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下面牵连到一些比较复杂的人事,这里得请读者允许我先追述一下过去。

十七年前,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一九一八年,吴坚才十四岁,在厦门一个小学念书,同级中有两个跟他最要好的同学,一个叫陈晓,一个就是十七年后把吴坚送进监狱的赵雄。他们三个,每天放学后,总夹着书包到说书场去听《三国》,听到“关云长败走麦城”,小眼睛都闪着泪光。过后,赵雄买了一张“桃园三结义”的年画,挂在家里供奉,邀陈晓和吴坚结拜。三个小孩煞有介事地烧香起誓,还拿绣花针刺破指头,按着岁数排行,赵雄老大,陈晓老二,吴坚老三。

假如这三个小孩能预知他们未来的友谊不像刘关张那样,不用说,这一场结盟可能当天就散了伙。可是这个留到以后再谈吧。先说他们三个由小学而中学,由小孩而青年,“五四”的浪潮从北京冲到厦门,这小城市的青年,也起了些变化。他们三个,本来都是喜欢啃旧书的,现在呢,吴坚把所有的文言文一古脑儿看成仇敌,把当时用白话印成的杂志都当“新思想”;陈晓却死死捧着《古文辞类纂》不放,看到别人写白话文,就扭鼻子;赵雄一边哼唧着“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一边又作起“月姊姊花妹妹”一类的新诗。三个青年碰到一块,争论起“白话与文言孰优”,吴坚和陈晓总是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赵雄插在中间就充老成,替他们排解。

“都少说一句吧。”他摆着大哥的样儿说,“咱们三个情逾骨肉,有什么不能相让呢?”

一句话把陈晓说感动了,便自动去拉吴坚的手说:

“老三,人各有志,你也对,我也对,全对。”

“不,我对,你不对。真理只有一个。”

“好,好,就算我不对吧。”陈晓笑了,“可是兄弟究竟是兄弟,总不能为这个失了和气啊。”

吴坚虽不说什么,心里却不高兴再提“结拜”这件事,认为这是“封建玩意儿”。

青年时代的赵雄处处显露头角,中学毕业后,他头一个发起组织厦钟剧社,演文明戏,他是台柱,扮男主角。吴坚长得秀气,扮女主角。卖国贼或日本军官这一类的反角,就由陈晓当。赵雄最卖力,又是演员,又是导演,又是编剧。那时候编剧只用口述,不用笔写,剧情也不出老一套。男主角总是“激烈生”,为救国而就义;女主角总是“悲旦”,最后大半是自杀;卖国贼不用说是和日本军官勾结的。女主角演到殉情一幕,台下总有人抹泪;男主角演到骂卖国贼一幕,台下也必定是鼓掌如雷。

有一次,演的戏里有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三个卖国贼。赵雄例外地改扮曹汝霖,出台时找不到话说,便肚转儿向观众做自我介绍道:

“我曹汝霖不能留芳百世,亦当‘遣’臭万年……”

台下哗然大笑。

陈晓躲在幕后做提示,暗暗叫糟,提醒他道:

“说错了!不是‘遣’,是‘遗’,是‘遗臭万年’……”

赵雄只好照着“遗臭万年”又说了一遍,这一下把观众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闭幕后赵雄很懊丧,下一幕是三贼被“五四”的学生群众包围住宅,曹、陆二贼由后门逃掉一场。那时布景是用竹搭纸糊的,扮曹汝霖的赵雄一听外面群众怒吼,想逃,谁料纸糊的边门不好拉,急得他只好从纸壁钻过去。这一下台下又哗然大笑。

第二天《鹭江日报》出现了这样一个调皮的标题:

“‘遣’臭万年曹汝霖钻壁”。

赵雄的名字倒跟着标题出远了。朋友们老远看见他,就跟他打趣:

“喂,‘遣’臭万年!”“哈罗,曹汝霖钻壁!”赵雄听了,心里虽然恼怒,脸上却笑哈哈。

七月的一天下午,赵雄和吴坚到海边游泳。海面有风,赵雄被急浪刮远,凫不回来,喊救命。岸上人面面相觑,有畏色。这时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吴坚,听到喊救,立刻纵身入海。水流很急,到了他拉住了赵雄时,已经喘不过气来,浪冲得他头晕眼花,连连咽着海水。

“完了,这回可完了。”正当危急,一只游艇抛给他一个救生圈,他抓住了,这才拖着赵雄向游艇凫来……

过后,赵雄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再生”。他对人家说:

“这个名字是我纪念朋友的——生我者父母,再生我者吴坚哉!”

有时他当吴坚的面也这样说。吴坚并不感动,他不大喜欢听“之乎者也”一类书句。

陈晓总觉得扮演反角是一种委屈。卖国贼满脸奸相,人人臭骂还是其次,最叫他吃不消的是台下有他爱慕的女朋友。

女朋友叫林书月,才十六岁,因为迷上文明戏,跟陈晓混得挺熟。那时厦门报纸上虽说已经出现过鼓吹“社交公开,恋爱自由”一类的社论,但女学生敢剪头发,敢跟男子一起走路,还不常见。所以书月能够被街坊人家看作是个了不起的开通女子,当然也就不算是什么怪事。

书月看戏总带妹妹做伴儿,妹妹叫书茵,比姊姊小两岁,偏比姊姊老成。姊姊说:

“我就爱看吴坚演的戏:男扮女,扮起来比女的还俊……”

妹妹听了,低头不做声,暗地却笑姊姊脸大。

终于有一天,吴坚接到书月一封信,信里填满了露骨的、幼稚的、不知从哪儿抄袭来的词句,女性的主动和大胆把吴坚吓愣了。他不敢复信。从此只要有书月出现的场所,他总是借故躲开。

一九二五年开始,三个青年各奔前程。

赵雄决定赴考黄埔军校,临行前一天,厦钟剧社开了个欢送会。有会必演说的社友们登台说了好些冠冕堂皇的祝辞,最后由赵雄起来致答词时,他兴奋得满脸发亮,用他平时说惯的那套文明戏腔开口道: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内除国贼,外抗强权,正是今天祖国当务之急。方才诸位对兄弟勉励有加,兄弟既然投笔从戎,今后自当努力报国。洒碧血于疆场,为国家民族尽孝……”

会散后,吴坚问陈晓:

“你对赵雄去黄埔觉得怎么样?”

陈晓说:

“这个人么,心雄万夫,想做大事,将来一定是社会栋梁。我是小人物,我不希望像他那样。”

“你希望怎么样?”

“我么,一生无大志。”陈晓带着自嘲地回答,“我只希望做个社会上不受注意的一分子,找个能维持生活的职业,有个温柔体贴的伴侣,这样也就不虚度此生了。老三,你怎么打算?”

“我还在摸索。……”

不久以后,陈晓果然进一家钱庄当账房。他省吃俭用,积攒了些钱,准备将来结婚那天可以排场一番。他又加入本地的啼鹃诗社,闲空时就跟那些骚人墨客联句步韵,当做消遣,真的做起“社会上不受注意的一分子”来了。

吴坚进《鹭江日报》当编辑。

一九二八年冬天。赵雄穿着崭新的绿呢军装格登登地回来了,他逢人便大谈北伐。他说他在战场上如何“九死一生”,说得吐沫乱飞,并且解开皮绑腿,摆起大腿来让大家欣赏他挂过彩的伤疤。他觉得家乡父老,没有搭牌楼,悬灯结彩欢迎他一番,是大大不应该的。

可是他的绿呢军装也没有穿得多久,只过了两个冬天,就被他送到当铺里去了。

想到自己是“九死一生”的“北伐英雄”,竟然混不到一官半职,就一肚子火。他大骂“江浙派”,说他们是亲日派,霸占了福建地盘。

“咱福建人受排挤!在朝文武,没有咱福建人的地位!”他对人愤愤地诉不平,“福建是福建人的福建,要他妈的外江人来管,置福建人于何地!……”

吴坚有一次对他说:

“算了吧,你还是把做官的念头打消了,当教员吧。”

赵雄这才认为“屈就”地到第一中学去当体育教员。他重新组织厦钟剧社演文明戏。《志士千秋》一剧,就是这时期他自认为最得意的杰作。

可是“最得意的杰作”并没有使他得意。有人通知他,说日本歹狗要暗算他,原因是他演的戏侮辱了日本国体,于是这个身材像狗熊胆子像老鼠的所谓“北伐英雄”,吓得当天就逃到上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