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平在秀苇家只躲了一天,第二天的下半夜,便由吴七亲自划船把他载到内地去了。同他一起走的还有一位徐侃同志,是个年轻的不挂牌的外科大夫,台湾人,在日本学医时参加了共产党。他在厦门一直当同志们的义务医生。这回组织上派他沿途替剑平医伤。

剑平走的那天早晨,秀苇才听到郑羽对她说出四敏牺牲的实在情况,她登时就哭了。郑羽接着又告诉她,四敏的尸体今早已经发现了,就在长堤那边的沙滩上面。

秀苇离开了郑羽,一个人朝着郊外的长堤走去。这天正好是星期日,堤上堤下都围满了人。秀苇一挤进人丛,就看见一个微微屈着两腿的尸体伏在退了潮的沙滩上。她抑住眼泪,不让哭声冲出喉咙……四敏的脸一半贴在沙上,脸色虽然死黄,却没有受害者的惨相,正如他活着的时候那样,安静而善良。他的眼半开,死死地盯着沙滩。肺尖中过弹的伤口,血渍已经叫海水给冲洗干净了。好些个青年学生,站在尸体旁边,默默地低着头。有个秀苇教过的学生悄悄地告诉秀苇,验尸官刚才来验过尸,侦缉队也来搜过尸体,据他们说,尸体可以由死者的亲属领回去埋葬。……

这时从堤上又来了十多个滨海中学的女学生,乍一来,都用惊骇的、哀伤的眼睛瞧着伏在沙上的老师,接着是沉默,接着有人咬手绢,接着有人哭。第一个人的哭声把其他的学生都引哭了。秀苇抑制了半天的眼泪,到这时候也抑制不住了。

为着提防涨潮会把尸体冲走,四个男学生动手把尸体抬到长堤上面来。秀苇蹲下去,用手绢替四敏拭去耳朵里和眼眶里的泥沙。有个女学生替四敏整理潮湿凌乱的头发,又有个男学生替四敏揉直了僵而弯的双腿。秀苇看到四敏肺尖的伤口,几乎忍不住想动手去替他包扎,像她替剑平包扎肘伤那样。

来的人越来越多,各个阶层的人都有。薛嘉黍老校长拄着手杖也来了,一看到四敏的尸体就眼泪闪闪地挂了一胡子。他紧闭着嘴,潮湿的眼睛隐藏着沉默的抗议。

刘眉气喘喘地赶来,站着愣了半天,然后把秀苇拉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说话。

“我们厦联社完了!往后怎么办!”他颓丧地摇着头,又悄悄地说:“秀苇,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剑平逃到白鹿洞山去了。”

“你怎么会知道?”

“前天晚上,他一逃出来就先到我家,”他骄傲地说,“后来他从我那儿后门又逃到白鹿洞山去,他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

“那你为什么又告诉我呢?”

“你……你当然不同,你是自己人。秀苇,等一会我们一同到白鹿洞去找他……”

“你要去你去,我不去。我管不了这许多!”

刘眉又惊又傻地直了眼儿,瞧着秀苇走开了。

刘眉回到人丛里来时,这边已经由滨海中学的教员和厦联社的社员成立了一个治丧委员会,决定今天下午五点钟举行殡葬。

刘眉激动地对治丧委员会的朋友们说:

“应办的事情你们办吧。棺材,由我负责买。”

他邀秀苇一起去买棺材,跑了好几家,都嫌太小。秀苇有一种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奇怪心理,她虽然知道棺材对于死人并不等于房屋对于活人,而且也知道黄土一掩就什么都完了,但她仍然希望能替死者找一口比较结实的棺材,好像她过去已经忽略了不少可贵的友谊,现在不能再忽略这最后一件东西似的。刘眉在这一点上倒也不吝惜腰包,他慷慨地听从秀苇的建议,买一口好的。

下午五点钟,送殡的人都在长堤的旷地上集合。秀苇想也没想到会来了这么多的人!这中间,来得最多的是青年学生,其次是各个社团和工会渔会的人,还有姓陈的大姓也来了不少。四敏的灵柩挂满了花环。

郑羽同志偷偷地对秀苇说:

“我们有意发动了各方面的人来参加,人多了,他们便认不出目标。可是咱们也得小心,前天晚上封街大搜查,抓了一百多个老百姓,监狱都满了。今天来送殡的一定也有特务混在这里面。你瞧,站在那边的那个穿浅灰西装的,准是条狗……”

秀苇回到旷地来的时候,刘眉已经带着三十多个艺专的学生赶来了。

滨海中学的乐队奏起哀乐,接着是唱挽歌和默哀,旷地上忽然一片沉寂。海风绕过鼓浪屿的日光岩,沿着海面吹来,白色的挽联在落日的斜光里,别别地响着。空气中有着从灵柩发散出来的花环的香味。海潮无力地拍着岸石,哗……哗……哗……

出殡了。前头是乐队,接着是送殡的行列,接着是灵柩,接着又是送殡的行列。抬着灵柩的是死者生前的学生,沿途陆续有人参加进来,行列越加越长,经过大街,经过沈奎政公馆的门口,经过侦缉处,经过市政府,经过司令部……秀苇仿佛忘了那睡在灵柩里面的是她自己的朋友,仿佛四敏是个象征的名字,又仿佛觉得四敏也参加了送殡的行列,和她在一起走。四敏没有死——他是跑完了一段接力跑,把旗、把任务、把意志,交给大家,让大家接下去跑第二段。一切正在开始,正在继续,正在发展……

秀苇听见路旁有人在议论:

“这是邓鲁出殡……”

行列到了郊外南普陀路时,送殡的人陆续散回去了。剩下的一些学生和旧日的朋友还紧跟着灵柩走。那条穿浅灰色西装的狗也还跟在后面。秀苇悄悄地对郑羽说:

“你先回去吧,你不用到坟地去。”

郑羽懂得秀苇的意思,打回头走了。

灵柩在坟地埋葬了后,秀苇沿着南普陀路回来,后面刘眉跟着。她好几次回头去看,那条穿浅灰色西装的狗已经不知哪去了。黄昏在四面的山头撒网,城里的灯光一点一点亮了。她从南普陀寺门口经过时,不知不觉向放生池石栏瞧了一眼。远远的松涛听来如在梦里,但敲锣炸岩石的声音已经没有了。

刘眉追上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回忆。他对她叹息着说往后要是再开美术展览会,少了一个像四敏那样公正的鉴选人。秀苇不做声。临了快走到市区时,刘眉忽然态度尴尬起来:

“秀苇,我……我……”

“说吧,别结结巴巴的。”

“我今天发觉自己有个奇怪的感情,我说了你别生气……一个奇怪的感情……”

“说吧。”

“我不要你回答,永远不要你回答,我说的是我自己……我觉得今天……今天你很可爱……”刘眉茫然地觑了秀苇一眼,又说:“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我也不敢希望……因为这是不可能……可是没有关系,我能够把话说出来,这已经够幸福了……这是艺术!……这是心灵的诗,心灵的悲剧!最深沉最深沉的悲剧!……我没有任何要求!……好吧,我要往思明路走了,我还有约会……”刘眉站住了。“我很难过,秀苇,……唉,不说了,就这样吧,再见。”

“再见。”秀苇顺口地回了一句。

过分忧郁的表情使刘眉的柿饼脸显得有点滑稽,他踏着苍老的、颓唐的步子向十字路走去。秀苇暗暗好笑。她走她自己的路,很快地把刘眉说的话撂得干干净净了。

接着一连好些日子,特务和警探整天忙着搜人逮人。厦联社和滨海中学又遭到两次搜查,二十四个抬四敏灵柩的学生和三个主持治丧委员会的教员都被逮走了,秀苇也在里面。

秀苇被捕的前一个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吴七在鼓浪屿靠海的一条僻静的林荫路上走着。一个钟头以前,有个熟人通知他,叫他在这个地点跟李悦碰头。吴七来回走了一阵,见不到李悦的影子,正在纳闷,忽然迎面来了一个五十开外的吕宋客,走近过来,非常客气地沙声问道:

“请问,笔架山往哪条路走?”

吴七犹疑地注视他,摇头说:

“不知道。”吕宋客却不走,低声说:

“怎么,不认得了?”

吴七更加怀疑了,重新打量这一个背着街灯站着的吕宋客:棕色脸,菲律宾体的西装,口衔着吕宋雪茄,胡子掩盖了嘴,右眼像是有病,戴个夹白纱布的黑眼罩,头上的毡帽歪歪地压着眉棱,胳臂弯儿挂着藤手杖。——哪儿来的这么一个老番客呀?

“我们一起走吧。”对方的声音不再发沙了。

“哦,是你!……”吴七低低叫着,心里暗暗纳罕。

他们朝着黑暗的海边走去。

“你差点把俺骗了。”

“我正要试试,看我这样的打扮是不是瞒得过人,”李悦笑了笑说,强烈的雪茄烟味把他呛了一下。

“真像个老番客。”吴七也笑了。立刻又问:“你叫俺来,有什么事?”

李悦便把最近厦门环境发生的变化简单分析了一下,他叫吴七暂时到内地去避避风势,等将来环境松缓了再回来。

他们到了海边。吴七站在潮湿的沙滩上,呆呆地望着海。他想起了老伴和孩子:“俺走,他们准得要饭!……”心里怪难过的。他不愿意让李悦看出他的心事,便嘴硬地说:

“俺不怕他们!前一回金鳄逮捕了俺,赔了本了;这一回俺就明摆着,他们也不敢动俺!”

“你看错了,他们一定不会放松你……”

“来吧,要是赵雄不怕喝海水,俺等他来逮好了。”

“别太相信你那些大姓了。这回要是你真的被捕了,准没有人理你!”

“不会的!别错看人家啦,人家就是怎么坏,也还是讲义气的。”

“时候不同了,吴七。”李悦说,“这时候你们三大姓,正闹着抢码头,准备大械斗,他们为了霸占码头的利益,把什么义气都不顾了,还会顾到你!”

李悦接着又一再打比方、搬事实地说给吴七听,吴七只是听不进去。

“你老劝俺走,可你自己干吗不走呢?”吴七反倒问李悦,“你总比俺危险哇!”

“不错,我是比你危险,可我也的确比你安全。我有群众掩护,你没有;我有隐蔽的条件,你没有;我留着是为了工作的需要,你留着完全没有必要。所以我说,你还是提早走吧,吴坚也盼望你会去找他。”

“好吧,过这一阵再说。”

“不能过这一阵!”李悦严厉地说,“要走明天就得动身!”

“不能那么快哇!”吴七苦恼地搔搔后脑勺说,“你得让俺跟老伴儿商量商量,再说,俺家里也得要有个安顿啊。”

“最迟后天就得动身!这一两天,你就先到亲戚家去躲一躲吧。”

吴七含糊地答应了,心里却私自嘀咕着。李悦因为约好郑羽在寓所里等他,就匆匆和吴七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