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领导的全国救亡运动,影响一天天扩大,厦门的救亡工作也由厦联社推动起来了。请求入社的青年越来越多,社员们散布到各个学校、报馆和民众社团里面去。救亡的刊物空前地多起来。本地的记者协会、美术协会、文化协会、诗歌会,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都前后发表宣言。各地的读者纷纷写信给报馆,要求尽量多登抗日的文章。聂耳和冼星海的救亡歌曲,随着厦联社组织的青年歌咏队,像长了翅膀似的,飞过码头、工厂、渔村、社镇,传唱开了。遇到什么纪念日,这些歌曲又随着群众来到街头,示威的洪流一次又一次地冲过军警的棍子和刺刀……

厦联社的工作一天比一天繁重。剑平和四敏除教书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了工作。这是党在这个时期交给他们的主要任务。

在宿舍里,每晚把电灯亮到深夜一两点钟的,只有他们两个。有时候,四敏甚至工作到天亮。

秀苇每天见到剑平,总问:

“四敏昨晚几点睡的?”

剑平照实告诉她。她叹息了:

“天天熬夜,人就是钢打的,也不能这样呀。”

奇怪的是秀苇从来不问剑平几点钟睡。

秀苇每天一到下午上完了史地课,总一个人悄悄地到四敏的房间去改卷子,尽管四敏经常不在。这个混合着香烟味和男子味的房间,似乎对她有着奇异的吸引力。她一向讨厌人吸烟,但留在这房间里的烟味却有点特别,它仿佛含着主人性格的香气。

她常常替四敏整理写字台上的书籍和簿册,好像她就是这房间的主妇。有时候她走出来碰到了剑平,不由得脸红了,但一下子她又觉得很坦然。

年轻人在热恋的时候总是敏感的。剑平一从秀苇的眼睛里看出异象,便有些忧郁。最初他是嫉妒,接着他又责备自己感情的自私。他想,他既没有权利叫一个他爱的人一定爱他,他也没有权利叫他的同志不让他爱的人爱。何况秀苇从来就不曾对他表示过任何超过友谊的感情。分别两年多,他不曾给她捎过一个字。假如说,秀苇爱的是四敏,那也没有什么可责备的。他,作为秀苇的朋友和作为四敏的同志,为什么不能用愉快的心情来替别人的幸福欢呼呢?他有什么理由怨人和自怨呢?

剑平终于摆脱了内心的苦恼。

可是不久,一个新的变化又使得剑平内心缭乱了。

不知什么缘故,每回,当四敏发见秀苇和剑平在一起的时候,总借故走开。在厦联社,遇到有什么工作需要两个人办的,四敏也总叫他俩一道去办。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

四敏是厦联社的骨干。各个研究小组都要他指导。文化周刊每期要他看最后一遍稿才付印。许多学习写作的青年,把成沓的稿件堆在他桌子上,等着他修改。每天有一大伙年轻人围绕在他的身旁,当然别人不会像秀苇那样敏感地注意他的咳嗽。大家一遇到什么疑难的问题不能解决时,总说:

“问四敏去,他是百科全书。”

四敏也的确像一部百科全书。他的博览强记到了叫人无法相信的程度。许多人都说他是“奇人”,说他看书的速率比普通人快八倍,说他过目不忘。消息传到厦门大学那里,引起一位生物学教授特别来登门拜访。他拿一条布尺在四敏的头上量了半天,又在自己头上量了半天。他说他正在研究骨相学,但他找不出四敏的脑壳跟普通人有什么差别。

四敏每天把繁杂的社务料理得叫人看不出一点忙乱。奇怪的是他看书那么快,说话偏偏慢条斯理,如同小孩子背着没有熟的书;声音又是那么柔和,仿佛无论说什么激烈的言语都可以不必加上惊叹号。平时,他常常沉默地听别人说话,把香烟一根接连一根地抽着,烟丝熏得他眯缝着眼睛,有时他长久地陷入沉思。爱说话而不爱抽烟的人,也许会惊奇这一位博学多才的人为什么既然那么吝惜他的发言,却又那么浪费他的香烟。

厦联社的社员多数是从各地各界来的知识分子,成分当然复杂一些。这里面有不同的阶级,不同的职业,不同的教育程度和不同的兴趣。不用说,好的有,不好的也短不了。剑平常常因此而感到对付人事的困难。他有时着恼了,对四敏说:

“我就讨厌知识分子,尽管我自己也是。你看他们,十个人十个样子,头真不好剃!”

“不能要求别人跟要求自己一样。”四敏回答剑平说,“你可以严格要求自己,但不能用同样的尺度要求别人。”

剑平一面觉得四敏的话是对的,一面又觉得四敏平时待人太宽,他感到不安。

四敏待人的宽厚,正如他溺爱一切幼小生命一样,成为他性格方面的一种习惯。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溺爱小动物到那样的程度。学校里厨子养的小黑猫,每晚上总是悄悄地跑来睡在四敏的床上,甚至于撕破他的蚊帐,他也不生气。他从来不打死那些爬过他桌面的蚂蚁、蟑螂、壁虎,或是从窗外飞进来的蛾子。他对它们最严厉的处分是用纸包着它们到校园里去“放生”。有时,就连花匠烧死那些残害花木的害虫,他也觉难受。有时,看见蜜蜂撞着玻璃窗,不管他怎么忙也得起来开窗让它们飞出去。他不喜欢看见人家把小鸟关在鸟笼里,也不喜欢看见小孩子用线绑着蜻蜓飞。

就是这么一个连蚂蚁也舍不得踩的人,他要和人吃人的制度进行无情的搏斗……

剑平刚入厦联社不久,社员们讨论要出版一个文艺性质的半月刊。社员柳霞是个剪男发,瘦削严峻的女教师,她主张刊物的名称用“海燕”,秀苇反对,主张用“红星”。

“红星有上‘红’字不好。”柳霞反对地说。

“好就好在‘红’字!”秀苇回答。

“你想让人家封禁?”

“言论自由,他敢封!”秀苇说,有些轻蔑柳霞的胆怯,“他封一百次,咱们就出版一百零一次。一期换一个名,‘红星’、‘红火’、‘红日’都可以!”

“好呀,你巴不得红出了面,好让人家来逮!”柳霞愤愤地说,“你这等于通知人家来消灭自己!”

“怕就别干,干就别怕!”

柳霞气得脸发青。社员中也有赞同秀苇的,也有赞同柳霞的,争辩起来,最后他们走来问四敏。

“我同意用‘海燕’。”四敏眯着眼微笑地看看大家,又问秀苇,“干吗你非得有个‘红’字不可呢?”

“红是强烈的颜色,代表反抗。”

“但重要的不在名称,而在刊物的内容。”四敏说,“名称淡一点好。应当从大处着想。”

四敏的答话永远是那么简短,平淡无奇,但不知什么缘故,听的人总自然信服,连好辩的秀苇也没有话说。

《怒潮》在大华戏院公演五天,场场满座,本来打算再续演三天,但戏院拒绝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戏院经理遭到侦缉处的秘密警告。厦联社暂时不准备跟当局对冲,打算等到暑假的时候,到漳州、泉州各地去演出。

现在他们又忙着“新美术展览会”的筹备工作了。这次征集的展览品主要是侧重有宣传价值的。剑平和四敏都被选作展览品的鉴选人。

这天午后,剑平在厦联社的大厅里,把征集来的展览品重新选编。

周围很静,秀苇在屏风后面翻阅报纸。

一阵格登登的皮鞋声从外面进来,把书柜的玻璃门都颤响了。剑平回头一看,一个胖胖的青年走进来,他方头大耳,小得可怜的鼻子塌在鼓起的颊肉中间,整个脸使人想起压扁了的柿饼,臃肿的脖子,给扣紧的领圈硬挤出来,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从他那套柳条哔叽西装直冲过来。

“四敏兄在吗?”来人温文尔雅地问道,微微地弯一弯腰说,“我是他的朋友。”

“他刚出去。”剑平回答。

来人便向剑平说明来意,他说他要约四敏到他家去选他的画。他再三表示谦虚地说:

“哪一种画才算有教育意义的,我自己辨别不出。”他没有等剑平回答,立刻又问,“请问贵姓大名?”

“我叫何剑平。”

“原来是何剑平先生!”来人叫起来,和剑平握手,显出一个老练交际家的风度,“有空请和四敏兄一起上我家,你也是鉴选人啊……鄙人叫刘眉——眉毛的眉。前几天我在《厦光日报》发表的木刻‘沙乐美’,你该看过了吧?……我已经参加社里的木刻组,最近我们学校成立了一个木刻小组,也是我领导的……”

“我最近也参加了木刻组。”剑平说,“以后希望多多联系。”

刘眉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蛇皮小皮包,抽出一张名片来说:

“让我们交换名片。”

“嗐,我没有名片。”

“没关系,没关系。”

刘眉用一种优雅的姿态把名片递到剑平手里。名片上面印着:“刘眉。厦门艺术专门学校教授。厦门美术协会常务理事”。

“哪儿来的这么个宝贝……”剑平想。

“何先生,贵处是同安吧?”刘眉忽然又客客气气地问道。

“唔,是同安。”

“怪道呢,你说话还带同安腔,咱们是乡亲。家父也是在同安生长的。家父叫刘鸿川,是医学博士,家祖父是前清举人,叫刘朝福,你大概听过他的名字吧?”

“没有听过。”

“没有听过?”刘眉表示遗憾,“嗳,我不至于打扰你的时间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束稿子,“这篇稿,请交给四敏兄,希望能赶上《海燕》的创刊号,我这篇文章是向艺术界扔一颗炸弹!我相信将来一发表,新的论战就要开始了……”

剑平把稿子翻开来看看,题目是《论新野兽派与国画》——怪别扭的题目!往下一看,一整行古里古怪的字句跳出来了:

“……新野兽派与国画的合璧,将使我国惊人的绘画突破艺术最高限度,且将以其雄奇之线条与夫大胆潇洒的姿态而出现于今日之艺坛……”

“怪论!原来是这么一颗炸弹……”剑平想,不再往下看了。

“怎么样?请指教。”刘眉表示虚心地问道。

“我外行。我不懂什么叫新野兽派……”

“你太客气了!你太客气了!”刘眉叫着,“何先生,你真老实!……”

剑平正闹不清刘眉为什么说他老实,突然,屏风后面传出一阵低低的笑声,秀苇走了出来。

“哦,秀苇,你也在?”刘眉有点尴尬,“我们正谈得投机……”

“得了,得了,”秀苇冲着刘眉不客气地说,“又是医学博士,又是前清举人,又是扔炸弹,够了吧?”

“秀苇,你真是,”刘眉显着庄重地说,“我跟何先生是初次见面,彼此交换些意见……”刘眉一边说一边看手表,“我得走了,我还有约会,对不起,对不起。”

不让秀苇有往下说的机会,刘眉礼貌十足地跟剑平和秀苇点头,就扭转身走了。

剑平暗暗好笑。

“你怎么会认识他?”

“他呀,从前在集美中学跟我同学,高我三级,后来听说到上海混了几年,回来竟然是‘教授’了。”

“哦,原来如此。”剑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