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水气呼呼地迈着大步,登登地往前直走。申晚嫂和巧英跟在后面。巧英看着老长工的模样,抿着嘴在笑。申晚嫂脱臼的关节,第二次又接上去,绷带重新挂在胸口

“晚婆,”巧英对申晚嫂挤眼睛,悄悄对她说。“你瞧冯伯气得那个样子,嘻嘻,好象刚刚上了当似的。”

“别笑话他!蒙着眼睛活了几十年,真叫做眼不见心不烦,一下子看得明明白白,哪能不发毛呢?”

“他以前是湿水爆竹,怎么点也不响的,……”

“嘘!”

冯水突然转过身来,粗声粗气地说:

“湿水爆竹也会响喽!”

巧英受了一惊,身体向后一倒,随即站稳,象孙女儿对老爷爷似的,顽皮地拉着他的衣服,格格地笑着说:

“你听见了?”

“听见了!晚嫂,什么时候斗争刘大鼻子?”

“快了,就在这两天。”

“我要咬他一块肉下来!”

冯水重重地坐在树底下的石头上。她们跟着停下来。

“别咬他!咬他,嫌弄脏牙齿哩。”巧英坐在他旁边。

“不行,我一定要咬他一口才泄恨!”冯水认真地坚持。他抓了一把泥土,紧紧地捏着。

申晚嫂靠在树干上,对冯水说:

“你斗争他嘛!知道什么,就讲什么,心里有什么话,就讲什么话。……”

“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你拣重要的说嘛!”巧英提醒他。

“都是重要的!”冯水似乎生气了。

“就都说!”巧英顺从他。

“唉!”冯水长长叹口气。“我在刘家五十年,头朝地,坑坑蚩蚩地死做,真是前生欠了他的债……”

“不是欠他的债,是他剥削,欠你的债!”巧英又修正他。

“我知道——”冯水好象不耐烦巧英来指点他,却又不能不同意。

“他们一家对我甜言蜜语,我当他们真是好心肠。上回你们斗大太太,呸,斗刘大鼻子小老婆,我想这太过狠了吧,心里还不舒服哩。”

“我们没有跟你谈谈心事,也是不对的。”申晚嫂说。

“冯伯对我可好,我不找你,真……”巧英说。

“不能怪你们,我给他们迷了心窍,什么事也不管,……老是想:六十几了,闻到棺材香了,算了吧!我不得罪人,人不得罪我,太太平平一躺,来得干净,去得干净。……晚嫂,你刚才讲的话,句句都对,他们对不起我的事可多哩!”

“是啊!”

“我要一桩桩给他们倒出来!”

“冯伯,你还知道他们的秘密哩!”

“有,有!他们叫我藏东西,叫我挖枪:叫我替三婶耕地,叫我……多得很!”

“一起都倒出来,斗争刘大鼻子就斗得倒!”

“说,一定说!”冯水激动得又抓起一把泥土,捏了又抛掉。“上回梁树死了,我就闷不住,此刻更闷不住。走,找共产党去!”

巧英望望申晚嫂。申晚嫂说:

“好,你再跟欧同志、许同志谈谈!”

他们走到虎牙村,只见办事处门口一堆人,嘈杂得很。申晚嫂领前,排开众人往里挤。只见许多人围着绣花鞋,梁七坐在一边生气。申晚嫂皱了皱眉头,走到梁七身边:

“怎么回事?”

“气死人了!……”

主席团决定在斗争之前,先做广泛的动员,申晚嫂去发动冯水,梁七去争取绣花鞋,希望她揭穿刘大鼻子的阴谋布置。刘大鼻子捉回来的那天起,她就心神不安,看到梁七上门,大吃一惊。梁七看见她,也是一肚子的肮脏气。他草草了事地交代了几句政策,然后开门见山,要她将功赎罪。绣花鞋一来以为他用圈套,引她说出材料,回过头来再治她;二来错会了意,以为非她不可,所以说话的时候,乔张乔致地绕来绕去,卖关子,不老实。梁七捺下一百个不愿意来找她,碰上棉花钉子,自然火高三丈,骂了她几句。她是个流氓脾气,欺软怕硬,欺负梁七忠厚,一路跟着嚷出来。想不到梁七翻了脸,一把拉住她,拖到办事处。群众看不过眼,围着她嚷:

“不学好的东西,送她到人民法庭!”

“不关也要管制!”

绣花鞋胆怯了,可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我犯了什么罪?我才不怕你们吓嘞!”

申晚嫂觉得绣花鞋确实讨厌,同时又觉得梁七把事情弄糟了,她的眉头皱得更紧。稍停一会,对梁七说:

“你陪冯伯去找许同志,我来和她谈!”

绣花鞋看到申晚嫂,心里发慌。这个主席是刚强的,不好惹;自己过去三番五次搞她的鬼,能不记仇?碰到她的手可糟糕,何况群众的火烧得正猛呢。绣花鞋矮了半截,不象刚才放肆了。

“晚嫂,你说说,绑不绑她?”

“绑啊!”有人抛来一根绳子。

申晚嫂向前一步,绣花鞋退后一步。申晚嫂壮健的体格,皱着眉头的神情,使她受了威胁。申晚嫂弯腰拾起绳子,交给一个人,那人问:

“绑?”

绣花鞋半弯了腿,用求情的调子说:

“晚嫂!……”

晚嫂摇摇头,不叫绑。然后严正地对绣花鞋说:

“过来!”

绣花鞋满肚子怀疑,乖乖地跟她上了台阶,到屋里去。群众也是怀疑地涌过去。

“你坐吧!”

绣花鞋起先不敢坐,不坐又不好,只好半个屁股坐在申晚嫂对面的条凳上,似乎准备随时要站起来。

申晚嫂打量着她:下流坯!瞧她这副样子,就叫人生气。

“群众很不满意你,看到吗?”

“看到。”

“不是冤枉你吧?”

“不,不是!”绣花鞋摸不清底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多年的经验,认为赔个小心总不会吃亏。“晚嫂,我以前得罪你……”

“不要谈我的事!”申晚嫂看了看她的光脚,那双绣花鞋不见了。她连忙将脚缩进去。“以后别提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早忘记了!”

“我对不住你!”

“叫你别提了,你又提。我们农民团结得好象一家人。你呢?就爱分你啊,我啊,现在不比从前啦!”

她看着申晚嫂,脱口而出,习惯地应和着:

“是!”

“打垮了地主,将来的好日子,你有没有好处?”

“不知道。”

“她不知道?没有人送田给她,送钱给她,当然没有好处罗!”人群中有人插嘴。

“将来的好日子,你也有份!”

“我也有份?”

“我说你就没有份!”人群中又有一个人说。“好吃懒做,将来没有地主做靠山啦!”

“我,我现在不是劳动了吗?老早老早跟地主一刀两断了……”

“哈哈!”群众中一阵哄笑。

“你看,大家都不相信。”申晚嫂进一步地说。“一个人没有人相信,多没有意思!你要不要人家相信?要?那就好啊!做出来给人家看看。”

“我哪一点不想到?解放以后就规规矩矩,……”绣花鞋不想认输。

“你就是不学好!”群众又嚷起来。

“指出一条明路,你不想走!”

“香的不吃吃臭的,你一辈子也别想做人了!”

“你听听,谁相信你的鬼话!”申晚嫂动怒了。停了一会,又放得温和些:“做鬼容易成佛难,要做一个好人,就得看你自己。你想想吧,四十多岁的人了,以前靠嘴吃饭,热脸挨冷屁股,有什么光彩,有什么快活?从今以后好好做人,还有一二十年正正当当的日子好过。只要你肯立志做好人,大家也不会不要你。我们的话说尽了,做不做全在你,你想清楚吧!想不通再来找我!”

绣花鞋独自回到家里,第一个想法是:“好险啊!几乎给绑起来。”她倒了一杯冷茶,一口气喝干。想到申晚嫂在紧张的关头出来解围,她鼻孔一张:“哼,她倒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呐!假仁假义!”她虽然把申晚嫂的话朝不好的方面猜,用她自己的想法去染上颜色,可是,这些诚恳的劝告,象在脑子里生了根似的,怎么样也赶不走,一遍一遍地在耳朵边响着。这些话响一遍,她脸红一次,心惊一次。“真作怪,我会怕他们?”又喝了一杯冷茶,用冷水洗脸,她慢慢安静下来。偏偏越安静越忘不了那几句话。丈夫死后,十多年来的生活,都是逢迎别人,奉承别人,给别人开开心,别人在她的身上榨也榨出一点乐趣,就是这样的过日子,从来没有人瞧得起她,她自己也乐得混过一天算一天,反倒把辛辛苦苦劳动过日子的人看不上眼。十多年来,没有人和她说过一句体己话,其实那时说了也是白说,她听不进去。这一向,“两边不要她”,村里有她这个人好似没有一样,她才觉得寂寞。刘大鼻子捉回来,冯庆余、刘华生被逮捕,靠山倒了,她多多少少明白大势不同了。她那个流氓脾气无赖相,一下又不肯服输,越骂她就越不肯低头。申晚嫂几句诚恳的劝告,恰好打中她的心坎,想不考虑也不行了。

“热脸挨冷屁股,有什么光彩,有什么快活?哼,这个‘番头婆’倒会说话!他们还要我?真不真呢?”

门外,为斗争会做准备工作的人,闹哄哄地来来去去。

绣花鞋第一次怕羞,她轻手轻脚地去掩上门,独自坐在家里,把十多年来的老账,翻出来一笔一笔地在心里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