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鞋当组长的贫雇农小组开始串连活动了。

她和刘栋、刘华荣最积极。另外两个妇女轻浮得很,人前人后说几句油滑俏皮话,有时摆摆架子,用“同志”来吓唬人,有时打打闹闹,笑个不停。何大妹一直在问自己:他们要我来做什么的?自己也回答不上,成天疑疑惑惑,管自做工,不理闲事。梁七是个直性子的人,他和绣花鞋、刘栋在一起,象掉在粪坑里沾上一身臭,见不得人。他有他的古怪脾气,高兴的时候,说话滔滔不绝,生起气来,嘴嘟得高高的,闷声不响,最近他可气坏了,嘴嘟得更高,不管人们是好心好意的来和他谈话,还是有意无意的开玩笑,他一概不理,有时开口了,就会顶撞两句,对方只好摇摇头走开。他的老婆来劝他,一闷棍打过去,老两口子赌气两三天不说话。

绣花鞋一晚串门子,串五六家,开口第一句就是“你们想不想分田”,底下接着是“同志要你们入组”,对方没有表示,就算“说定了”。如果对方有些犹豫,一大套连哄带吓的话搬了出来。妇女在她这种手段底下,只好应酬着:

“你怎么说就怎么好吧,我们一个大字不识,还不是沾你的光!”

“你知道我们穷忙,写个名字也是凑凑数。”

绣花鞋对于男人,另有一套法宝,她拍拍对方的肩头,捏一下对方的臂膀,或者靠近对方的耳朵叮嘱,头上贱价的油香,逼得人作呕。

她走到梁树的家里。

梁树是二十二岁的青年贫农,和老母亲住在一起。他的母亲忠厚非常,走路也怕踩死蚂蚁。有一天,她在山边遇到刘大鼻子的小老婆冯氏,突然塞给她一卷布,笑嘻嘻地说:

“梁大婶,这点小意思,送给你做新衣服!”

梁大婶真是吓了一大跳,手抖得厉害。冯氏硬往她怀里塞:

“往时少照应你们,请你包涵些!”

梁大婶还想推辞,冯氏指着后山说:

“那边有人来了,快收起吧!”

冯氏匆匆走了。走了大约十来步,转身对她说:

“大婶,你要收得密实些,给人知道了,你我都没有命!”

梁大婶好象给蛇咬了似的,又惊又怕,浑身出汗,心跳得象要跳出来,手抖得好似大风中的树枝,布卷拿不稳,掉下地又拾起来。想不要,害怕后面有人跟着认出来。胡乱塞在柴草里,三脚并作两步赶回家,坐在地上,痴呆呆地半晌透不过气,稍微镇定些了,才将布卷藏在床底下。

这件事,她一直瞒着儿子。梁树是个爆竹性子,遇不得火星,她深恐给他知道了,闹出大事。后来又有谣言,说收藏地主的东西要重办,急得她偷偷躲起来哭。

绣花鞋一进大门,梁大婶的心直往下沉,沉到深不可知的地方去。她以为绣花鞋跟“同志”办事,也算公家的人,“糟了,糟了,一定来查问了!”装出一副笑脸迎上去,说是笑脸,看上去实在是压抑着的哭相。

绣花鞋还是那一套办法,要她入组。她才定了心:“她还不知道,谢天谢地!”

“这就算定了啵!”绣花鞋追了一句。

“是,定了啵!”梁大婶糊糊涂涂应承着。一会又说:“要我这个穷老太婆有什么用呢?”

“你的儿子一起算上!”

“不,不!”梁大婶一口气不同意。她知道儿子的牛脾气,不敢作主。“他的事,要问他自己!”

“好吧,好吧,就是你一个人!”

绣花鞋走到下一家门口,看见远远的大榕树下,有一群人在谈话,她怀着鬼胎,轻手轻脚地沿着墙根走过去。

茂密的大榕树,象一把张开的大伞,罩在头顶上,露出地面的树根,有如一堆乱石头。树下有七八个人,有男有女,坐在树根最高地方的是申晚嫂,其他的人围绕着她,有的坐在树根上,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推来的大石磙上。

自从土改队入村,群众的情绪由热望转到愤激,时时一小群一小群聚在一起谈心。申晚嫂愤激起来比谁都厉害,又说又骂,很激昂很尖锐,可是她也能冷静下来,做很朴素很简单的分析。她坚决相信“共产党如果不是好人,坏人为什么要跑呢”这个道理,因此她的说话,常常给群众带来信心,她很自然的成为一个中心了。

申晚嫂端坐着,巧英紧紧偎依着她。金石二嫂一面参加谈话,一面又要照顾木星。四婆坐在石磙上用烟叶卷烟,旁边有一个妇女,看到四婆卷好一枝烟,伸手要了去。四婆虽然把烟卷给了她,但唠唠叨叨:

“看你这个馋相,烟虫要饿死啦?”

坐在地上的是三个男人,一个是彭桂,一个是爆竹性子梁树,一个是麦炳。他们自成一堆,争辩着。梁树的嗓子最大,说着说着站了起来:

“……他妈的,什么东西!破布烂棉花,也当个宝贝!要我们入组,跟那些东西在一起?我就不干!……”

“哼!”绣花鞋在暗中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不干,谁希罕你干!”

“我说同志没有眼光!”彭桂说。

“七哥跟他们鬼混,真不值得!”麦炳为梁七惋惜。

“不,我听七婶说,是同志硬要他去的!”四婆吸一口烟,为梁七解释。

“这倒说得对,我也不喜欢梁七!”绣花鞋对自己说。

“归根到底,同志做得不周详!”

“人家是外乡人,怎么会知道呢?比如你吧,到墟场卖柴草,谁好谁坏,你哪里会知道底细?”

“绣花鞋迷住他们,我们应该去说清楚!”申晚嫂提出了她的主张。

“哇,——这个疯子倒有一手!”绣花鞋在墙角冷冷地说。她怕群众会拆穿她,再一想:“这班穷鬼,有胆吗?哼!”

“我去找他们!”申晚嫂坚决地说。

“啊!——”绣花鞋大吃一惊。

申晚嫂猛一站起身,差点把巧英撞倒。旁边金石二嫂愣了一下,马上抓着申晚嫂的手:

“你又要闹出事!去找他们,他们相信你吗?晚嫂,坐下来,坐!”

“吁!”绣花鞋松了一口气。觉得事情不过如此,待要走开,却又想到:“我怕他们?后面有靠山,怕他们?”自说自答,仿佛真的大权在握,勇气百倍。她从墙角走出来,大摇大摆地走向他们。

“哦,——大家谈什么呀?”

大家开始一怔,分不出来人是谁。

“我听见了!……”

“听见又怎么着?”梁树迎了上去。

“你不入组?真是癞蛤蟆跳上戥盘!你想入组,我们还不要哩!”

“你的组是什么组?打拳卖武的组,三姑六婆的组!哈哈!”

梁树笑,大家也忍不住跟着笑。

“你的妈也入了组啦!”

“什么?”

“回去问问你妈!她比你开通,入了组啦!”

梁树象爆竹似的一点就着,跳起身就走,彭桂一把拉不住,差些给他摔倒。

“绣花鞋!”申晚嫂大声叫她的绰号,使她不免一惊。“顾住你的狐狸尾巴!”

“疯子,不跟你说话!”绣花鞋看着申晚嫂,很胆怯,装出不理她的样子。心里在发狠:“瞧你死在我手里!”

“谁是疯子?”申晚嫂逼近她责问。

“你说,绣花鞋,谁是疯子?”几个妇女一起嚷起来,巧英更是愤慨。

“你们想造反啊!”

“噫,”申晚嫂冷笑一声,对大家说:“这句话活象刘大鼻子说的啊!”

“哈哈!”

提起刘大鼻子,绣花鞋是惊慌的,她深恐识穿了她和刘大鼻子的关系,急忙想脱身:

“我没有工夫和你们拌嘴!”

她转身想走。梁树象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挡住她的去路:

“不要脸,你骗一个老太婆……”

梁大婶跟着一拐一拐地跑来了,她有心事,怕儿子闹出乱子,她拦住他:

“别吵了!……三婶,你包涵点!……天啊,你们大家来劝劝吧!急死我了!”

“大婶,别怕!阿树做得对!”麦炳支持梁树。

巧英将梁树拉过一边。他卷起袖子,动手动脚,好象要扑过去打人。申晚嫂扶住梁大婶。梁大婶说出一句只有自己明白的话:

“叫我怎么办呢?”

“大婶,不要紧!”

宋良中刚巧走过,听见吵闹,很快地赶过来,他朝着绣花鞋问道:“什么事?”

“宋同志!”绣花鞋遇救了,急忙闪到他身后。“他们,那个疯子领头,要……”

“你才是疯子!”

“什么东西!一只烂绣花鞋!”

“大家不要吵嘛!”宋良中自以为很公正,说话的态度是严厉的,多少是袒护绣花鞋的。“有意见可以慢慢提,吵有什么用!”

大家静了一下,不约而同的散开了。远远传来低声的怨愤:“瞎了眼睛!……”

人们都走开了,梁大婶独自呆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