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兵中尉排长严龙,正在刷牙齿,口角上像被刺破的浆果一样涌出白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在脚边的和花砖的暗红色混合着的半阴影里。他仿佛是被人闹醒的,脸色在柔和的室内光线里那样不调和的严峻而阴沉,他的腰优美的微弯着,丝质的薄衬衣仿佛吹在微风里那样颤动着。勤务兵走过他的面前,开了窗,新鲜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立刻充满于室中。桌上的三个苹果红得要微笑一样,有一种油脂的光泽,朦胧的构成了投影。远一点,是两罐“白金龙”纸烟,一本《荡妇自传》胡乱的摊开着,用一个细颈的瓶子压住了一张橘黄色的旧戏票,这个瓶子是高贵的玻璃做的,一个侧面有一条透明的光,里面是绿得像春天的小草一样的巴黎香水,一枝翠绿色的钢笔随便抛在一角。忽然外面有人高叫了一声。他机警的立直了,连忙在桌角上拿起勤务兵给他预备着的那一杯清水,漱了一口,“铛!——”把牙刷摔在脸盆里,抹抹口,拖着绣花的拖鞋走着小步子匆促的掀起门帘来钻了出去。

人跑来跑去。

“……九十九架,方向三到七,高度三千……”

总机室里的工作是平静而紧张的。一台三百门的总机和两台一百零五门的总机全忙乱得像晴和的春天的蜂箱。三个值班的,一个中士和两个上等兵,每一个人手里有十对到十五对蜜蜂一样活动着的金属塞子,一下纳入小插孔里去,一下又拔了出来,每一个人都说着简单重复而没有感情的话。“吱儿,吱儿……”受话显示器和终话显示器落了下来又给人按了上去,这个才给人按了上去那个又自己落了下来。有的上面贴了红纸,那是通到警报总站,防空司令部和重要的军,政机关或者要人官邸去的。

严龙望着那一双手,那样灵活的在那些复杂的交叉着的各种颜色的电缆间活动着,满意的摸了一摸下巴,走回排长室去。他并不继续洗脸;他加穿了一件黑白两色的羊毛衣,困倦的点着一枝纸烟。向窗外看,天是那样的澄澈,一片无边的深蓝,只有东北角上有一点鳞纹云漂浮着;风是静静的,有一点凉,吹过的地方有半黄的树叶细细的作响,也有麻雀在叫。他搔搔头,把有点凌乱的头发索性弄得纷乱像兰叶。忽然他叹了一口气:

“他妈的,今天你又来!”

这是,一个高贵的人物,也就是一个软性的人物。他不会骂人,别人骂人的时候他会不相干的不好意思起来,或者讨厌。但是他却例外的骂他的勤务兵,尤其会用秽亵的字眼骂敌人。他怕警报,怕战争,在空袭的时候他会像老鼠一样深深地躲在地下室里,心跳得水碓一样有沉重的声音。虽然他对自己说,要勇敢起来,虽然他说过,一个有骨气的人应该在这样的时候,做个真正的军人。他爱美,爱吃糖果,爱穿西装,并且爱在胸襟上插一两朵小白花或者装饰一块红红绿绿的丝质手巾;他爱看电影,嗜好脸谱、旧邮票、金鱼之类的小玩意儿。就是为这些,他附和过和平的理论;并且,一直到现在,他总把战争认作是文化的毁灭。不论从日本方面的军事法西斯主义的发展和没落说,或者从中国方面的要求解放、独立、自由的立场说,结论都一样,战争就是战争。他是这样一个难以揣测的、没有固定论点的人。

但是,当九月五日那天的轰炸以后,他看了那断头缺足的八府塘,看了那个结实的青年给炸倒的树枝贯穿着项颈,像疯狗一样在秋风里啤叫着、挣扎着直到死去,看了他曾在那里举行婚礼而现在完全给炸碎了的安乐酒家,看了地上那一只血淋淋的、穿着银色高跟鞋的断脚,他过去认为与自己是那样疏远的战争,现在到底不再是可以不附条件的被诅咒的东西了,有时候并且有一种报复的冲动活动在血液里。和平么,和平已经是过去了,它落日一样没有光辉,没有能力,没有希望,没有世界,悄悄地在辽阔的地平线上下沉,并且是应该沉下的。那一个通红的血的场面,他是怎样也不会忘掉的。尤其是最初的几天,当他的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那一只血淋淋的、穿着银色高跟鞋的断脚仿佛就在他的面前,像物体脱离不了影子一样,那样生动,使他吃惊,使他激动得变了脸色。他穿了衣服,是草绿色的哔叽军服。天空中忽然发出一种恐怖的大声。他的一只皮鞋还没有穿好,他用力的踏下去,他的心跳着,就像池塘边被惊起的一群小青蛙狂乱地跳蹿。他还没有把皮鞋穿上脚去,右手的一个手指却被踏扁了,他气急败坏狠狠骂道:

“鬼的!看今天不揍你几架下来,才怪!……”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电笛的声音,仿佛是风雪冬夜里觅食的饿狼的呼叫:它低抑的从遥远的地方起来,忽然高亢起来,变做狂风粗暴的驰骤在天空,诉说它的郁积,诉说它的贪婪,诉说它的残酷,然后扫过空旷的原野,低沉下去,低沉下去,只留下一种凄凉而绝望的余音,一种垂死呻吟的鼻音,漫长而软弱。但是一下它又咆哮起来,用一种威胁的声音,叱责着上帝,叱责着生命,叱责着一切,使人类战栗起来,世界上散布着不安。

这声音又仿佛是古代的恐龙在绝叫:当地层崩陷的时候,它们,有的被火山烧炙了,带着一身皮毛的火焰向不可知的远处窜走着,跳过一大块岩石又跳过一大块岩石,用爪子撕着自己,用口咬着自己,忧愁、恐惧、愤怒和辛辣味混合在一起,向青青的天空吐出了它的乞求的呼声;有的,被卷入在呼啸不定的海浪里,有一种冲击的力量使它窒息,而它却眼望着自己的涯岸和大陆,用本能泅泳着,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要回到以前和平而自由的生活中去。但是,水向它的手里流来立刻又从它的手里流去,它庞大的身体没有一点可以使上劲儿的地方。海浪像只大手戏弄一个皮球那样戏弄它,一下抛到空中,一下让它落在硬土地上,捉住它,扑击它、压缩它。它的一身矫健的力量到这里反变做累赘的疲乏,它将沉没,口已经浸到水里去了几次,于是在它再次在海面上冒出头来的时候,它用最后的声音向时间、空间提出控诉:世界是不是将这样平静的看着一种巨大的生物在世界末日到来以前灭绝?有的,并没有怎样感受到身上的灾难,但是却被这个变异激怒起来,它高高地举起爪子,扑打那些给大风吹来的山石和从地隙喷出的熔岩,它没有地方可退,也不会想到退,它红着两眼,蒸热着粗大的柱形鼻息,半露着锐利的牙齿,竖立着笨重的尾巴,它需要挑战,他需要搏斗,它要决定历史,决定自己和自己的伙伴的历史,于是它一声紧接着一声的发出洪大而激荡的吼叫。

车辆、人、落叶、风和尘土交杂着在每一条马路上纷乱的奔走着。商店忙乱的关了门,一块门板“拍”的发出大声,倒在行人路上。一个小孩子给粗鲁的父亲拉着向东走去。小孩子哭叫着,用颠踬的碎琐的步子跟随着,跌倒了—次,又几乎跌倒两次。一个女人手中的铜币忽然落在地上,她弯着腰去拾,才拾起四个又落了两个,清脆地发出“铛榔”的声音,有一个还滚得远远的;女人追了过去,忽然给背后的人撞了一下,于是两个人红着脸彼此大骂。黑衣的警察和蓝衣黄臂章的防护团员立刻布满街头巷尾,宪兵们乘坐着涂了黄泥和插着树枝之类作为伪装的大汽车来了,他们有的立在十字路口,有的躲在沙包垒成的掩蔽物里,有的在水泥的工事边指挥着行人。一个身着黑衣的老妇人拄着木头手杖,用瘦削的小脚走路,别人走一步她要走三步才跟得上。她焦灼的瞠着昏暗的双眼望着拥挤而没有终止处的前面,多皱而下垂的面颊上闪着泪光,泪水淌落着。她用颤抖的声音喃喃叫道:

“还是死了吧!是死吧!……什么活罪,我这样老了的人……我不信我前世作孽,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

整个南京市不久就看不到什么人了,仿佛它是才从地下发掘出来的古代都市。紫金山用一种暗蓝色的调子雄踞在城的东方,白石的中山陵在严肃的气氛里看来更其崇高和庄严,茂盛的小松树林以青年的姿态傲慢的直立在战争面前,天文台银色的屋顶在天堡城上悠闲地发射着灿烂的、文化的光辉。玄武湖上水波静静的,没有一点被扰乱处,小鱼追逐着从岸上飘来的杨柳叶子,鸟雀在半枯的树枝上或者在纷飞的落叶里成群喧叫,残败的荷叶仍旧扩散着隐约的清香。这一切充满了生命的蹬动,没有向战争低头,不是大胆而沉默的接近着战争,就是透过战争而显示存在。

紧急警报响起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十几分钟以后,一个二十七架九六式重爆击机组成的轰炸机群掠过鳞纹云出现在东南角的天空,后面有一群一群的鸦群一样的黑点连续地向市区飞来,高空中有一群驱逐机迅速地划过。这些,发出咬嚼着血肉的野兽的恐怖或者满足的咆哮,使平静的日光发抖,使凝重的群山发抖,使爱好和平的城市发抖,使古旧的土地发抖,使空气搅乱而成为一片不安的疾风。

于是,在它们绕城半周的时候,各处的高射炮射击起来:

“镗!——镗!镗!镗!……”二公分的苏罗通在五台山的方向怒吼着。

“蓬!——蓬!——蓬!……”三公分七公厘的三零式在紫金山附近应和着,一团一团白色的炮云凝结在海面一样的广大天空上。

“钢鎯!……啦啦啦啦镑!镑!镑!镑!钢镗!哈啦啦啦……”七公分五公厘的大口径高射炮凶猛地射击着,四朵白色的炮云后面跟着另四朵白色的炮云,激烈地翻滚在仿佛要把天空撕做两片的大气派的声音里。

一架敌机头上忽然红黄地发火,“呜!——”一声痛苦的嘶叫,立刻曳着须子一样的黑烟翩翻地沉下。另一架敌机的两翼摇晃了一下,向右转,钻过炮云,单独向那一片鳞纹云急速的逃走。

“轰,轰,轰!……”一阵连续而猛烈的爆炸。

“轰!轰,轰,轰,轰!……”

各处轰炸着,一朵黑烟又一朵黑烟腾起在建筑物中。一条街道焚烧起来,暗红的火焰伸到空中,舒展着,舞蹈着。天空变了颜色,浓黑弥漫做一片,把日光遮断。

严龙狼狈的跳进了地下室,跟前忽然变黑,摸索着,坐在铺在地上的染了蔷薇花香的被褥上。他无力的低了头,手指神经衰弱一样的牵动着,耳朵在响,心在动荡。他叹了一口气,伸手过去,在角落里摸到一个纸烟罐头,从里面撮出一粒咖啡糖来,剥锡纸剥了好久,然后把它投在口中,但是什么香甜味也没有。他躺了下去。外面又是一阵轰炸声,地下室有如水中的小船一样似的波动,一些泥屑的从上面落下来,落在他的项颈上。他忽然发怒的样子,吐掉那块糖,不安的立了起来,一只手扶着地下室的入口处,仿佛上面的房屋就要坍塌下来。他的舌头有点不自然地骂道:

“你鬼肏的!不揍下你一架、两架来才怪!”

天空,敌机的队形已经散乱得像不懂秩序的乌鸦一样,我们的驱逐机正在追击它们。这种驱逐机轻捷得像燕子掠水而过,从敌人头上优势的俯冲下来,画一个圆,又咬住了一个迟缓的尾巴,或者钻到没有能力还击的敌机肚子下面,给它一个奇袭。这样,一架敌机一下变做一阵菌形的白烟;远处还有一架盘旋栽下,在空中留下了一个黑色的螺旋形的轨迹。

当空袭警报发出的时候,人群像迁穴蚂蚁一样集中在水西门,挤塞住了道路,用各种哗噪慌乱的声音呼叫着。警察额上渗出薄汗;蹙着愤怒的双眉挥舞着手中的棍子,把嘶哑的大声向人们头上抛去。一个穿着黑布棉衣的老妇人,还没有走近城门,就软弱的立住了,两眼无光而茫然,绝望于自己的力量,把背脊斜倚在街道的灰黑色的墙上。她的手上和额上,静脉像爬虫一样困倦的凸涨着。她的五十六岁的脸色苍白而灰暗,求乞什么一样望着一群一群从面前跑过的人,一只手抱着一个洗淡了颜色的蓝布包袱,一只手抱着她的才八个月的孙子来弟。这孙子是她所钟爱的,是她仅有的一点骨肉。她的儿子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豆腐店,过着平淡而有一杯绍兴酒喝的满足的日子,媳妇瘦干得像一方钰兴门外悬挂着的廉价的板鸭,劳苦的一天工作到晚,补衣服或者洗碗碟,那是使她欢喜的,但是这个年青的女人是没有再给她生产一个孙子的希望了。现在他们都在店铺里,不知道怎样了。这个小孩子,营养不良,细细的项颈支撑着不平衡的巨大的头,眼眶大而凹陷,特别凸出的眼球有一种惶惑而搜索的光,这时候他正熟睡在祖母的臂弯里,头靠在祖母的纤弱的肩头上,十一月的明朗而富有温情的日光直照着他们。而手中的那一只包袱呢,她一样紧抱着,它沉重的近于笨拙,那样沉坠着。它也是她所宝贵的,里面是她和坟上已经丛生着灌木的丈夫一生血汗的沉淀物;儿子近三十年的工作也附加在上面。在前一次的轰炸里,她亲戚的家给炸得一无所有,人们空着两手呆立在散发着硝烟味的瓦砾堆边,徒然呆立在寒风和晶莹而污染的眼泪里;耳朵边同情的语言,他们仿佛没有听见,被街道风夹杂了尘土和街市的喧阗一同带走。就是为了这些,今天她第一次带出这个包袱。她不能忍受那样的灾难。她愿意和包袱一同炸毁,或者和包袱一同在世界上存在;她不能没有一个钱而活着。但是这个包袱和来弟却几乎累坏了她,它和他都像石头一样,虽然才抱到手上时并不怎样笨重。它并且滑落在地上一次,他也几乎给摔在路上,弄得可怕的大声啼哭,以后他又睡熟了。这使她痛苦,不知道应该怎样。她的手臂像系了一个磨盘,一条即将绷断的绳索勉强把她维系在磨盘上。她恐慌了,她知道这样下去会把来弟跌坏,或者让包袱给纷乱的人群挤掉,更没有方法穿过拥挤的人群到城外去,甚至在飞机到了顶空的时候,还徘徊在原处。这样,她就在一堵墙边休息下来,接着放下了包袱坐在上面,抚摸了几下孙子的肩背,给他擦净了嘴唇上粘着的发绿的鼻涕。

“唉!”她叹息起来,两眼仰望着耀眼的蓝天,显出无助的样子。微风吹动着她额前污旧的白铜光泽的头发。她念着经文,不出声的动着两片干瘪得像薄木片一样的嘴唇。

她沉思起来。

她十分焦躁不安的看着天,又无可奈何的揉揉微痒的黝暗的左腿。她坐着,向对面一条小小的巷子直望着,那里有一口井,年久日深的花岗岩的井栏给汲绠磨成了无数宽大而光滑的深槽。巷子里空荡而寂静,有一只孤独的麻雀跳跃着走路,啄吃些什么,一下惊慌的飞向空中。她踌躇不定,手中的两件东西,一个孙子和一个包袱,需要安置下来才好走路,但是她并没有安置处,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很快,天空又振荡着紧急警报的狂叫。城门口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但还是那样拥挤,像一个个石榴子儿似的挤塞着,断断续续逃难的人,从每一条道路上汇流到这里。警察和宪兵命令着他们,呵斥着他们,一个警察高高的举着棍子,差不多要在每一个人的头上敲一下的样子。

她得走,并且立刻就走。她艰难地立了起来,仍旧把小孙子和包袱分抱在两个臂弯里。但是这一次休息却使她完全无力了,手臂软软的像湖岸的杨柳枝,骨骼松懈而又仿佛有一种酸涩而麻木的轻微痛感胶着在上面,她完全抱不住这两个宝贝,不必说走路,更不必说要从人群中挤过去。

但是她终归是要走的,怎样走呢?她的心像笨头笨脑的小羊一样在胸里乱撞着,她无意中又望着那一口灰黑色的井。

“啪!——”什么地方清脆的放了一枪。

她竭力支撑着,走到那条无人的巷子里,小偷一样边走边向各方面张望着,转动着多纹而瘦弱的项颈,用一种不大方、丑陋而多少有一点阴沉的神态。

俯在井栏上,可以看到井水闪动着忽黑忽白的光。人们忘掉了它,既不供饮用,也不供洗涤,只是让水面闲散的浮动着的木片、污物、枯叶和泡沫。只有一个办法:把包袱投到井里,到警报解除以后再叫儿子来捞取,自己抱着孙子到城外的掩蔽部里去,那样可以有希望。否则,说不定,或者失去包袱,或者失去人,或者一切都完结。

她向井里望着,心里恨极了,眼泪枯涩的从眼角滑下来,附着在鼻翅上。她忽然冲动地转过背脊,像一只雄鸡一样摆着架子走回去,她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让炸弹把一切炸个空空如也吧,逃什么呢?什么地方不是可死之处?谁有把握呢?但是,她的勇气并不怎样多,她并不坚持自己,当走到巷子口,就看见那些警察、防护团员,那些密集在城门洞里不敢略一移动、两眼畏缩的望着高不可测的天空期待着什么的人们,她又走回来了。

她第二次来到井边。但是一看见井水,脑中又如春涨的江水一样混乱了,心上有无数的毛虫在咬啮。这井水是不是很深呢?假使很深,那包袱一投下去是不是还有希望打捞起来呢?假使不怎么深,或者很浅,那么,给别人打捞了去又怎么办?……她一次一次的下了决心,又一次一次的动摇。

她又迅速朝巷子两端望了一眼,擦擦眼皮,咬了一咬残留着的几颗浮动的牙齿,腮肉在颤动。她真把包袱投入井中,“咚!——”一声水响,水花洒在井壁上,水光诡谲而激荡的变幻起来,她弯着微驼的背脊向下面看着,自己的影子被一种特别的曲线不可思议的歪曲着,撕裂又融合,水泡不断的从井底直冒上来,混乱了她的视线。一个满足的苦笑悄悄的掠过她的木片一样的嘴唇。

她在呼喝声里走到城门边来,一个宪兵挺着发白光的刺刀逼住她,因为她年老才忍耐着没有打她。这时已经严禁任何人有什么行动了,人们蠢动拥挤在城门的黑影里,像一群飞倦了的鸽子。远远的,天空又传来马达声,不知道是中国飞机还是日本飞机。她抱着孙子,用手拍着,小心的用两眼望着别人的脸,一个一个的向他们细看。忽然,她不放心起来:这些人仿佛都知道她把包袱投到井里去了,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不可告人的诡谲的眼光,有的冷淡地望着别处,那也是故意装出来的。她的心振动起来。她昏乱了,她要叫,要哭,要阻止这些坏蛋。……

忽然,一个地方炸弹爆炸起来:“轰,轰!轰啦!——”

大家一下都向内缩,有的人给挤在城墙上,胸骨受着没有弹力的压迫。一个小孩子哭叫起来。她的来弟是不很爱哭的,现在他仍旧酣睡着,她想,他不会受惊么?——等到一注意,她才发现,在她手中的并不是来弟,而是一个包袱!她仿佛是一只蜉蝣给吹在狂风里,疟病发作似的变黄了脸,睁大了昏沉的眼直盯住包袱,口微开着。忽然,她把包袱抛在地上,一声尖锐的哀叫,疯狂的、勇猛而无理的推挤着别人,她要去看她的来弟。……大家骚动起来,有一个男子用响亮的恐吓向她投来:

“外面,飞机!再动就打死你!”

端着刺刀的宪兵急急的走过来,举起枪托打在她的屁股上。口中“嗯”了一声,她倒下了……

五台山在城的正中,是起伏不定的黄土丘陵的一部分,山麓附近全是最近建筑的华丽住宅,几所学校掩映在散乱的树木里,时时有喧笑声和抑扬在小风里的唱机和无线电的杂音。山上,有一个水塔挺立着,它高大的姿态使人想到一种巨人的威严和神的崇高。它,在蓝得无邪的晴天里反变做灰色,在半阴不雨使人不很愉快的天气却忽然洁白起来,仿佛是天使的袍服。它,实在有一种权威,有一种恩惠,操纵着市民的日常生活。

为了掩护这个神物,任务落在一队学习军事的青年的身上,他们都只二十岁左右,从天明麻雀在树枝上打架的时候开始,到一屋死鱼一样倒在枕头上酣畅的沉睡到梦里为止,口中总是离不了笑声、歌声、玩笑和食物。他们谁也没有战斗经验。他们住在山边一幢茅屋里,一条溪水从那里绕过,一些小树静静地立在岸上。当他们空闲时,就聚集在门前,捉一个灰黑的蚂蚱,摘去两腿,喂给觅食的蚂蚁吃;或者鹰一样彼此追逐,用石子互相抛掷,直到发怒的区队长冲出门来制止他们。他们没有一个看书的,除非画报;他们爱看当天的报纸和号外。才吃过早餐,就有人一次一次徘徊在门外,向路口疑神疑鬼地张望,报纸来了,大家争夺起来,叫嚷着,立刻在报纸周围挤成了一个球,在前面的尽量低下头去,后面的尽量提起脚跟来。他们没有必要也不常到炮阵地去。战争给他们带来的是清闲、游戏和一种溶解在紧张里的快乐,一种发泄精力的放纵的机会。

炮阵地用树枝之类伪装着,半绿半枯黄,如同一堆杂乱的植物,色调和形态容易使人忽略过去。警戒兵背着枪,散步一样踱来踱去,或者半藏在旁边矮小的常绿树的黑影里,不让人走近来。炮是一九三六年式的苏罗通,炮身上有暗绿和土黄的迷彩,装置着独立瞄准具,口径二公分,原来是供第一线步兵用的,拿来作为都市防空的兵器,是很不相称的。附近,有几个立式散兵坑和掩蔽部,散布在乱草里。

现在,七、八个青年的眼都凝视着天空,血像暴雨后的山涧以激落的飞跃代替平静的流动,心像激烈运动后—样,跳跃的声音仿佛是在喉头。每一个人都那样紧张,但是每一个人又都那样宁静,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情感,期待着已经飞翔在头上的战斗。天空,一片蓝色。白色的或者变做灰白色的三架一个编队的敌机,来来去去很像海潮退去时,在湿润的海滩上空平稳翱翔着的信天翁,那样傲慢而轻捷。它们,每一架上有两个发动机和两片方向舵,装载着一千三百公斤的炸弹。观测手从一公尺的立体测高仪里望着一个三角形,口中大声的报出敌机的距离。炮长把八倍的望远镜凑在眼上,忽然看见一群黑点从敌机的编队中一条斜线的往远处落下。……偏东,有几朵炮云出现,和旷野上吃草的羊一样悠闲。

炮长是一个有浓黑胡子和阔大肥厚的肩膀的人,虽然也是一个学生,身上却有一种满不在乎的老兵的沉着。忽然,他看见三架敌机画着一条弧线,一直飞来,于是他吼叫起来:

“目标!右前方飞机!向后!航速六十!三千!——”

瘦长的第四炮手坐在瞄准座里,听了炮长的口令,左手操纵着方向转轮,右手握住了高低转轮,通过玻璃片上刻画着乳白色十字的瞄准镜,望着那三架飞机,立刻使它们落在十字的交叉点上,把炮口缓慢的移动着,追随着它们。同时,第五炮手用黑毛的手扭转航速分划转螺,把航速盘上的指标定在“60”处。他希望那些飞机立刻自己跌下来,情不自禁的向天空望了一眼,那是凶暴的一眼。但是他并无所见,只看见一片炫耀的蓝光,虽然飞机的爆音的方位是不错的,而他的任务又是不允许他这样看飞机的,即使是投弹的时候也一样。于是,他有一点抱歉的局促天真的流露出来,望着提前量筒,望着里面的红的、白的、蓝的、黄的,绿的圆形和三角形,以后他就专心致志的注意着上面刻满了纤细的分划和各种颜色的指标的距离分划盘。第六炮手一只手紧握着闪耀着美丽光泽的盒形航向指标,两眼像一个富于梦想的诗人那样悠然的望着天上,用另一只手十分疲倦的擦了一下下巴。观测手直立在散兵坑里,年青得像一个孩子,继续报告着距离:

“二千三!——”

炮长下第二个口令:

“中央机!——二千一!”

第四炮手立刻把十字瞄准了中央机的头部,平匀地呼吸着,谨慎的样子。

观测手又报出数字来。

“二千二!”

炮长又下口令。

“二千!——发!”

射角在四十五度左右。第四炮手的高低转轮缓慢的旋转着,炮口相应的缓慢的向上昂起。第五炮手看出提前量筒中蜗牛一样爬着的黑色指标已经爬到蓝色的图形下面,立刻低下头,黑毛的手急促的扭转黄铜的距离分划转螺,把距离分划指标盘上的蓝色的圆形定在20的位置。这动作那样迅速,差不多像在身边经过的风,捉住射击机会。第四炮手用细长的右脚踏了一下右侧的击发机:

“镗!——”一朵不怎么大的白色炮云突然凝结在第一架飞机前面,象已经命中了。但是它立刻就挨过了这朵炮云继续飞行,发怒的爆音更高了。

观测手小孩一样兴奋起来:

“二千一!——二千!——方向偏左十,高低好!……”

他连续的叫嚷着,声音变得特别尖锐,有一点刺耳。他看得很清楚,那一架作为目标的九六式重爆击机现在正在“20”这一个指标上,而炮弹却爆炸在它的左侧,假使炮身轴线向右十密位不是恰好么?

炮长的口令:

“向右十!——一千七!——点放!”

射角约六十度。提前量筒里黑色的指标正匍甸在蓝色的三角形下面。第五炮手敏捷的把距离分划指标盘上的蓝色的三角形定在“17”上;同时,他向左扭转方向修正螺,使指标指在黑色的“10”字上。第四炮手又用细长的左脚踏了左侧的击发机一下,立刻撞开。

“镗!镗!镗!——”三朵炮云浮在空中。

观测手的一公尺的立体测高仪中,飞机的投影在从“20”到“10”的那一列指标构成的斜线上,愈来愈迫近了。他,只是连续的用尖锐的声音叫嚷,一点没有疲乏:

“一千八!——一千七!”

炮长口令:“一千五!——连放!”

观测手报出:

“一千六!——一千五!”

射角约八十度。提前量筒里指标指着黑色的长方形和蓝色三角形的交界处,第五炮手把距离分划指标盘上的“15”定在黑色的和蓝色的两个指标之间。第四炮手细长的左脚又踏了一下左侧的击发机,这次,他是这样的用劲,咬着牙齿,腮肉凸出。

“镗!镗!镗!镗!……”炮云满布在空中。

飞机飞过顶空,第四炮手一下把炮身转了一百八十度,大家匆忙的绕着炮盘跟着跑,改变了方向。第二炮手取下了空弹匣,另外装了一弹匣的子弹。

观测手报出:

“一千四!——一千五!”

炮长的口令:

“一千六!——连放!”

“镗!镗!镗!……镗!镗!镗!……”

观测手一只手挥着,忽然欢呼起来。

“命中了三发!机尾冒烟!喔哈!……”

被击中的飞机惊慌的“呒”了一声,尾巴上飘扬着忧郁的浓烟,把头一仰,挣扎着沉重的向下沉,像一头撞在玻璃窗上的苍蝇,昏头昏脑向中国的土地上一直坠落。

大家快乐的哗噪起来。这是违犯纪律的。尤其是那个小孩子,他挑起了拇指向伙伴左摇右晃,仿佛这一架“牛”是被他击落的,只有他一个人值得在这个世界上夸耀。忘掉了是在战斗中,他口中发出了病人呓语一样:

“你看,一架呀!击落了一架!”

第四炮手松弛的坐在瞄准座上,两只细长的腿向前宜伸着,像一把张开的钳子,左手扶在独立瞄准具上,有两种困顿或者舒适的情调。第五炮手只是健康的高笑着,笑得头向上仰,身体剧烈震动。自然,炮长也是高兴的,他的宽阔的背影在这个时候看来更显得巨大,始终无畏的独立着。但是一种突然切近的爆音却使他吃惊,他忽然转过蔓延着浓黑胡子的脸,看见敌机的第二编队沿着第一编队的航向朝炮阵地飞来,已是这样接近了。他有点张皇,但很快控制住自己。他冷静的高叫道。

“目标!正后方敌机!——一千八!——连放!”

小孩子一样的观测手本来已经爬出了散兵坑,听了口令,像急速地跳入水去的青蛙一样,仍旧跳到散兵坑里。两秒钟内他报出了距离:

“二千!——一千九!——”

炮手们疯狂了一样,绕着炮盘一个猛烈的旋转。

“镗!镗!镗!镗!……”

“一千八!——”

“一千六!——连放!”

“镗!镗!镗!镗!……”

“一千七!——一千六!——”

飞机投下炸弹,那些黑点在空中“嗤嗤哗哗”的嘶叫着,混合着飞机的洪大的爆音急速落下来。

炮长困苦的仰着浓黑胡子的下巴,皱着脸,大叫起来:

“注意投弹!”

“来呀!”

黑毛的手沉默而迅速的活动着,更凶暴的斜着眼向天空窥望。爱梦想的第六炮手思想飞去得很远,他所看见的,仿佛并不是临近飞行的敌机,也不是危急一步一步逼近的战斗场面。他看得更高、更深,他在那里看见了光辉,看见了珠宝。细长的脚踏下去,十字作为敌人的死亡的象征,十字跟着敌人。

“镗!镗!镗!镗!……”

各炮手仍旧在自己的定位上,继续射击。只有观测手像一只出没不定的兔子,往旁边的乱草中一钻,不见了,躲到掩蔽部里去了。

“铜镗榔!特榔!……”

一群炸弹落在附近,带土的硝味浓雾一样弥漫着,淹没了世界,看不见蓝色的天,看不见亲切的伙伴,也分辨不出自己的手的颜色。一个破片在炮长的头上掠过:“蓬!——”接着,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凶猛的撞击了一下,他的脑立刻像一片湖水那样荡漾不定。他吃了一惊,“中了么?”他并不可惜自己年青的一切,并不悲痛,只是平静的想:“对了,第一次作战就给祖国献出了生命!我不过是一个学生,我没有对不起中国军人的身份。——我们付出了代价,即使过高些。……”他很快失去了知觉。

飞机仍在头上盘旋。队长出现在茅屋的门框上,开始,他扶住了门犹豫不定,一下子他冲了出来,用急速的跑步跑上斜坡。硝烟还是那样浓,浑黄的,朦胧的扩散着,把天色染过。他脸色十分难看,苍白得像久病的人,他一面走一面惊疑的左右张望。炮阵地上灰黄色的新土翻了出来,撒得远远的,断折的炮管反射着日光,横在大大小小的炸弹破片里。他心一沉,“完了!”他想。他更急促的跑着,一口气跑到了炮阵地上。“这些学生!……”他立在那里,看见了完全破碎了的火炮,从地上拉起一块白色的金属块来,抚摸了几下,轻轻的摔在原处。他又忧愁的望着那些可怕的东西,蛇一样的一条肠子、一只露出在浮土外面的带血的手臂、—个直径十公尺以上的重磅爆炸弹炸成的漏斗坑。他悲痛,有一种窒息的酸味,如同把醋弄到气管里似的;他愤怒,烈火在心头燃烧。突然他抬起头来,眼中的黑光是凶恶的;但是他看见,山上的水塔依旧巨人一样直立着,并没有被战争压倒,一点皮伤也没有,他们完成了任务。于是,一个微笑出现在他的苦涩的口角上。

观测手支着两只手从掩蔽部钻了出来,他的眼光明亮的搜索着,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是不可信的。看见区队长立在斜坡上,他立刻亲密的高叫着,跑步过来。一看见有人,区队长的眼泪就像夏天黄昏摇动在淡绿色的天边的金星,立刻落了下来。这个小孩子,望着炸死了的并被埋在旁边一堆松散的泥土中的同学,他们,不久以前还和自己一同呼吸,一同战斗。而现在,变做鲜红的血肉荷花铺满地上。火炮也给炸得破碎变形,剩着一些废铁。他的心茫然而激动,但是,立刻,他又显出小孩子身上找不出来的奇特的老练和冷静,他反而安慰区队长道:

“区队长!哭什么呢!他们的死换来了中国的生,是应该欢喜的。——我们先看一看还有没有活的……”

区队长不理他,哽咽着说。

“你们都是学生,你们是受教育来的,不是打仗来的……”

“这正是我们中国学生值得骄傲的地方!——”

“但总是,总是可惜的!假使你们毕业出去,至少,每一个人就有一排人的力量。”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可惜自己。无论在哪里,一份力量总是一份力量。”

“那么,你说,现在怎么——”

“先看一看,有没有还没死的。”

敌人的飞机飞远了,天空仍旧明亮起来。掩蔽在茅屋附近防空壕里的学生,一个一个的从小树、高草之中出现。

八个炮手死了七个。第七和第八炮手被震塌下陷的弹药掩蔽部深埋着;第五和第六炮手只剩下一些零碎的肉,像鹰鹫吃不完弃在山岩中的雉肉,第四炮手留下一个没有下巴的头。十七个巨大的漏斗孔围绕着一个无恙的水塔。此外,山麓上的住宅有几处给炸成瓦砾。

傍晚,一群人惨淡的集合在门前,好久没有人说话。忽然,那个观测手服装整齐的从门里出来。一个坐在石头上的人就在这时悻悻的说:“我们明天没有炮用了啊!”观测手睨了他一眼,用尖锐的声音冷淡的答复他:

“明天么,不说还有一门炮。你看我不用石头撒它们下来!只要你肯打,地上有的是石头。——”

另一个人插入问道:

“黄九成,你这是到哪里去?”

“请假到表哥家里去。”

“哈!那你是去和严龙吵嘴呢,还是去撒娇要糖吃?”

“自然是要和他吵嘴的。糖也要吃。”

钟玉龙是一个高大、魁梧、轩昂的人,走在人群里,仿佛是一匹毛色发光、昂着头的阿拉伯马,混在一群猥琐的蒙古马里。四十一、二岁的年龄,身上穿一件黑色的、大绸做的驼绒袍子。但是,他的性格和情感,却是那样温柔、那样脆弱,像一个年老的女人。他吃素,念佛,焚香静坐,戒杀生,相信轮回,劝人为善。他看见打破的头皮,心会像飞在大雾里的孤鸟一样,什么方向都是一片可怕的不可知,彷徨失措在溟漠里。他从来不喜欢血,发现蚊子叮在手背上,也只是轻轻地用口气把它吹走;偶然捉住一个虼蚤,也往往把它放在地上。他心上有和善宽大的满足,从来没有报复的影子。“八·一三”战争起来,他认为:这是佛所昭示的“刀兵劫”,将有十万八千人在世界上遭难。假使向善的人每天清晨虔诵《心经》一卷可免;而将来的“瘟疫劫”和“罡风劫”,那是更可怕的。他自己,每天园里梧桐树上的喜鹊叫第一声的时候就起床,心像水一样清,毫无杂欲,敲着小木鱼念《心经》十卷。中午,吃过饭,洗手净口,念《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各一遍。今天,他正从社里回来。他很奇怪,仿佛社友们的虔诚都去了味,到社的人一天一天减少,而这少数的人,又栗栗危惧的样子,轻藐了佛的保佑,仿佛不但不是支配战争的,也不是支配生死的。忽然发生了革命,战争篡夺了佛的宝座,使命运向它低头,向它发抖,使六丈金身黯然失色。社友们到社不过出于一种习惯,出于一种希望,以为佛或者还有一点威灵、一点慈悲。

紧急警报把他关在一条死巷里。起了一阵疾风,“瑟瑟瑟瑟”的。轰炸声忽然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土地近于跳跃的震动起来。门板一次一次“吱”的荡开,“砰”的一声碰回。天空中黑烟急速的掩盖了远处的白云。他伏在一堵墙边,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忽然一声巨大的爆响落在附近,霹雳一样粗野,象就落在身边,带着砖瓦崩塌的繁杂的声音。这,很震慑了他,他恐怖的抓紧了地上的一把干草,手掌虚弱的出汗,头有一点发晕。他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可怕的大声,是“天陷东南,地倾西北”么?他熟知银角大王吃人的故事,这时候仿佛自己被它提在手里,离开自己不过一尺、八寸的血盆大口狞恶的狂笑着,他发抖了,像一片欲落未落的黄叶。他不断地念着佛,有一次还喃喃地念出醉语的声音来。他现在恍然了解他的社友了,他们是为什么像泡尽的茶叶一样淡薄了信心的,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才这样做的。不必说,明明是因为战争,明明是战争起来以后的事,他现在懂得了,这是有理由的。但是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忽然警觉的震动了一下:自己这种想法,不是着了邪魔么?不是对于佛的最亵渎的亵渎么?他立刻严厉的责备目己,心烦乱而痛苦,用手在自己的腿上痛痛的拧了一下,他要心清如明月,他要理智像晴天,他要把一切恶念从心底驱逐出去,他深深的忏悔,他又恐怖着这大概是所谓“六贼戏弥陀”。

三架飞机飞过头上,接着又是六架。当飞机正在头上呼啸的时候,他怀疑自己耳鸣,远处有一片秋虫声。

他正被痛苦、恐怖和忏悔扰乱着,忽然,一个人狂奔着到他的面前来。这个人向他困难的做着手势,呼吸短促,要说话,但是“哎,哎,哎”了半天还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是把手指焦急的指着巷子的出口。他从地上支撑起半个身体,呆呆地望着那一张洁白得象大理石的脸、失神而转动不定的眼、灰尘盖住了的头发和污黑了的衣服。渐渐的,这个人镇静下来,脸色也红润了,他蹲下来,说那里一幢房屋给炸倒了,有人压在墙里,想和他一起去救他们。

钟玉龙苦笑了起来,一块颊内在跳。这真太难了!论理一个佛门弟子是应该舍身救世的,所谓“慈航普度”,为了救人,佛就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话,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他是一个废人,是不能够见血的,不小心把针刺破自己的手指,就会发抖,他怎么能够到血淋淋的地方去救人呢。

“先生!”他低低的不好意思的回答了一句:“我、我没有力气。”

“不要紧,不要用什么力气。帮帮忙好吧,你先生!”

“我,我有病!……”他羞涩的说道。这是说谎,说了出来他就内疚了。

“不要紧,不,不要紧的,先生!你,做做好事嘞……”

“我,我……阿弥陀佛!罪过!”

他们争持着。但是到了末了,他终于跟着那个人向巷子口走去。他走得那样慢,使那个人一次又一次的站在前面等他,或者回过脸来看他。他仿佛是有意延挨,象一个死囚步行到刑场去的样子。

那里,一堵墙变做一个缺口,一大堆夹杂着黑色和白色的石灰碎屑的泥土高高的堆着,一颗折断的树露出嶙峋的白骨和碎片,一堆破瓦和零乱的椽子,柱子之类的东西里,不断的冒出一种奇特的臭味,一口荷花缸分解为许多橙色的小块,水泼在地上。这是一所小小的花园,没有炸完的地方还有一些一半凋落一半盛开的凤仙花和几块玲珑的小假山石。这里挖了防空壕,轰炸的时候一个地雷弹落在左侧,把它也牵连在内。

他立刻看见一个穿栗色短衣的人侧倒在那里,下体被土埋着,像从河里钓起来好久的鱼一样,微弱的呼吸着。他们要把他从土里拉出来。钟玉龙完全迷惘了,像一个被捉住的贼,时时想逃掉,但是却又无条件的服从了,驯顺的接受了那个人的指挥。他们两个人各拉住了被埋人的一只手臂,往上拉。被埋人忽然张大了眼,痛苦又惊愕的啼哭起来:

“我的脚呀!我的脚呀!……”

啼哭声音异常凄厉。仿佛灰黑的古杉树上,一只枭鸟在月黑云密的深夜里啼叫。听了使人阵阵寒冷、渗透内脏,毛骨悚然。他打了一个寒噤,心里慌忙的念着佛。但是,并不十分困难,他们试了一试就把被埋的人从土中拉了出来,脚是好好的。

被埋的人仍旧啼哭着,他们将他平躺在土堆边。他急躁的哭叫着:

“我的脚,我的脚呀!……”

那个人蹲下去,余痛未定的用软弱又有一点梗塞的声音柔和的安慰他:

“你的脚好好的,鹤卿!鹤卿!你的脚是好的,你自己看一看。”

“我的脚,我的脚给日本王八炸掉了呀!我恨,我恨呀!呜呜呜!……”

附近又有飞机在投弹,响起建筑物崩倒的声音。

钟玉龙的心一抖,也蹲了下去,也温和的说着安慰的话:

“你,你的脚在,在,——阿弥陀佛!”

“不!”被埋的人愤怒的摇一摇头,脸发红,手一指:“哪!你们骗我做什么,我的脚在哪里呀!呜呜,唿唿……”

他又吃了一惊。抬头一看,真的,一只血红的断脚横在纷乱的草地上。

那个人走过去,把那只断脚拾在手里,呆看着。

“我的,我的脚呀!……”

钟玉龙一下浑身变软,要倒下去,仿佛喝多了酒。他用手遮住了自己的两眼,心里惨叫道:“天!你看这样子,天还有眼,佛还有灵么!”

但是那个人安顿了一下被埋的人以后,又把他叫了去。他们跨过一堵断墙,走在一个有细竹篱笆的院落里,他们看见一个女人睡在那里,露着血污的胸,地上全是血,衣服是红的,晒在日光里灿烂得象一张国旗。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子匍甸在她身上吮吸着ru头,舞着手,拍打着,脸上有哭后的污痕。女人的右手像微风里懒得飘动的杨柳枝一样微弱的举了一举,但是立刻萎蘼地放下了。

钟玉龙连忙立住,再也没有勇气支持自己。他眼的一阵黑,痛苦欲绝地叫了起来:

“这个世界没有佛了!罪过,罪过啊!……”我是不会打日本的,阿弥陀佛!我怎样打日本呢?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我不要看!还是让,让我自己,让我自己死吧!——”

那个人吃了一惊,惶惑的走过来。他闭了眼,宁神养性似的,以后又张开眼,摇一摇手,轻轻地说道:“走吧,没有什么。”

他们走到女人面前。她的脸由于大量失血变得青黄,口半开半合,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头发分披着,两只手都染满了血,小孩子身上有红色的手印。大家都沉沉的叹息起来。他又轻轻地说了一句:“还是让我死了好。”

那个人蹲下去轻轻地抱起小孩子。小孩子一离开ru头,做母亲的,眼就明亮的张开来,惊疑的望着他们,又要举手。但是,她没有力量,只是缓慢而又微弱的动了一动,口中有一种含糊的声音。

“你放心,”那个人用装出快乐的声音对垂死的女人说道:“孩子是好的。”

“好的!”两个字突然很清楚,接着断断续续的又吐出了一些字来:“长大……记住娘……日本,”一个微笑浮在出血的口边,满意的点一点头,但立刻两只脚猛烈的一伸,眼光朦胧下去,头无力的柔软的一歪。她死了。

“还是让我死吧,还是死了好……”

钟玉龙连续的喃喃着。他的血变做一壶开水,那样沸热,那样发着泡,那样没有一点方法可以使它安静下来。他想到了在他八岁时就故世的瘦削的母亲,临死的深夜在床沿上和他握手呜咽的情景一下就出现在面前。这,给他的印象那样清晰,那样深刻,那样痛苦,他是怎样也忘不掉的。这,使他对于这个已死的女人,这个年轻的母亲和这个不幸的稚弱的婴孩发生同情,他们之间有一种什么共同的东西存在着。他几乎疯狂了,他要叫喊,他要跪在地上向天发问:这世界,这遭劫的世界到底是不是按照佛的圣意所造的?是不是残忍的日本飞机从佛的手中夺走了掌宰生命的大权?是不是日本人比中国人良善、和平,所以佛只是把千灾百劫降罚在中国人身上,甚至降在这样年轻的母亲和这样璞玉一样无邪的小孩子的身上?

但是那个人又把他叫了过去。他们爬过一堆破砖,那个人抱着小孩子,他糊里糊涂像在梦里,一面爬一面发抖。忽然,他们看见,那里,一堵完整而峻峭的砖墙,孤立在木头、泥土、灰尘、瓦砾、门窗、废物之类里。外面,有一间残留的厢房,椽子折断了几根,瓦片向下散落,三、五个人躲在里面,一个中年的女人把苍白青色的脸露在虚掩着的门缝里,从天井里向天张望。半个人头抛在瓦檐下。

忽然三架飞机飞到头上,一阵大风扑落下来,他还来不及诧异或者恐怖,“镗洪”一声,投下的炸弹正落在天井里,一阵暗黑,人全给裹在刺鼻的硝灰里,那一堵砖墙“哗啦”一声完全倒塌。一个小孩子啼哭不住。破片、砖瓦、泥土之类四面乱飞。

一片什么软软的东西飞入钟玉龙的口中,直到喉头,差不多把他塞住。“这是什么?——”他的意识还有几分清晰。他把它咳了出来,仿佛每天早晨咳出一口硬痰。他把它吐在右手掌里,在朦胧的影子里凑近两眼一看,那东西像过于成熟的水蜜桃给咬下了一口,鲜红鲜红的,湿润多汁。他再仔细看一眼,——原来是一块肉!他像摸了一个蝎子一样立刻摔掉了,手有罪的缩着。立刻,他呕吐起来,腹中有一种力量,一种恶味,发性的雄牛一样凶猛的向外冲,像要翻转口袋似的,要把脏腑完全倒出来。他瞠着眼,多肉的颊和嘴唇凸出凹入。他惨叫了一声,脸向天,仿佛在责问一个不忠实的朋友一样,说道:

“我,我,——我从来没有——踏死——一个蚂蚁!我从来——没,没有吃过——一口猪肉,——一尾鲫鱼,——我,我,——我今天吃,吃,吃的是人肉!人肉!人——肉!——”

他“哇”的叫了一声,冲过一堆堆纷乱的东西,跌倒又爬起,狼狈的冲出巷子,一阵旋风似的狂奔在轰炸中的街道上。

钟玉龙疯了!

一听见解除警报,严龙的心情就轻松了。走出黑暗的地下室,突然明亮的世界使他的两眼眯蠓着。他一路走一路吹着口哨,调子是《再会吧巴黎》。接着他用手指计算着,喃喃的对自己说道:“第一,去视察灾区。第二,到家里去看一看。第三,然后再——”忽然他感叹起来:“啊!今天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不吃晚饭了。”他走到了排长室,一掀起门帘就有许多不如意处:桌上灰尘没有抹净,苹果的位置移动了,失去了优美的角度,茶是冷的,纸烟罐头没有盖好。他发怒了,红了脸,拍了一下桌角,震动了桌面上所有的东西,吼叫着:

“勤务兵!勤务兵!——”

勤务兵在外面答应着,立刻跑了来,土头土脑的立在面前。

他一个手指指着勤务兵的脸,说道:

“假使我养了一只狗,它可以给我看门;假如我养了一只牛,它可以给我耕田;假使我养了一只猪,它可以给我吃肉;我养你,我养你有什么用处?”

然后他又大声命令勤务兵:

“快给我倒一盆洗脸水来!滚!”

骂过人,他的脾气很快的变好了。点起一支纸烟,吸一口,吹一声口哨,直到勤务兵把洗脸水倒了来。

他换了衣服,身穿丝质的马裤呢军服,纤细弧线的腰,使他显得潇洒,一切都熨得那样平贴,像是他的第二层表皮。头梳得黑光闪耀,戴着帽檐略微左歪的空军式军帽。脚上,一双软统的马靴才涂过最好的油,挥发着一种香气,皱折处全是优美的黑白光,像明月下的湖上轻波。一把银子一样的短佩剑和一块小小的红叶胸饰,使他更英武了起来。一种悠闲的神情洋溢在他的眼角眉边,推着他宝贝一样打扮起来的脚踏车,慢慢地走。

但是,战争的阴影立刻笼罩了他,虽然他始终是唇红脸白的。人们纷乱的走着,街道风把落叶扫过来又扫过去。远处,天边的颜色是灰黄的。他立刻看见,一辆六轮的载重汽车装载着一些血肉模糊的尸体,甲虫一样笨重的爬过来;三辆救火车十分急迫的敲打着铜铃,一辆跟着一辆疾驶而过,卷起了灰土;一副担架抬着一个白布缠头只露着一只深黑眼睛的人;一条巷子变成破旧的垃圾桶一样,有人在那里挖掘;一个炸弹把马路炸了一个巨洞,露出地下的水管;一根电杆折为两段,横在路上,使经过的人力车绕了一个圈子;乱七八糟的电线摊满一地。

严龙先赶到新街口。那里,他要看一看炸后的大华戏院。他心里震动着,混合着痛苦和愤怒,像一个友情深厚的朋友给炸坏了。大华戏院是首都最好的一家戏院,美丽、幽雅、气魄雄大,有贵族风度。四根深红色的柱子,使人仿佛走进了神话里的宫殿。以蓝、绿两色为全色的图案画满了天花板,人走在地面,有一种走在春天的树林那样的舒适感。地磨得光滑,蜂蜜的颜色,像大理石铺成的,镶嵌着细致的金属线条。他记得,有一次他大步大步走在上面,几乎滑倒,撞在一个穿黄绸长衣的女人身上。在这里,假使和女伴跳起狐步舞来,或者别的花样,应该是很适当的;滑冰呢,未免鲁莽,那就有一点看不起它。休息室里,地毯柔软得春草一样,十分钟的静坐,靠在长沙发上吸一支纸烟;四面是暗紫色的高贵的织物静静的垂挂着,隔绝了尘俗的车马。七种颜色的灯光不但不伤害眼睛,反而调和瞳孔的收缩和放大,有一种梦的神秘味。有冷气和水汀的设备,使空间永远属于春天。在平日,换片一次他总要来一次的,有的时候来两次,伴着他的新婚的妻,直到战争开始。就是在战争里,冒着轰炸的危险,他仍旧一次又一次的来,星期四他还来看过米高梅的《蝴蝶乱飞》他不能够让心里空虚着,让情感像种子在龟裂的田地上焦渴而死。他虽然说过:“我已经站在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圣战的火线上”的话,但是在根底里,他始终需要温存,不能够寂寞的忍耐战争的血的刺激。他自己也说过:“我知道,我是一个你们所说的小资产阶级分子。”

一群人围着,叹息着,谈论着,指点着,徘徊着。他扶住脚踏车立在对面。走来走去的人十分拥挤,一个穿长大衣的人在惊叹,顾盼中撞了一下他的背脊;一个工人的脚绊在他的车轮上,几乎跌倒,彼此仇恨的互相看一眼。什么全变了:深红的像珊瑚树的柱子没有了,高贵的西洋织物没有了,由蓝、绿两色构成的金色曲线的图案没有了,风骚的桃乐丝德里娥、娴静的安娜丝坦、英俊的弗里特区、油腔滑调的希佛莱没有了,什么全毁灭了,全变做废物,不值一文钱的一大堆废物。他真惊惶失措了,虽然他早已从地下室的电话里知道了这样一个坏消息,但是当他的眼一接触到这乱七八糟的废墟,他反而不敢轻易相信,他以为这是一个噩梦,或者愿意这是一个噩梦。不幸,这却是可怕的现实,金黄的阳光照在上面,他没有方法否认,也没有能力改变。这对于他简直是当头一棒,使他太痛苦了,仿佛是一个大军统帅突然按到全军覆没的报告,手脚变软,不知道哭泣好还是生气好。事实上他没有哭泣,也没有生气,只是无可奈何,—点办法也没有,心里极度空虚,不能够振作起来。于是他想,以后,到什么地方看电影呢?是不是还有看电影的日子呢?他能做一些什么,或者应该做一些什么呢?怎么办呢?他木头一样立在那里。

但是,他的脸终于变红起来,并且立刻传染到耳朵,以后项颈也一样透出淡红。他终于诅咒起来:

“他妈的!你鬼肏的!这又不是什么军事机关,这是军事机关么?军事机关你屁也炸不到!你炸它有什么理由?——真气死!你明天再来,我也用高射炮打你!”

自然,他并没有高射炮,把高射炮交给他,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用法。

他好像发了神经病,忽然垂头丧气,忽然把脚踏车在人群里横冲直撞,象被激怒的山羊。他留恋大华戏院,像留恋入葬的爱人一样。但是两小时以后,他却头也不回的舍弃了它。

一到大行宫,他又被迫下车。太平路在平日是最热闹的街道,流线型的汽车、瘦马拉的马车、太太们、一面走一面咬花红吃的小学生、褴褛而瑟缩的乞丐,什么人都那样自由的走来走去。闲散的时候他常常陪伴着妻来散步,不一定要买什么东西,一路走一路的无线电广播着同一出戏,听不漏—个字,也不会失去一点韵味。下午七、八点钟,霓虹灯广告像一个春天的花圃,女人更多,红的更红,白的更白。他,不但趣味和这一条马路结合着,日常生活也和它分不开。德复兴的鸭肫肝、巧克力糖、芒果,国泰的口红、檀香粉、领带、羊毛衣,毛巾被、不锈刀,安乐屋家的早茶和点心诸如此类,都是他们每一天的必需品。现在,这样的一条街道竟变成了地狱,这样恐怖和痛苦,死人,血、碎板、瓦砾、弯曲的铁柱子、变形的铁门、一只没有后腿的小花猫、电线,全是这些东西。一排房屋完全粉碎,一辆轿车烧成暗黑的灰和铁骨,一处路面碎裂,靠近上海银行的地方,烧残的木头还不住冒烟。

一个人被消防队员们抬了出来,他完全昏迷,身体像藤一样柔软,头像瓜棚上的南瓜无力的下垂着,额上涂满泥浆。救护人员把他平躺在行人路上。一个小胡子的年轻医生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缓慢的给他做人工呼吸。他终于醒了,慢慢地睁开了眼,又慢慢的向围在旁边的人惊疑地看一眼。忽然,他用手在额上一摸,挪起半个身体来,向污黑的手看一下,他抖了一下,软弱的躺下了,痛苦而绝望的叫一声:

“血!——”

他的手上并没有什么血,只沾了一些湿泥罢了。

“不是血。”有人告诉他。

听人说不是血,他立刻惊喜的张了眼,口边浮起影子一样的微笑,但是又迅速而冷淡的消失。他第二次摸一摸额,一看,仍旧是血,眼中闪动着一种恐怖的光,像微风拂过以后的湖水。

“血!血!——”

他的声音忽然收敛得那样细小。他颓然闭了眼。

一个含笑的女看护,拿着洁白的棉花,给他擦洗额上的泥浆,但是一触到他的身体,他就机警的张了眼,两只手战栗的举起拦住她,痛苦的叫着“血!”女看护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起来,另一只手暗暗的撕了一些棉花,一下从他的额上抹了一些泥浆来给他看。

“你看!是血不是血。是泥呀。”

“是泥?哪里是泥?……”

他不相信,眼张得大大的,又挪起半身,支撑着要起来,医生扶住了他。他终于看明白是泥。他再摸摸自己的额和颊,再仔细的看一看,一样是泥。于是,他深呼吸了一口,舒适的躺了下去。一群人都笑起来。他,满足而困乏,让女看护给他洗擦着。医生摇摇头,向人说,他是吓坏了。

严龙也跟着人笑出来。看了那个女看护的笑脸,那红的嘴唇,那白的牙齿,仿佛是一朵开得正好的红牵牛花或者含苞初放的白芙蓉花,有一种美感。但是他立刻警告自己:这是胡闹,是火山口上跳舞。他立刻推着脚踏车走开,从人群中向前挤,踏着绊脚的杂乱的东西。

他一面走一面沉思:这样炸是什么军事目的呢?能够毁坏多少中国的战斗力呢?是不是这样就能够吓倒中国人?或者把中国人全杀死了?这不过造成了一种恐怖,别的什么也没有。这不过表现—种原始的残酷,还会有别的什么结果呢?并且,轰炸到现在,已经几十次了,中国并没有向天皇屈膝,也永远不会向天皇屈膝,青天白日旗仍旧高高的飘扬着。轰炸的时候,老百姓自然是痛苦和恐怖的,但是到爆响一消失,这种痛苦和恐怖也就跟着消失;到漏斗弹孔一填平,心底的空虚也就跟着填平,到血一洗去,街道仍旧是街道,只添了一笔仇恨的债。并且,废墟上又开始堆着新的砖瓦,新的微笑又炫耀在人的脸上,新的战争不断的向前发展。这样的轰炸到底有什么作用呢?就说他自己,不错,他原来是一个衣冠军人,他恨战争,他怕轰炸。但是这样的轰炸却改变了他,现在的他多少已经不同,或者简直大大不同了。他要战争,他要回答日本,他愿意死而不愿意屈服,他假使有一架轰炸机,他也会飞到东京去,他假使俘虏了土肥原贤二、荒木贞夫那些人,他也会疯狗一样咬人。想到这里,他不小心碰了人,他不但不道歉,反强横的向那个人斥责道。

“你背脊不生眼,你就可以碰人么!”

一大堆泰山公司出品的砖头和一些闪烁有光的玻璃碎片,又使他立住了。他想起来,平日,每当经过这里,总可以看到一只椭圆形的篮子,盛着各种颜色的花枝。各个季节有它特有的种类,比如春天的茶花、玫瑰花,夏天的木香花、夜来香,秋天的桂花、菊花、虞美人、雁来红,冬天的腊梅花;还有开不完的月季花,温室栽培的斑叶海棠,和西洋种的大丽菊、郁金香,紫罗兰之类。当他经过的时候,总要买几朵花,把鲜红的茶花插在咖啡色西装胸袋里,是很潇洒的;大红领带边扣住一些茉莉花,那也很有意思。就是不买花,饱吸一日浓郁的香气,又有什么不好呢?并且,当他买花的时候,每一次总有一个微笑的娇媚给他,那一双向他注视的眼,水晶葡萄一样,仿佛有鲜美的果汁流出,在付钱或者找钱的时候,他还可以握一下那小小的、柔软的手。但是现在他所看见的,不是花,也不是卖花的人,花到哪里去了呢?卖花人到哪里去了呢?

“从日本说,战争才真是罪恶呢!”他望着那些炸毁的建筑物这样说。“不怪小鬼说,日本进行的战争的对象主要是中国民众,不是军队呀!——”以后他又喃喃的自言自语:“日本不懂得花,不懂得花怎样懂得做人!所以大和魂是这样野蛮的毁灭文化的。……”

他又走了几个地方:

中央医院炸成了一个瓦砾的荒丘,炸死了七十几个病人和三个伤兵。卫生署给烧得只剩一副空壳。

最使他触目惊心的是一处棚户区:一堵墙上一点一点全是炸烂了的人肉,像艺术家画了—大幅桃林春试马图。一些红色的、紫色的肠子挂在无叶的树枝上,不高也不低,仿佛故意给大家看。一个小孩子的头飞在人家屋槽上,向太阳瞪着眼,有无穷的愤怒的样子。这里一些模糊的血、肉,那里一只断手或者只皮连在鬓发上的耳朵。一些人在挖掘,一些人在掩埋,一些人在收拾,一些人在哭泣,一些女人在找她的丈夫或者儿子,一些人把手臂交又在胸上,沉默的立着。一只落毛的狗在一片锈了的铁皮上边咬边吃什么。

平日,他看了这些人总有一种厌恶感,因为他们在路边大便,在绿水里淘米,在苍蝇飞舞中吃变了味的东西;因为他们的生活像一条虫,这样生活着也算作人,那是对于人的侮辱。但是在厌恶的反面,他也有一种同情。他为他们想过,这样做人实在没有趣味,没有意思;他们为什么能够活下来呢?要怎样才能够活下去呢?总之,他不懂他们是怎样生活的。他说过,这样受罪的活着,不如干脆的死掉;他假使手中有最高的权力,他要颁行一种法令,杀死他们,为了怜悯。但是今天他看了这样的场面,却有很大的反感,站在盖着污黑旧布的一个血淋淋的死人旁边,发起抖来。

他不能再看下去,他不能再刺激自己。他逃回家去。

他坐在转椅中深沉的思索。太阳西斜。他有一种寂寞感。床头上,挂着微笑着的妻的半身照片。她在半个月前还住在这里,房间里还遗留着一种女性的香气。轰炸无情的拆散他们,她现在在遥远的安庆了,那也是一个轰炸目标,他一点也不放心。平日,他一回家来,立刻就有笑声,立刻就有说不完的话,现在他却是一个孤独的青年男子,只有摸摸自己的下巴看看胡子应该剃了没有。他,把那一只血,淋淋的穿着银色高跟鞋的断脚,把“视察”灾区的印象,把所有一切连结起来,他是更痛恨了。他没法忍耐寂寞,和没法忍耐血的刺激一样。他想吸纸烟,擦断了一根火柴,再擦,又断了一根,他索性把一盒火柴恨恨地抛在搪瓷痰盂里。

有人敲门客人是一个个子不大的二十五岁的湖南人,有平整的额,黑光四射的眼和薄而紧闭的嘴唇,穿的是乙种呢的军服,缀着步兵少尉的领章和符号,端重的步子,坚定的姿态。

“啊!是你!”

严龙欢呼起来,烦躁和寂寞立刻赶走,严峻而阴沉的脸色立刻温和、明朗。他们握了手。但是,客人才把腰上的皮带解下来,还没有坐下来,他就诉苦的向他摊着一只手,兴奋的说道:

“今天炸得这个样子!你去看过没有?大华戏院——几十万,真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的。”客人把皮带抛在银红色缎子的枕头上,转过头来向他望一眼,冷淡的调子。

“怎么不可惜!”他争辩的叫道,“中国有几家这样的?——就不说钱;关于娱乐,关于文化……”

客人摇一摇手,止住他。“因为现在既不是‘娱乐’,也不是‘文化’,而是战争。”

于是,他把手掌在眼角上一挥,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姿势,颓然较瘫在转椅里,用埋怨的语调说道:“袁唐!你是一个没有情感,没有文化的人。”

“不!”袁唐用强硬的声音答道:“在战争里,人,大的方面不可惜国家、民族,赌着命运,把历史作为孤注;小的方面,不可惜自己,献出血肉;那,无论是大华戏院,无论是皇宫吧,从他看来,又有什么值得可惜处?人假使已经不可惜自己,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要他回过头来可惜?”

严龙着急起来,愤怒得红了耳朵和项颈。他忽然口吃起来,问道:“那、那么,日本这样的轰炸是应应该的!”

“我一点不是这个意思。一切,已经死了的,根本不需要再可惜。只有圣经里的耶稣有复活的一天。留恋着过去,不过是疏淡了现在;更不会远远地看到明天,即使知道有一个鸟啼花发的明天。毛毛虫假使永远想做毛毛虫,就不会有蝴蝶。”

严龙又挥一下手,厌恶他的朋友。“你瞎说!一个人,只有深深的回味着过去,他才会懂得现在,像吃橄榄一样。你说,不要过去。不要过去,那么,我们还谈什么‘复兴’!”

“吓!”袁唐笑起来。“我们暂且不说回过头去找撇在路上的橄榄吃是好事或者是坏事,也不说明天要去死,今天先喂饱了猪的故事。就说‘复兴’吧。但这也不是你的大华戏院这样的事。‘复兴’,也得通过今天,向明天走,不是开倒车。它更不是你这个样子,向坟墓啼哭。”

“算了吧。”严龙爱辩论,但是他又不爱把辩论弄得十分激烈的程度。他的意思是,真理和事实是自己存在的,辩论对于它并没有什么影响;何况,把情感撕成两片是没味的事。所以,他往往把自己的意见停止在问题展开的一半上,像用缰绳勘住了疾驶的马,不论是自己已经击破对方的论据,或是自己开始失败了。他换了一个话题,“不说鬼王八的轰炸吧。苏州消息你知道么?”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表弟黄九成推门进来。他就是那个年青得像小孩子的观测手,严龙把他叫做“小鬼”。他脸色十分苍白,从严龙看来,平日那种无理取闹的态度,完全不在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严龙连忙迎上去,口中问着:“怎样,小鬼?”袁唐也有一点惊愕。

他,本来是想和严龙来吵嘴的,并且想吃太妃糖。但是,他看见了严龙却那样软弱的低了头,仿佛有人欺侮了他。他告诉严龙:他刚才到伯父家里去过,一家人全给炸死,除掉救出了一个小孩子。他们的炮也给炸毁,死了七个同学。

大家,立着的依旧立着,坐着的依旧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一九三九、八、二十七。

西安、崇耻路,六合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