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坚出走以后,党的小组每个星期仍旧借吴七的家做集合的地点。

剑平每天下午腾出些时间,跟吴七到附近象鼻峰一个荒僻的山腰里去学打枪。他进步很快,没三个月工夫,已经连左手也学会了打枪。吴七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

“小子,你也是神枪手呀。”

剑平倒脸红了。

枪声有时把树顶上的山乌吓飞了。有一回,吴七就手打了一枪,把一只翻飞的山乌打下来,剑平圆睁了眼说:

“嗨,七哥,你才真是神枪手!”

他们有时就坐在山沟旁边的岩石上歇腿,一边听着石洞里琅琅响着的水声,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吴七说他小时候在内地,家里怎样受地主逼租,他怎样跟爷爷上山采洋蹄草和聋叶充饥,有一天爷爷怎样吃坏了肚子,倒在山上,好容易让两个砍柴的抬下山来,已经没救了。……

“俺忘不了那些日子。”他说,眼睛呆呆地还在想着过去。

吴七很喜欢听红军的故事。有一次,剑平告诉他,民国十八年那年,江西的工农红军第四军从江西开进闽西,各地方的农民像野火烧山般地都起义了。八十万农民分得了土地,六万农民参加了赤卫队……

“我可是闹不清,”吴七插嘴问道,“庄稼汉赤手空拳的,拿什么东西起义呀?”

“起初使的是砍马刀、镖枪、三股叉、九节龙……”

吴七听了像小孩似的笑得弯了腰说:

“那怎么行!人家使的是洋炮……”

“怎么不行?有了红军就有了办法。”剑平说,“红军是穷人自己的军队,越打人越多。当时龙岩、上杭、永定、长汀这些地方都是农民配合红军打下来的。前年红军还打到漳州来呢。”

“要是红军能打厦门,那多好啊。”吴七说,“不客气说,俺们要起来响应的话,就不是使什么三股叉、九节龙的,俺们有的是枪杆。”

吴七越扯越远,好像红军真的就能打到厦门来似的。

“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吴七接着说,“俺要把沈鸿国那狗娘养的,亲手砍他三刀!……”

入夏那天,有一个内地民军的连长,小时候跟吴七同私塾,叫吴曹的,经过厦门到吴七家来喝酒。老同学见面,酒一入肚,自然无话不谈。

“七哥,俺要是你,俺准造反!”吴曹带醉嚷道,“厦门司令部,呸!空壳子!有五十名精锐尽够了,冲进去,准叫他们做狗爬!……”

吴七也醉了,醉人听醉话,特别对味儿。

“七哥,俺当你的参谋吧,咱一起造反!”吴曹又嚷着说,“你出人,俺出枪。枪,你要多少有多少,你说一声,俺马上打内地送一船给你!”

吴曹第二天回内地去了。吴七知道吴曹好吹牛,自然不把他的醉话当话,可是“造反”这两字,却好像有意无意地在吴七心里投了一点酵子,慢慢发起酵来。他想起从前内地土匪打县城时,乒乒乓乓一阵枪响,几十个人就把县府占了。多简单!他又想起现在他管得到的角头人马,真要动起来,别说五十个,就是再五个五十个也有办法!……

接着好几天,吴七暗中派他手下去调查厦门海军司令部、乌里山炮台、保安队、公安局和各军警机关人马的实情,他兴奋起来了:

“他妈的,吴曹说‘空壳子’,一点儿不假!”

这天星期日,他到象鼻峰时,就把他全盘心事偷偷跟剑平说了。他要剑平把他这个起义的计谋转告吴坚。

“你替我问问他看,”吴七态度认真地说,“到时候他是不是可以派红军到厦门来接管?”

剑平万万想不到吴七竟然会天真到把厦门看做龙岩,并且跟农民一样的也想来个起义。

剑平用同样认真的态度,表示不同意他那个干法,并且也不同意把这些事情转告吴坚。

这一下吴七恼火了。

“好,别说了!”他说,“这么现成的机会不敢干,还干什么呢!俺知道,你当俺是莽汉,干不了大事,好,哼,好,好,没说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

不管剑平怎么解释,吴七总觉得剑平的话里带着不信任他的意思。

“咱们问李悦去,看他怎么说,”吴七气愤愤地说,“要是李悦说行,就干;说不行,拉倒!没说的。你们都不干,光俺一个干个什么!”

“跟李悦谈谈也好。”

“可话说在头里,到李悦那边,不管他怎么说,你可不许插嘴破坏。……”

“好吧,好吧,好吧。”剑平连连答应,笑了。

这天晚上,吴七便和剑平一同来找李悦。

吴七慎重地把房门关上。他那轻手轻脚的样子,似乎在告诉李悦,他是个懂得机密和细心的人,人家拿他当莽汉是完全错误的。

三个人坐下来,吴七便压低嗓门,开始说他的计划。他一直怕李悦顾虑太多,所以再三说明他自己怎样有办法,对方怎样脓包。他说海军司令部是豆腐,公安局也是豆腐,水陆军警全是豆腐!他又说,东西南北角,处处都有他的脚手,他全喊得动!三大姓也全听他使唤!他郑重地重复地说道:

“这桩事不是玩儿的,不干就算了,要干就得加倍小心,先得有个打算,马马糊糊可不行!”

接着他便说出他要攻打司令部和市政府的全盘计划。他说,只要把司令部和市政府打下来了,其他的像乌里山炮台、公安局、禾山海军办事处,都不用怎么打,他们准缴械,挂起白旗!……

他又对李悦说:

“只要你点头说:‘行,干吧!’俺马上可以动手!不是俺夸口,俺一天就能把厦门打下来!目前短的是一个智多星吴用,吴坚不在,军师得由你当,你要怎么布置都行,俺们全听你!你们手里有工人,有渔民,好办!……可话说在头里,俺吴七是不做头儿的,叫俺坐第一把交椅当宋公明,这个俺不干,砍了头也不干!俺要么就把厦门打下来,请你们红军来接管,俺照样拿竹篙去!……”

吴七越说越起劲,好像他要是马上动手,就真的可以成功似的。

李悦静静地听着,看吴七把话说够了,就拿眼瞧着剑平问道:

“怎么样,你的意见?……”

“你说你的吧,我是听你的意见来的。”剑平回答。

李悦开始在屋里徘徊起来。吴七瞧瞧剑平又瞧瞧李悦,着恼了,粗声说:

“别这么转来转去好不好?干吗不说话啊!”

“好,我说,”李悦坐下来,“可是话说在先,我说的时候,你不能打岔。”

“说吧,说吧!”吴七不耐烦了。

李悦一开头就称赞吴七,说他一心一意想闹革命迎红军。吴七暗地高兴,瞟了剑平一眼,好像说:

“瞧,李悦可赞成哪……”

“可是我得先让你明白一件事,”李悦接着又说,“现在我们还不是在城市里搞起义的时候,因为时机还没来到。”

李悦停顿了一下,打抽屉里拿出一小张全国地图叫吴七看;吴七一瞧可愣住了:他妈的厦门岛才不过是鱼卵那么大!

李悦把厦门的地理形势简单说了一下,接着便把“不能起义”的理由解释给吴七听:

“第一,厦门四面是海,跟内地农村联接不上,假如有一天需要在城市起义的话,也决不能挑这个海岛城市;第二,目前红军的力量主要是在农村扩大根据地,并不需要进攻城市。”李悦又加强语气说,“拿目前的形势来说,敌人在城市的势力比我们强大,我们暂时还打不过他们……”

吴七听到这里就跳了起来,打断李悦的话说:

“不对,不对!你别看他们外表威风,撕破了不过一包糠!俺敢写包票,全厦门水陆军警,一块堆儿也不过三五百名,强也强不到哪里!”

“你怎么知道是三五百?”李悦问。

“顶多也不过五七百!”

“五七百?三五百?到底哪个数准?”

“就算他一千吧,也没什么了不起,喊也把它喊倒!”

“可也不能光靠喊啊。”李悦说。

剑平两眼一直望着窗外,好像这时候他即使是瞟吴七一眼都可能引起对方的不愉快似的。

“不客气说,”吴七继续叫道,“厦门这些老爷兵,俺早看透了!全是草包,外面好看里面空,吓唬人的。……你知道吗?从前俺领头跟日本歹狗打巷战的时候,俺们也没让过步!……现在俺要是喊起来,准比从前人马多!”

“你能动多少人马?”李悦故意问道。

“六七百个不成问题,包在俺身上!”

李悦知道吴七说的都没准数,就不再追问下去。他告诉吴七,据他所知道的,眼前厦门水陆军警、海军司令部、乌里山炮台、禾山办事处、保安队、公安局、宪兵,总数至少在三千四百名以上。他又指出,最近三大姓为着占地面,又在闹不和,可能还会再械斗;还有那些角头人马,也都是糟得很,流氓好汉一道儿混,有的被官厅拉过去,有的跟浪人勾了手……

吴七一声不响地听着,心里想:

“奇怪,干吗李悦知道得这么多,俺不知道的他都知道……”

“好,就不干了吧。”吴七有点难过似的喃喃地说,两只大手托着脑袋,那脑袋这时候看上去好像有几百斤重似的。

“可俺还是不死心,干吗人家拿三股叉、九节龙的能造反,咱们枪有枪人有人,反倒不成啦?……嗐,就不干了吧。”他抬起头来,望望剑平,又说,“你们俩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想的全一样。”

过了一会,李悦向剑平使个眼色,微笑着走过去,拿手轻轻搭在吴七肩上,温和地说:

“七哥,有件事要你帮忙一下,我们有一位同志,被人注意了,打算去内地,你送他走好吗?明儿晚上九点,我带他上船,你就在沙坡角等我……”

吴七一口答应了。他站起来,似乎已经忘了方才的难过,倒了一大碗冷茶,敞开喉咙喝了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