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联社有一部分社员已经被吸收入党入团,党团的小组在社外秘密地成立。新加入的党员和团员,虽然在社里经常跟剑平四敏一起工作,却不知道他俩是他们的同志。

四月刚开头,《文化月刊》和《海燕》周刊忽然遭到封禁。接着社外的一些小刊物也先后被迫停刊。

公安局公开告示,禁止歌咏队在街头教群众唱歌。但是被查禁的救亡歌曲,反而越传越广。老百姓只要不是聋子和哑巴,耳朵和嘴总是封不住的。

社员里面,有一个在《新侨日报》当编辑,因为写文章抨击当局压迫救亡运动,当天《新侨日报》就被搜查;过两天,人也失踪了。还有一个记者,在记者协会的会议上痛斥“言论不自由,人身无保障”。第二天,侦缉处派人客客气气地把他“请”了去,从此不再回来。

搜查的事件越来越多。警探特务像散兵游匪,随时冲入人家住宅、社团、学校,翻箱倒柜,把值钱的细软往腰里塞,把手铐往人的手上扣,一场呼啸,走了。

才半个月,有一百多个青年被送进牢狱,连家属探监也遭到禁止。

这一百多个青年里面,有四十多个是厦联社的社员,其中有十四个是新近入党的同志。

奇怪的是搜捕的案件尽管多,但警探的手却始终没敢碰一碰那个作为厦联社社长的薛嘉黍。于是靠造谣吃饭的人便在外头风传,说薛嘉黍是受共产党利用,说厦联社和滨海中学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说好些个社员、教员、学生都是危险分子,说他们家里都匿藏枪械武器,说他们勾串了工人和渔民,准备等待时机暴动……

有两个《中兴日报》的特务记者,几次想混进厦联社来,已经填好入社申请书,却被四敏暗地叫人回绝了。

现在再没有一家报馆敢发表邓鲁的文章了。那两个特务记者到处调查邓鲁的真姓名。有一次他们跑到《鹭江日报》的编辑部去打听仲谦,仲谦回答“不知道”。另外一个编辑却说:“听说他就是厦大的邓教授呢。”

可是那位一向糊里糊涂不否认自己是邓鲁的邓教授,现在却到处向人咒死咒活地声明他不是邓鲁,声明没有使他摆脱了嫌疑,他终于被侦缉处“请”了去,坐了一个星期牢,解省了。

市国民党部新设了个图书杂志审查处。审查老爷把所有送审的稿件,凡是有反日倾向的,都认为“宣传反动”,删的删,扣的扣。六百七十六种社会科学书刊和一百四十几种文艺书籍被密令查禁。有个厦联社的社员开的书店,忽然有一天被暴徒捣毁,经理反而坐牢。大批新书从市图书馆里被不明不白地搬走、烧毁……

过去当《怒潮》女主角的柳霞,和她丈夫邹伦一同在启明小学教书,新近都加入共青团。一个星期前,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在回家的路上,同时被捕。柳霞怀着两个月的孕。特务逼供时,把她灌凉水,然后拿脚踩,踩出了水再灌。到了她被抬回牢,已经奄奄一息,当天晚上,就流产了,死在牢里。

邹伦从看守口里打听到妻子牺牲的消息,痛苦得几乎发狂。第三天,他被一些暗探和特务押出来。半路上,他从他们的谈话里,知道他们是要把他押到启明小学去“认人”,他急了。恰好这时候从横街拐弯的地方闪过了郑羽同志的影子,邹伦便大声跟警探嚷闹:

“我不去启明小学!……我不去!我不去!……”

郑羽明白那嚷闹的用意,他飞步跑去报信了。

这边邹伦继续跟警探纠缠着不走,闹了半天,两个大块头的暗探硬把他夹着走,邹伦挣不过,就说:

“放手,我自己走!”他们果然放手让他走。邹伦没走上几步,就看见一辆汽车迎面驶过来,他猛扑过去,车轮轧过他的脑袋,他被抬到医院时断气了。

警探特务手忙脚乱一阵后,赶到启明小学,已经什么也搜不到了。有两个新近入党的教员,在二十分钟前得到郑羽的通知,早离开了。

环境一天比一天恶化。李悦召集内部有关的同志在马陇山一个荒僻的树林子里开秘密会议。

剑平头一个发言,他主张大规模地发动群众起来示威请愿,争取言论结社自由,要求无条件地释放政治犯,要是当局派军警弹压,就跟他冲……

“假如必须流血,就流血吧!”剑平说,“这是没有法子避免的,血绝不会白流,只有联合群众一齐起来斗争,才能冲破敌人的高压!……”他的主张得到大部分同志的支持。

李悦最后一个起来发言,他首先肯定剑平“联合群众一齐起来斗争”的这个主张,但他不赞成轻率地发动一个没有经过酝酿和计划的示威,因为那样做是得不偿失。他建议分开两个步骤来进行,头一步,先把厦联社一部分“红”出来的社员,提前从城市撤退,转移到福建内地去开辟新的基地;然后第二步,利用纪念日的游行集会,布置一个大规模的有计划的示威请愿,狠狠地干他一下……

李悦的意见首先得到四敏的支持。李悦又说:

“我们要到内地去开辟新的基地,完全有可能。我们可以通过厦联社个人的社会关系,和内地乡村的学校、农会取得联系。不要短视,不要以为我们非得死死盯住厦门这个小岛不可。刘少奇同志说过:在形势与条件不利于我们的时候,暂时避免和敌人决斗。我们应当好好领会这句话。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把全部的力量集中在厦门跟敌人硬碰,更没有必要让我们党内的同志和党外的朋友,遭到可以避免而不避免的损失,人究竟是最宝贵的。所以在今天这个具体情况下,及时地、有步骤地撤退一部分同志,还是有必要的……”

李悦说完后,大家认为这些办法都是实际的、可行的、正确的。适才支持剑平的同志和剑平自己,也都一致同意李悦的主张。

最后大家决定:先派四位同志秘密到内地去布置,同时由四敏通过厦联社的关系,派八个跟内地村镇有关系的社员,直接到内地去接洽。

下午四点钟。在厦联社的阅览室外边,秀苇和几个社员围坐在晒台的石栏上面,听着四敏分析国际时局的变化。过一会儿,大家走了,剩下秀苇和四敏两个。

斜对过旷地上,传来“吭唷吭唷”打地基的声音。一座没有盖好的大楼的空架子上,好些个泥水匠正在那里搬砖砌墙。秀苇看见一个光着上身、瘦骨嶙峋的童工,提着一簸箕的泥灰,在一条悬空吊着的跳板上,吃力地走着,两只麻秆细的小腿在半空里不住地摇晃。

“危险呀!”秀苇担心地说,指给四敏看,“你瞧,那么小的孩子,提那么大的簸箕……”

话还没落音,那跳板上的孩子,已经连簸箕带泥灰翻下来了。

秀苇惊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把脸伏在四敏的肩膀上。

四敏也愣住了,拉住秀苇的胳臂,望着那伏在地上动也不动的悲惨的影子……

就在这时候,剑平悄悄从外面走进阅览室,正要坐下来看报纸,偶然一抬头,望见玻璃窗外晒台上两个人影:秀苇正从四敏肩膀上抬起头来,拿手绢抹眼泪,四敏的脸也透着忧愁……

剑平心里一沉,赶快走出来,好像他既怕看见他们又怕被他们看见似的。

他在热闹的大街上乱窜一阵,重新记起自己说过的话:

“假如说,爱情的幸福也像单行的桥那样,只能容一个人过去,那么,就让路吧,抢先是可耻的……”

他又反复地反问自己:

“我嫉妒吗?不,我没有权利嫉妒。我怕痛苦吗?不,我不是那样软弱……那么拿出勇气来吧,你就是把心捣碎了,也不能让别人为你有一点点难过……”

他想起李悦,便朝李悦的家走来。

他把全盘心事倒出来跟李悦谈,最后他说:

“帮我解决吧,我应当怎么做才对。”

“我很难提供意见。”李悦回答,“你这方面,我是明白的;但四敏和秀苇,他们究竟怎么样,我一点也不清楚。”

剑平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不管他们怎么样,我自动地退让,总不会不对吧?”

“退让?”李悦冷冷地说,“什么话!完全是大男子主义的口气!”

剑平跳起来,连衣襟都飞起来了:

“大男子主义?我?”

“是的,你,你把女子当礼物,男权思想。”

“对不起,别给我乱扣帽子,我不承认。”

“谁给你乱扣帽子!请问,你有什么权利拿秀苇来退让?她又不是你的私有物。”

“我没有那个意思。”

“不管你什么意思,她有她自己的独立意志,你得尊重她。她不是商品,不能让人承盘,她也不是你的附属品,不能由你做主把她当礼物奉送……”

“啊呀呀呀,你把我说得那么坏!……”剑平苦恼地叫起来,生气地挥着一只手,“叫我怎么办呢!我要是不促成他们,他们就一定不会促成自己。无论如何,我没有权利妨碍别人的幸福。再说,这样下去,对组织,对个人,对四敏和秀苇,公的私的,都没有好处。还不如我自动地疏远了她,成全别人……”

“问题不在这个,你还是让秀苇自己做主吧,她有她自己的自由。”

“正因为这样,我才让她有重新考虑自己的机会。我相信,我推测的决不会错,她爱的是四敏。”

“那是你说的,不能算数,你还是重新考虑吧。”

剑平烦躁地拗着指头节儿,在板凳上坐下,说:

“我已经考虑一百遍了。我非得马上解决不可!这样拖下去,三个人都不好过。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的,你怕的是引起误会、伤了友谊。其实哪里会这样呢,你跟四敏都不是那样的人。”

剑平又不安地站起来,来回走着。

“坐下来吧,”李悦说,“我问你,漳州派来的那两个漳潮剧社的代表,你见过了吗?”

“见过了。我已经同他们约好,今天五点半在厦联社会谈。”剑平瞧瞧桌上的小钟,一下子急忙起来说:“已经五点十分了,我得走了,明天见。”

他走出来,到人字路口,恰好碰到秀苇要回家。

“今晚有空吗?我想找你。”他站住了问。

“好,你来吧。”秀苇眼睛含着欢迎的微笑说,“我等你,几点你来?”

“八点。”

他一转身便急急忙忙地到厦联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