过几个山头,走到了,太阳才不过刚露出面。领杉木的时候,人家看她是女人,分一根二三十斤的给她,她不服气地说:

“这样细的?你当我是小姑娘还是鸦片烟鬼?”

“有大的呀,你扛得动吗?”

“扛不动?你,加上你睡的棺材,我也扛得飞跑!”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那个管木材的家伙,故意为难,指着一条一百斤左右的木头说:

“你扛惯棺材的,扛啦!”

扛惯棺材这句话,的确刺痛了她的心。她不是大峒乡的人,她嫁给虎牙村的刘申,是第三次嫁人了。她从小卖给地主家当“妹仔”,后来转卖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当小老婆,不到两年,男人死了,那人的大老婆,又将她卖给一个好吃懒做抽大烟的二流子当老婆。这个二流子自己不做事,要她劳动来养活他。在他没有钱抽大烟的时候,还要抓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用扁担打。她稍为反抗一下,那就打得更厉害,而且不停地咒骂:

“你这个臭婊子!老子养一条猪还会肥的,出钱买个二手货,就打不得?打死了看谁来给你伸冤!”

五年中间,她过着猪一般的生活,干着牛一般的劳动,一直到那个二流子和地主狗腿争风吃醋给打死了,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他死了之后,留下来的只有一床破棉絮,她一个人苦苦支撑,才有一餐没一餐的活了下来。

第三次嫁人,嫁给刘申,两口子感情很好。她爱他的诚实勤恳,他对她也是和颜悦色。但是申晚嫂却担心刘申的身体,他有个咳嗽的老毛病,那是在地主刘德厚家当二十年长工累坏了的。做工的时候,一咳起来脸红脖子粗,上气不接下气,弯着腰站不起来;晚上也是坐在床上一连咳个半夜,怎样也睡不下去。比如昨天晚上吧,刘申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他咳得很厉害,后来还吐出了一小块血饼,申晚嫂一定不许他再去做田工,要他休息一天半日,自己就挑了柴草上墟镇,换点白米煮粥,好让他能“闻闻米气”。她心里挂念着刘申,又挂念着女儿阿圆。

眼看太阳过了当顶,她匆匆站起来,将米袋绑得牢靠些,托起扁担,准备赶回家。这时,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响了,仿佛告诉她:你自从昨天晚上吃了几片“大葛”,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哩!她卷起衣袖,自言自语:

“不要紧,饿惯了,五脏庙的菩萨也该搬家啦。……只要他和阿圆能有一餐稀粥喝,我就心安了。”

她想到阿圆的笑脸,想到刘申的大口喝粥的样子,一种甜蜜的感情,流灌了全身,她那晒得紫黑的圆脸,浮上笑容,两片薄嘴唇微微张开着,露出一列整齐的白牙齿。她迈开大步,向山上走去。

越往山上走,四围就越显得静寂。山崖边和峡谷里的树木,摇摆着发出一阵阵低微的响声,不但不吵闹,而且更衬出周围的空旷。申晚嫂看到石头边有桃金娘的果子,她顺手摘了几把,放在嘴里咀嚼。一回头,从山坡与山坡之间的空隙,望到山下远远的田野,那整齐的田亩,一个方格一个方格挨着靠着,有的是一片嫩绿,有的是一片深绿,有的仿佛已经快转黄了,好象是油漆得很精致的大棋盘。在一大片方格之间,有小河贯串着,似乎是用一根一根白线将它们串起来了。更远的地方,是一条黄黄的河流,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银光,那就是出名的西江,它本来是很宽阔的,江流也是很湍急的,但是从高山上望下去,它就安静得很,安静得似乎凝结着动也不动了,它只象一条几寸宽的缎带,长长地绕过连绵不断的大山,绕过一大片田野,一直向东延伸过去,和珠江合流……

“唉!山下的土地多好啊!”

申晚嫂望着山下的一片田野发愣,不觉发出赞叹。她又朝山上看,朝山坡那边的更高的山峰看,那里山峰接着山峰,象一堆巨大的海浪突然冻结着,那起起伏伏的雄姿,仿佛一忽儿就要汹涌着向前。山峰的巅顶,有大片云雾笼罩着,有如戴了轻柔的面纱。山下现在是阳光遍地,山上却藏在云雾中间,一阵风吹来,那些象烟似的云雾扑在脸上,无数细微的水珠,就沾上头发、面孔和衣服了。靠西边,有一座更高更大的山峰,那是大金山的主峰,太阳偏西之后,主峰就遮住了阳光,山上的庄稼受不到阳光全日的照晒,长得很不好。看到山下的庄稼又肥又壮,真令山上的人羡慕。

“哼!山下的土地好,还不是跟山上一样穷?”

申晚嫂沿着险而陡的山路,继续前进。心里在想:田地不会亏负人的,肥肥瘦瘦都是出庄稼,勤力些哪能饿得死?但是,为什么山上山下的人是一样穷呢?为什么穷人又是勤力的人,发财享福的人连路都懒得走呢?呸!真是……

“晚嫂,柴草卖掉了吗?”

对面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穿蓝布衫裤,破破烂烂,裤管一边高一边低,低的那边已经少掉一截,露出他腿上的结实肌肉;头戴竹笠帽,有半寸长的头发披在外面;个儿高高的,紫黑色的四方脸,粗眉大眼,相貌堂堂。他身上背着一个麻袋小包袱,腰上插着一把镰刀。

“哦,是金石哥!你到哪儿去呀?”

“到岭下村去,我姐姐家里人手少,去帮两天工。唉,打我姐夫死掉以后,我姐姐真是苦够了,一大群孩子,五六张嘴就靠她一个人喂,我看她连自己的骨头都要拆下来当柴烧了。”

金石站在崖边的大榕树下,一脚踏在榕树根上,屈住左腿,在卷烟叶。

申晚嫂也停下来。

“我有两年没有见过她了,……”

“两年?两个月不见她,你就不认得她了!一天天的变,变,简直不象人形!我不去帮她,有谁去帮她呢?”他拍拍背上的麻袋小包袱说:“我每回去,都要带点米去,……一瓢水浇一丘田,顶什么事啊!不过,我看到他们就心酸,尽尽我的心就是了。”

金石点起烟卷,猛力地抽烟。

申晚嫂和金石同住在虎牙村,是隔壁邻居,她知道他是热心肠的人,很爱帮助人,性情耿直,对看不顺眼的事,他喜欢打抱不平。有人说他专爱吵架,其实在地主恶霸当权的地方,不如意的事情很多,他这个直肠直肚的汉子,也就容易冒火。不过,他对受人欺负的乡亲,倒是很体贴,自己勒紧裤带,却会送柴送米。他的老婆二嫂,生得瘦瘦小小,患了贫血症,终年面孔黄黄的,活象害大病的样子。二嫂为人也很厚道,就是没有主张,遇到一件事情,立刻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常言道:“一块馒头搭一块糕”,她有金石那样的敢作敢为的丈夫,自己没有主张也不碍事,凡事都由他撑持过去,天跌下来也有他去顶。他们有一个男孩子,名叫木星,五岁了,才有三四岁孩子一般高,头大身细,两条腿好似小树干,走路晃荡晃荡。木星是他们两人的宝贝,二嫂更爱他如命。申晚嫂也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所以和金石很谈得来。金石时常帮助她和刘申,而且对刘申的胆小怕事,他经常地劝说,要刘申挺起腰来,不要缩头缩颈。这一点,也是申晚嫂很钦佩他的地方。

“晚嫂,申哥昨天晚上又发病了吗?”

“是啊,一咳就是不停。你们也听见了?”

“听见了。他咳起来象放炮仗,一声接着一声,要他保重些啊!……”

这时,从山上走过来一群人,还有一顶藤轿子。轿子里坐着一个尖尖猴子脸,生着一个通红大鼻子的家伙,年纪约莫五十岁,身穿纱长袍,手摇纸扇,他是山上的大地主刘德厚,绰号刘大鼻子。抬轿子的两个人,累得浑身是汗,他还一个劲儿的顿踏脚板,催他们快些快些。轿子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是刘大鼻子小老婆的兄弟冯达春,花名蛇仔春,是形容他象小蛇似的无孔不钻;头发搽了生发油,光亮亮的向后梳,鹰钩鼻子,一脸奸滑相。他也累得头上冒热气了。轿子到金石和申晚嫂的跟前,象一阵风似的,申晚嫂闪到一边,金石一脚踏在榕树根上,动也不动。刘大鼻子朝他们看看,哼了一声,轿子已经过去了。蛇仔春来到他们面前,突然停下来,大声吆喝:

“你是死人不是?大先生的轿子来了,你都不让个道儿?”

“你又不打个锣送个信,要让也来不及了。”金石还是在抽烟。

“你,你瞧这条路,又陡又窄,掉下去是开玩笑的吗?”

“那还不容易,开一条马路嘛!”申晚嫂怒冲冲地说。

蛇仔春还想再说话,刘大鼻子远远地叫他:

“达春,快走吧!再迟的话,天黑也赶不到县里了。”

蛇仔春狠狠地瞟了他们一眼,象黄鼠狼似的转过身,又跑又跳的沿着下坡路,往前赶轿子去。他走出不到几步远,给坡道上的石笋一绊,仆跌在地上,几乎跌到峡谷中去。那个又紧张又狼狈的样子,惹得金石和申晚嫂都笑了。

“他又不叫石头让个道?嘻!”金石笑了一下,突然又改变语气,愤愤地说:“看到刘大鼻子,我就生气!还有那个蛇仔春,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他又到县城去了,跟他的兄弟又要出坏主意啦!”

“一个是头号地主,一个是知事大老爷,……啐!”金石吐了一口口水,好象提到他们弄脏了自己的嘴。“走了!你要申哥保重些!”

申晚嫂看到金石快走到石桥那儿,她高声叫他:

“金石,替我问问你姐姐啊!”

“知道了!”金石应了一声。走了几步,停住了,也高声说:“晚嫂,你告诉我女人,我明天不回来,后天一早准回来!”

申晚嫂继续向上山的道上走。这里的路更狭更陡,一级一级的上去,到了一个人工凿出来的峡道,两边都是悬崖,上边挂满茑萝之类的植物,在石头裂缝中间,长年滴着渗漏出来的水,石头是青黑色的,只在中午才有当顶的一线阳光,太阳偏西,那里就又阴暗下来,潮湿而且阴凉。经过这个峡道,是一个很陡的斜坡,由此下去,只见一大片平地,四围完全是山,大金山的主峰,远远坐在西边,黄昏的时候,它的阴影盖满了这一片平地。山上的夜晚比平地还要来得早。

这一大片平地,象一个巨大的盆子搁在山中间,四围的山峰,好象是它的高起的边缘。山上的盆地,农民们叫它做“峒”,所以这个只有不到一千人口的乡,叫做大峒乡。峒面虽然是山顶的盆地,但有一条曲折的澄清的河流,向北流到悬崖边,变成“高吊水”(瀑布)冲到山下去。峒面南北长五里,东西宽二里,有两个主要的村子,一个在河的南岸,叫石龙村,大多是青砖大屋,地主富农,全住在这个村子里。一个在河的北岸,是个破破烂烂的村子,住户是些什么人,不问而知了。这北岸的村子,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做“虎牙村”。六十多年前,刘大鼻子的叔祖刘世襄,曾经有过“拔贡”的“功名”,看到北岸村后有一排石山,好似老虎的牙齿,给题上这个古怪的名字,送那班“穷佬仔”到虎口里去吧。叫做虎牙的村子,外表很平凡;石龙村的房屋,“青砖镬耳”,一层一层筑在山坡上,倒是张牙舞爪,十分险恶。

申晚嫂走进虎牙村,那些收工比较早的农民,已经坐在门槛上“食晏”(这里农民吃两餐,中午到下午三点钟这段时间,吃点杂粮,叫做“食晏”),她走过的时候,有人招呼她,她心里可着慌了:

“阿圆的爸该饿坏了吧?早上不知道吃了没有?不,不知道能不能起床呢?”

她加快脚步,想快些赶回去。四十里路倒不觉得长,这短短的几十步,反倒象没有个尽头。她在转角的地方,和一个人撞了一下,那人骂道:

“眼睛没有带出来吗?冒失鬼!”

申晚嫂准备说一声对不起,一看是村里的刘金三婶,诨名叫“绣花鞋”的女二流子,她理也不理,径直走了。

绣花鞋一看是申晚嫂,也是一怔,等她走过去了,才连声刻毒地骂:

“晦气星!你忙着去报丧吗?”

要是在往日,申晚嫂准定回转身和她理论一下,但是今天她记挂着丈夫和女儿,装作没有听见,由通到自己住屋的小路转过去了。远远地看到刘申坐在门口,阿圆正和金石的儿子木星,在晒谷的“地塘”上玩,她这才放下心。阿圆眼睛伶俐,撇下木星,叫着迎上来了:

“姆妈,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