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晚嫂的右手,用布络着,吊在胸口;脱臼的地方,一层一层的绑着,好长得牢靠些。她的头上也扎有绷带,血是早已止住了,可是还没有完全收口。她受伤之后流了很多的血,现在猛一站起来,头会晕。脸色虽然不难看,到底有些发白,比不上以前健康。她在房子里不耐烦地走来走去,象嘲笑自己,又象发牢骚:

“是千金小姐,还是一品夫人?连门槛也不跨,等人家侍候!嗯,快要变成东宫娘娘喽!”

巧英坐在灶前烧火做晚饭,听她自言自语,头也不抬地应着:

“卫生员同志说,你不能出去吹风,吹了风头会肿的!”

“头会肿?从前头掉下来也要自己找吃的!……”

“晚婆,你再歇几天吧!不是不让你出去,大家都望你快点好!”

申晚嫂坐在巧英的身边,望着她。她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没有以前光亮。跳跳蹦蹦的脾气改了,一坐下来就是好一会,目不转睛望着一个地方出神。少女的活泼,突然从她身上消失了,她变得沉静,可是也显得成熟。她不是失望,从庄重的表情和简练的话语去判断,她比以前坚决得多,老成得多。申晚嫂用手摸摸她的脸,很温柔地说:

“好,我再歇几天。阿巧,我不是坐得住的人,这种时候,更坐不住。你想想,大家忙着捉刘大鼻子,我倒闲着,多不好!”

“你没有闲啊!他们不是到你这儿来开会,要你一起商量的吗?”

“话是这样说!”申晚嫂停了一下,突然问她:“刘大鼻子的事,你没有说出去吧?”

“没有!”

“不要走漏风声!这个害人的东西,要是捉到他,千刀万剐也不嫌多……”

申晚嫂独自在说着她心里的话,滔滔不绝。

灶里的火烧得挺旺,巧英对着闪闪晃晃的火苗,在想她的心事。

申晚嫂说了一会,才注意到巧英。

“你没有听我说?”

“啊?”

申晚嫂一把搂住巧英,象母亲一样的疼她:

“好孩子,我的伤不是快好了吗?别难受!这几天你帮我做事,够你忙的了!”

“不……”

申晚嫂第一次摸不到巧英的心事。她们象母女一样的亲近,巧英不愿意向别人吐露的话,对申晚嫂可从来不隐瞒。这一回,梁树突然被谋害了,巧英更需要申晚嫂的支持,而且只有申晚嫂了解她和梁树的萌芽的爱情,偏偏不能够吐露,这是多难堪的事!她几次下了决心,告诉她吧,话到嘴边,象咽苦药似的又咽了回去。梁七一再叮嘱她不要说,她又怕申晚嫂听了真会急出事来。她敬爱申晚嫂,宁肯自己忍受着痛苦,一直没有说出口。

“呵,我知道了!是为了阿树的事吗?”

巧英一听吓呆了,自己问自己:她知道了?望着申晚嫂,好一会不作声,不动弹,伸出去凑柴火的手停住不动,差点儿给火烫着。

“他们告诉我,阿树下山到区上去,你在想他不是?”申晚嫂故意逗她,希望巧英能够愉快些。“过两天不就回来了!”

“晚婆!”巧英扑到申晚嫂身上,一阵伤痛的抽咽,代替了她想说的话:“晚婆啊,他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

申晚嫂紧张地摇她,当是他们两个人闹意见,不和睦。

巧英仰起头,正想说什么,村子里突然传来打锣的声音。申晚嫂侧耳一听,奇怪地问道:

“开大会?开什么大会?我怎么不知道呢?”

锣声很清晰,叫唤却听不清楚。

“阿巧,你知道开什么会?”

晚饭后开会追悼梁树,这就是巧英心神不宁的原因。申晚嫂恳切的话语,催促的锣声,使她的思绪更加紊乱。“说不说呢,说不说呢?”她在不断地问自己,忘记了申晚嫂在她旁边坐着,等着她的回答。申晚嫂放开手,站起来:

“我去看看!”

巧英向前一扑,拖住申晚嫂:

“晚婆,我告诉你!”

“说吧,阿巧!”申晚嫂重新坐在她旁边。

“阿树死了,给人吊死了!……”

申晚嫂以为听错了,惊讶地望着她。可是,当她悲痛地说出经过情形,申晚嫂可惊呆了,她坐着不动,望着熄灭了的柴火,左手攥紧拳头,敲打套在布带里的右手,抿着嘴,竭力压制着愤激的情绪,身体有些摇晃,看上去好象在发抖。巧英害怕起来:

“晚婆,你身体还没有好,……”

申晚嫂紧紧握着巧英的手,轻轻地摇着,那个意思是说:不要紧!巧英也就不说下去了。申晚嫂望着灶里的微微闪烁的火星和灰烬,脑子里浮起一连串的问题:他们想打死我,吊死阿树,为什么呢?我是主席,阿树是纠察队长,是他们的死对头,眼中钉,要搞掉我们,他们才心安。哼,他们能搞得干净吗?全乡这么多人,谁不反对他们?我不做主席,还有人做;只要有人做,就不会放松他们。她想到这里突然问巧英:

“纠察队长谁当呢?”

“阿麦当队长了。”巧英不明白她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可是,又很自然的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从那天起,阿麦变了另外一个人,白天夜晚忙个不停……冯庆余那条绳子,就是他查出来的。”

“对!”申晚嫂似乎有了信心,比较开朗些,这才想到巧英和梁树的关系。“阿巧,阿树是个好人呐!不要说你心酸,我也难过!”

“早就想跟你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你们两个人的事,我早放在心上,打算分田之后,再……”

“晚婆,别提了!”

“别哭!地主就是想我们哭,我们偏不哭!你要记住阿树,他是为我们大家……”

金石二嫂走进来,听到申晚嫂最后的说话,看到巧英眼睛红红的,偎依在她身上,吃惊地问:

“你告诉她了?”

“干吗瞒我呢?”

“怕你听了急出事……”

“不会!”申晚嫂沉静地说。“你当是从前吗?现在人多心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急有什么用?”

申晚嫂一行人走进追悼会场的时候,梁大婶正在台上一边哭一边说。主席团的人看见申晚嫂来了,大吃一惊,梁七本来站在台口的,转头看到了她,张着嘴巴,心里在说:“她不能再……谁告诉她的,一定是巧英!”

许学苏让申晚嫂坐在台上,正对着台下的群众。

台下坐满了人,却是鸦雀无声,静听梁大婶在哭诉,没有注意到申晚嫂进来。

在人群的左角上,绣花鞋坐在地上,伸长脖子望着梁大婶。申晚嫂受伤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绣花鞋幸灾乐祸,高兴得很。后来又听到梁树被吊死,她有些糊涂了,这是谁干的呢?她曾经去找过刘华生,他避不见面。她去找冯庆余,他在“庆余号”的柜台边坐着,躲不了,冷冰冰地问她:

“你来干什么?”

“庆余伯,我想问你一件事,梁树……”

冯庆余脸色刷一下变青了,急忙拦住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紧张地看看店门外边,小声说:“关系重大啊,你少管闲事!”

“是怎么回事呢?”绣花鞋问他又象问自己。

“我是做生意的,不管这些……”冯庆余慢慢镇定下来。“三婶,需要什么吗?我可以赊给你。”

绣花鞋在冯庆余他们那儿受到冷淡。群众方面呢?大家热烈地讨论着地主的阴谋,情绪越来越高涨,可是对她却不欢迎。她感到孤独,恨恨地说:

“哼,两边都不要我了!刘华生!你们要我出来搞的时候,三婶长,三婶短,不要我的时候,连面都不见,你有得好死吗?”

在孤独之中,她想来想去都是别人不对,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处。没有人理她,她却故意去惹人,人家开会,走去听听,有人要她走开,她骂一顿,发一顿狠,心里好象舒服些。走在路上,挺胸凸肚,装得很神气,假如有人不满意地斜看她一眼,她就凶凶地反问:

“怎么样?把我吃了?”

心底里倒是不安的,两边都不要了,该怎么办呢?越是孤独,越是不安,越是喜欢打听,趁热闹,能够有开会的机会,她到得很早。她望着梁大婶,偶然泛起善念:

“这个老太婆倒是挺可怜的!”

马上她的本性又显露出来:

“她的那个宝贝儿子,确是该死!谁叫他那么厉害呢!”

梁大婶一面哭一面诉说,诉说中夹着哭声,人们听不清楚诉说的内容,可是,她那个样子,已经足够引起人们的伤心和对敌人的愤恨了。她披散头发,又瘦又黄,几天工夫老了很多。她不是站在台上,而是坐在台上,两手一会扑打台板,一会捶自己的胸口,号哭着,叫喊着,诉说的话断断续续,可是有一句是清楚的,她反复说着,请求着:

“你们要替我的儿子伸冤啊!”

随着这一声声的叫喊,群众中起了骚动,有人同情的抽咽,有人给唤起了斗志。

她哭喊了一阵,突然向后一仰,晕厥过去。巧英和另外几个人飞跑上前,抬她到一边去救治。

申晚嫂听梁大婶哭诉的时候,竭力忍耐着,等梁大婶晕倒,她站起来,很快地走向台口;她刚一出现,台下哄的一声,不约而同地叫起来。他们的叫声中,有意外的惊喜,因为她受伤后初次出现在人们面前;也有意外的惊吓,因为她的头上手上包扎着,那白色的绷带是很刺激的。她站在那儿,望台旁一看,冯庆余、冯氏和刘华生赶紧低下头。再向群众一看,群众的眼光亲切地迎着她,好象说:晚嫂,你好啊!绣花鞋却不敢正视她,侧过头,挪挪身体,让开了她的眼光。

申晚嫂有许多话要说,刚刚开了头:

“梁树为谁死的?要不要替他报仇?”

“要!”群众压抑着的情绪,找到了出口,迸发出雷鸣的叫声。接着,这叫声变成一片呐喊

在呐喊声中,有好几个人从群众中间,同时向台前一阵风似的跑来,有三个人跑上了台,还有几个人就在台下和大伙跟前,用粗壮的声音,数说敌人的罪恶,号召为申晚嫂,为梁树,为本乡以前冤屈死了的人复仇。说到激烈的时候,有人跑到台旁,指着站着的地主们痛骂。……

欧明和县人民法庭的副审判长,还有主席团的委员们,正在商量着。欧明看到群众的仇恨和愤怒,象熊熊大火似的越烧越旺,讲话的人和呐喊的人,卷进同一个意志中,连申晚嫂和梁七,也情不自禁地高喊着。欧明碰碰副审判长的手臂,对他说:“你出去吧,这个风暴平息不下来了。”

副审判长庄严地站在台中央,群众还是叫嚷不停,等到梁七看到他,拿起广播筒宣布:

“现在请人民法庭的同志讲话!”

人们才慢慢静下来。最后一个离开台上的人,经过地主们的面前,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方才回到坐的地方去。

副审判长摊开手上的案卷,逐项宣读着。人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连咳嗽也不敢大声。他们虽然听得不很明白,可是,“人民法庭”具有很高的威信,使他们相信一定能得到法庭的支持。副审判长最后说:

“……人民法庭经过详细调查研究,同时,接受群众的要求,决定逮捕谋杀案的嫌疑犯冯庆余、刘华生!……”

麦炳端着梁树以前用的步枪,一直在监视着冯庆余,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要冒出火。听到副审判长的宣布,他好象山崩似的扑过去,大吼着:

“冯庆余,出来!”

纠察队员们围了上去,立刻将冯庆余、刘华生捉住,反绑着他们的手。

群众仿佛浪潮似的汹涌着,吼叫着,热烈地鼓掌。

绣花鞋看到冯庆余和刘华生被捉,她的心突突地跳着,脸上没有血色,嘴唇发白,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衣服,用力克制着,还是不能不发抖。

坐在另一边的冯水,他自始至终没有出声,此刻忍不住了,跟着大家一起在吼叫。这个在刘大鼻子家做牛做马五十年的老长工,一直到冯氏被斗之后,方才搬出刘家。搬到一间刘家的闲屋,独自耕几丘田,白天不和别人来往,夜晚早早睡觉。平素沉默寡言,现在更是难得有说话的机会。他自己这样想:五十年的苦都挨过来了,怨什么人呢?六十多岁的人,有什么好指望的?村里闹得热烘烘,他关在房子里万事不管。今天在会场上,看到的,听到的,群众的激情,使他忘记了自己,尽情地吼叫起来。

苏醒过来的梁大婶,泪流满脸,连连地说:

“菩萨开眼啦!”

“不是菩萨开眼,是共产党……”扶着她的巧英纠正她。

“共产党是大恩人啊!”梁大婶改口说。“多谢共产党啊!”

申晚嫂兴奋得涨红脸,走到欧明和许学苏面前:

“告诉他们吧,告诉他们吧,让他们高兴高兴!”

人们从两边向中间挤,从后边向前边挤,最前边的已经把冯庆余和刘华生包围起来,手指着他们,咒骂射向他们。麦炳和纠察队员们,竭力招架,才勉强留下一小块地方,没有给人们冲进来。冯庆余头低到胸口,躲来躲去,闪避着。刘华生额头上的汗珠有黄豆大,畏畏缩缩,害怕群众会冲上来打他。

许学苏拿起广播筒,一连叫了好几遍:

“农民兄弟,听我说几句!”

人们停在原地看着台上。他们的姿势,好象前进中的骏马,突然被勒住缰绳似的站着,一放手就会奔跑的。

许学苏响亮地说:

“农民要打倒地主恶霸,要分田分地,完全是正义的,合情合理合法的,我们共产党,人民政府,一定替大家撑腰!破坏土改的要镇压,逃亡出去的地主恶霸,一定要抓回来!”

“哦,——”

一片欢呼,一片呐喊,震响在高山大峒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