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上的水珠闪烁右光。一切全是沉静的。四门卜福斯山炮也是沉静的。炮手们都在自己的定位上,一些稀疏的常绿树和黄叶树笼罩着他们。

“一号装药!——榴弹!——着发信管!——第一炮发射!——方向盘!——四千九百!——高低正十八!——待令放,——一发!”

第一炮手王有山是山东人,脸上散布着几点雀斑,说起话来完全是沉浊的家乡调子。听了口令,他立刻在环形标尺上把指标装定,又把距离和高低装定。原野上忽然漂浮着他的响亮的鼻音:“四千九百!高低正十八!——”向第三炮手伸出一只手,手指一下一下的挥动着。

第三炮手赵仁寿,脸色紫红,肌肉成块,二十岁左右的农民样子。他先深深的弯下背脊,双手着实的抓在架尾上,两只灰黑的大脚分叉着,腰—伸把架尾提了起来,咬住牙齿向左一移,又把尾架放了下去;然后,他在架尾上用手掌拍打了两下,选定了标定点在架尾后面约一千公尺的一棵松树,它耸立在棕黄色丘陵的棱线上。他的响亮的鼻音又第二次浮起来:“标定点,正后方独立树,标尺三千一百八十四!”看一看气泡,气泡没有移动。他在护板上画了一下,写下了数目字,大声报告:“好!”

第二炮手岳正早已打开了保险机和炮闩,熟练的把指针对正。第四炮手是爱骂人的朱方,他从陈小荣手中接过一发炮弹,帮助岳正装到炮膛里去,拳头一推,炮闩自动关闭,白光晶莹的一闪,岳正关了保险机。

“第一炮好!”炮车长报告。

“第一炮放!”炮车长的口令。

岳正打开保险机,左手拉了一下拉火绳。

“轰——”

炮口喷出一圈白烟,向四边飞舞着扩散,空气中混合着一种浓重的异味。炮身向后退了一下,立刻又回到原处。

“唿,唿,唿……”

晴明的天空忽然起来一阵波浪冲刷堤岸的大声。

“!——”

“向右十!——五千三百!——一发!”

“轰——”

“向左三!——五千一百!——一发!”

“轰——”

“五千!——一发!”

“轰——”

“原距离!———一发!”

“轰!——轰!——轰!……”

炮车长们呼叫起来:

“第四炮——放!”

“第三炮——放!”

“第四炮—一放!”

这里起来一声,那里又起来一声。像天明时村庄里的雄鸡报晓。炮手们全部动作起来,黄铜的药筒和白钢的炮闩不断的闪光。四门炮同时怒吼起来。

像沉静的天空袭来暴风雨一样,各处都滚动着巨大的音响,起先徘徊在阵地附近,立刻又飞舞而去,使所有的丘陵欢呼起来,使远处的树林喧嚣起来。炮烟吞食了人的影子,不久又吐露出来;一个背影。或者一双手,或者一些脚。

“原距离!——各放三发!”

暴风雨般的轰鸣一阵一阵的继续着。

好久好久,他们听不到敌人的炮声。

两架飞机飞过,在右后方的树林上盘旋侦察。

经过十二月四日到六日的血战,敌人占领了湖熟镇和汤水镇,展开两翼包围的态势攻淳化镇。淳化镇虽然这样凸出,王耀武部却仍旧在这里继续作战。七日,敌人的飞机如同黄昏的蝙蝠一样多,一次又一次的轮番轰炸,敌人的炮兵猛烈而密集的射击着,将人烟稠密的和平市镇在四小时内全部摧毁,变成一片断断续续的飘扬着残烟的瓦砾。一团的每一个人都和破庙中的偶像一样,浑身泥土,冒着铁片的暴雨和炸弹的飓风,潮水一样在阵地上和敌人来往冲杀,一个浪头前进,一个浪头退却,又一个浪头前进。敌人步兵的进攻一次又一次给打散了,尸体堆积在阵地上。不久,敌人的炮兵又开始射击,炮声像机关枪声一样繁密。满目创伤的:土地在挣扎着,咆哮着,瓦砾飞在空中。一团人,零零落落,只剩着二百二、三十人了。阵地在动摇。

上午八点钟以前的战斗是胜利的,据观测所的情报,敌人的炮兵阵地被我们命中了。但是,经过敌人飞机的轰炸和第二次炮兵的轰击,二百四十吨以上的投弹和三千发以上的炮弹,把附近的村庄大部分毁坏了,石灰脱落的断墙,枯骨一样的椽子和倾斜欲倒的柱子,有的焚烧起来。四面的树林也给打得叶尽枝落,村后方那个树枝茂密得象微血管的丛林,现在已什么痕迹也看不见了。阵地附近也落了一些榴弹,蝙蝠一样乱飞的破片杀伤了十四个炮手。一个炮手正在哭,一块泥土飞入口中,拔下了他的两颗门齿。

前面,机关枪声密集地响了四十五分钟。中国的步兵在进击,一行一行的影子蹒跚在尘土里,一个炮弹打在他们前面,炮烟旋舞着。

“轰啦!——”敌人的炮弹呼啸着飞来。

“镗榔!铜榔!……”又是十几发炮弹,一个落在第三炮的后面,把泥块和枯草洒在炮手们身上。又有一个炮手受伤。

飞机在空中盘旋。一个小队向阵地直线飞来,仿佛在乱石和丛莽中发现了雉鸡的秃鹰,飘然俯冲,旋即又持重的在头上掠过。

“轰——”

“轰!……”

在飞机掉过尾巴的时候,炮手们又射击起来。

忽然,前面的步兵溃退下来,像西风中的黄叶,这里几片那里几片,零散纷乱,忽起忽落,飘扬不定。他们,有炮弹跟随在后面,成了一群淡黑色的影子,出没在烟雾中,不久又颜色鲜明起来,面目清楚起来。他们从棕红色的棱线上涌出,匆匆绕过一个被炮弹打得枝丫纷飞的树林,一队跟着一队,向阵地退来,手中提着步枪,有的另一只手提着钢盔,仿佛是提着篮子。

这情景使炮手们忙乱了,愤怒了。

“这样的酒囊饭袋也来打仗!”朱方第一个叫骂起来:

“假使让我做督战队,我看这些熊驴儿子养的敢不敢!”他自信的拍一下大腿。

“他奶奶的熊!他们要我们炮兵怎么办,要我们的卜福斯打冲锋?他奶奶熊的!”王有山附和着。

“问排长。”赵仁寿质朴的说。

“排长还不是跟你我大家一样。”陈小荣不以为然。

“那么,我们自己打吧!”赵仁寿憨直的说。

“打个卵!”朱方愤愤地嚷,“步兵哗啦下来,你打个屁!”

但是,这些步兵突然又回过头去,绕过那个树林,出现在棕红色的棱线上,逾越前去,一百五十公尺、二百八十公尺、四百公尺、五百公尺,又变成一群淡黑色的影子,隐没在烟雾里,缓慢的消失。直到最后一个也看不到了,炮手们才欢喜起来。

“中国兵就要这样打呀,他奶奶的熊!”

“不这样打是熊驴养的儿子,不是酒囊,就是饭袋!”

机关枪声响成一片,这样近,仿佛就在棕红色的棱线前面;步枪声也像十分饶舌的麻雀落在那一带丘陵上。炮兵停止了射击,只有步兵炮还在那里吼叫,白色的炮云浮在空中。

开始是连副的口令,接着是排长的口令,“二号装药!——榴弹!——瞬发信管!——全连!”

取原点分划,向左一百!——一千三百!——从右伸长。

“百!——一回从左放!”

偷闲谈天的炮车长们一下又紧张起来,炮手们也迅速动作。王有山和赵仁寿在瞄准。岳正连忙打开了保险和炮闩。第七炮手吴玉英从弹箱里取出弹体和药筒,交给陈小荣和第六炮手梁兴隆。粱兴隆从吴玉英手里接过两个药筒,敏捷的装入了两个小包的火药。陈小荣从吴玉英手中接过弹体,把信管上的铜指针拨到“OV”上,又把帽子去掉,再从梁兴隆手中接过药筒,装在弹体上。

第四炮开始射击。五秒钟以后,第三炮射击。接着,第二炮射击。……

“全连!——一千四百!——还加一百!——三距离!——摆射两转!各放三发!”

四门炮同时发射,一百零八发炮弹雷霆般打在前冲的敌人散兵里。

但是,步兵终于撤退下来了。一群零零落落的、灰黑的影子,大约有一百二、三十人,蹒跚地从左翼一带绵亘隐蔽地退走。敌人的炮兵延伸射程,炮弹在天上嘶叫,接着远远的落在后面,发出幽幽的“嗡”“洪”声,仿佛呻吟和叹息。

排长头部受伤,观测所被炸,电话线路毁坏,炮手们陆续又有死伤。

“噶,噶……噶,噶,噶!……”前面的、棕红色的棱线上涌出了一些人来,随即,机关枪射击起来。

“敌人!”赵仁寿惊叫了一声,一只粗大的手高举起来。

“噶,噶,噶!……噶,噶,噶,噶!……”又是一挺机关枪。

子弹不断的爆炸着,仿佛就在头上,使人惶惑。

“他妈的酒囊饭袋!弄得‘毛炒韭菜’——乱七八糟!”朱方脱下钢盔,悻悻的掷在地上。

机关枪仍旧在棕红色的棱线上叫嚣,又增加了几挺,地上的枯草被打得乱蹦乱跳,树枝发出折断的碎声。一队步兵偷越了棱线,从斜坡上冲下来,有的猩猩一样弯着腰,有的猎犬一样跳跃着,忽然跃进,忽然停止,把身体藏匿在树根后或土坑里,不断射击,一朵一朵枪烟在棕黄色的乱草上腾起。距离在三百公尺以内,敌人正在冲杀过来。

这是—个危急的时刻:敌人步兵的突然出现和距离的迫近,对炮兵是十分不利的。炮兵在近战上没有什么能力。通常,炮兵阵地在步兵线的直后,由步兵掩护着,而退却的时候,指挥处总是先把炮兵撤退,然后再撤退步兵。现在,情况不明,秩序混乱,敌人一下就到了面前。

“榴霰弹!——全连!——目标,正前方敌人散兵!——零距离!——各放三发!”

听了连副的口令,炮手们立即振作起来。陈小荣连忙用拨杆把双用信管定在零秒的分划上,把炮弹递给朱方,他是那样兴奋,手有一点颤抖,几乎把炮弹掉在地上。朱方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啊唷,你屁滚尿流做什么!”抢着把炮弹接住。岳正把炮弹装入弹膛里,叫了一声:“一发!”

“镑朗!——”

“镑朗!——铜榔!——镑朗!”

五十公尺外,卷起团团白烟,彼此缠扰不休,像一群小狗在草地上游戏。人的耳朵给震得什么也听不清,只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声音,说话不是大声叫喊就得用手势辅助。敌人正逼近树林,树林一下又给打得枝叶横飞,那里的机关枪忽然哑默了。

“两发!”

“三发!”

“镑!……镑朗……镑朗——”

到炮烟消散,他们才看见,那个树林给打得和剪过的桑树一样,打死的敌人狗一样的蜷缩着,有几个在棕黄色的草地上,露出一只脚。只有棕红色的棱线上,敌人仍旧在射击。

“轰!——轰!——”

炮手们继续发炮。

赵仁寿看见一个敌人在一棵树边翻来覆去,他快乐得像个孩子,拍着手,骡子嘶叫似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他们,他们想打我们呢!我们可是大炮呢!”

“傻来疤唧!”朱方讨厌赵仁寿的样子,向他瞠了一眼,取出一支纸烟,黏在下唇角上。“你晓得个卵!等你姓赵的晓得,屁也可以煨煨吃了。”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点燃了纸烟。“你晓得我们多危险?你‘肉骨头敲鼓荤冬冬’,连危险也不晓得,你‘捏着鼻头做梦’哩!”他嘴唇动着,纸烟也动着,冒起一缕蓝灰色的轻烟。

赵仁寿脸上一阵青白,叉着灰黑的大脚,仿佛又要掉架尾的样子。他口角溢出一团泡沫,蟹一样堆积着,愤愤不平而又结结巴巴地说:“你能说,我们,我们大炮应该给他们打败?应该让他们爬到我们头上来拉屎啦?你老是笑我。我,我不过说这一句话,没说错呀,今天,你没道理笑,笑我的!”他越说越激动,粗大的手指捏成了巨大的拳头,直立在架尾边,象庙里的韦陀,要打人的样子。

朱方也吼叫起来:“你有本事就来咬老子的卵!你懂,你去煨屁吃!大炮大炮,大炮碰到步兵就像碰到老鼠,你懂吗!”

“我不懂!我说,我是说我们大炮也要打它的步兵。你说,你说不应该打,是不是?我说偏要打,我偏要打!”

在理由上,朱方并没有失败,不过是赵仁寿误会了他罢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这样狼狈,平日听他随意使唤的赵仁寿,出名的“傻”,今天竟这样起劲的反抗他,“程咬金的三斧头”,一斧又一斧,使他抵挡不住,仿佛真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似的,他打算逃避,故意去摸弄白钢的炮闩。

“好了吗!”王有山像个老头子,慨叹地说,“敌人才打去,你们奶奶的熊有什么好闹的。谁有本事谁就跟鬼子干。还是让我休息休息吧。鬼子马上又要来的,你们闹什么奶奶的熊!你们这两个心肝宝贝!”

岳正和梁兴隆同时笑了起来。

机关枪象黄梅时节的阵雨一样又打过来,发出沉重的声音。有几处打在护板上,当当的响。忽然十几发追击炮弹在阵地上爆闪出暗红的光,“唿咙!唿咙,唿咙!”尘土和硝烟直冲起来,先是深黑色,随后变成灰黄色的一片,把炮手们全裹在里面。第三炮中了三弹,护板被打得像冬天的荷叶,两架水准器被打飞,环形表尺给打得歪曲变形,落在地上,车轮完全粉碎,轮辐散在地上。梁兴隆胸口被机关枪打了一个拳头大的洞,一声不响地仰躺在车轮旁边滴血。吴玉英给炸掉一只腿,痛苦的在草丛里匍匐,挣扎。王有山左臂下给机关枪打得肌肉翻了出来,像一朵才开的荷花。敌人第二次进攻开始了。

“镑朗!——”一团白色的炮烟翻滚在树林后面。

“卡,卡!卡,卡,卡……”

自己的两挺捷克式轻机关枪射击起来。突然,其中一挺发生了故障,中止射击。好的一挺也给敌人打掉了。

侧方也有机关枪声。在那个绵亘的高地上,那密集的灌木附近,挥摇着一张使人讨恶发怒的“膏药”日徽旗。机关枪就是从那里射击的。

“快一点呀!”岳正一次一次地吼叫着,他嫌陈小莱动作缓慢。

其实,陈小荣的动作是敏捷,熟练的。在炮烟蒙障着两眼的时候,谁能够看出信管上的分划来呢。岳正没有想到这点,就是想到了,他也绝不原谅。

随着一阵炮声,正面的敌人又给打退了。那个树林给枪弹炸得看不出原形来,只是一段一段的黑皮的树干,铁丝钢桩一样歪斜着。敌人的尸体狼藉地躺在那里,身上全是断枝碎叶,仿佛他们在这个树林里露营。

但是,敌人又从侧面包围过来,机关枪来回扫射,子弹像秋虫一样在枯草上乱飞、乱叫、乱跳,使多毛的狗尾巴草、向四面飞散,纤长发红的草茎弹到人脸上。炮车长倒了下去,别人还没有发觉。子弹用恫吓的调子在空中爆炸,低得就像近在眉边眼角,使人从自己的头联想到清晨和黄昏时和尚敲打的木鱼。

忽然,后面也出现敌人。机关枪又从后面射来,第二炮有两个炮手受伤。而前面,在棕红色的棱线上,又出现了一些钢盔,在涌动着。一个零件箱被打碎了,木片横飞。

“他妈的!”朱方把两只手叉在腰上,“这样的仗,老子还是第一次打!”

四、五十个敌人利用那个绵亘隐蔽地从左翼过来,逼近第四炮,挺着燃烧一样发光的刺刀呼叫着蜂拥而来。后面的敌人也疾风一样冲了上来,哗噪着,像冬天争巢的乌鸦和喜鹊。正面的敌人像一群野兽,从棕红色的棱线上奔下来,愈来愈多,拥到那个树林边。“镑榔!——”第二炮还在向那个树林轰击。第四炮开始在那里格斗,混成一团。敌人举起刺刀,两个炮手挥舞着大圆锹和十字镐,一个炮手抱住了敌人在地上打滚,其余的挺着步骑枪向冲来的敌人迎上去。

朱方向大家挥一下手,像金鱼那样瞠着眼,叫道:“我们不当俘虏啊!当俘虏的不是中国人!是他妈的熊驴养的儿子!”他吼叫着从辐辕上取下一根棍,跳过去,狠砸在一个大眼敌人的脸上。那家伙用手扪住脸,像风里的小树一样摇晃着;朱方伸手要夺他手里的枪,但是另一个敌人端着枪赶了上来。“你妈偷种的日本乌龟!”朱方骂着,又一棍打在第二个日本人的枪上,手中一震,棍子断了。他扔掉那半截棍,身体一侧,一下捉住了刺来的枪。就在这一刹那,一把大圆锨飞过来,铲去了敌人的左手,血淋淋的落在草丛里。他一看,原来是“傻吊”赵仁寿,正在向他笑。“真是傻来疤唧!”他兴奋地对自己说。

赵仁寿一转身就走了,拖着那把大圆锨,刮起了地上的黄草和尘土,边跑边叫道:“你快捡枪!——”

朱方连忙捡起那枝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今天“傻吊”帮了自己的忙;而平日却看不起他,总是欺弄他。朱方转过头来,见被他打了一棍的敌人仍然立着,在不住的揉搓血污的眼睛。朱方立即对着他的喉和腰连刺两枪。但当他在拔刺刀的时候,大腿被刺了一刀,一种撕裂的痛苦使他倒下。他一看,是一个下巴灰黑的敌人,口中像咬着一块骨头一样发出贪婪的哼声,刚把刺刀拔出,又猛刺下来。他迅捷地打了个滚,跳起来,举起枪托,猛砸在敌人的钢盔上,把钢盔顶打了一个大凹口,敌人像木头一样倒了下去,他又用枪托的底板捣敌人的头;敌人的牙齿给捣落,口像一朵开黄了的牵牛花;接着,颧骨又给捣碎,像蛋壳一样,鲜红的血混合着乳白的脑浆从额上飞迸出来。

赵仁寿紫红着脸,大圆锨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又划了半个圆,三个敌人围住他,不敢走近,只是跳来跳去,摆弄着刺刀向他挑逗。突然,他把大圆锨直铲过去,一个敌人的脖颈连衣领一起被铲了下来。另两个敌人逼近过来,举枪刺向他的背脊。但他灵活的转过身来,用圆锨直刺,口中叫骂着:“你日本鬼崽子!你想打我们,我们大炮还怕你鬼子吗!”锨刃一下插进一个敌人的右颊,他像挖土似的,撬了几撬。继续涌来的敌人紧紧包围着他,像一群恶狗围着一个乞丐,悻悻的吼叫着。他,完全打疯了,紫红的脸紧皱着,灰黑的大腿像跳舞一样,在一小块地面上急促而跼蹐地旋转着,践踏着。又一个敌人左手被他切去三个手指,嚎叫起来。

岳正还没有动手就被敌人刺倒在枯草上,他连敌人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只看到一个包裹着黄呢军服的影子。他紧握着蓝黑色钢制步骑枪,缩着一只腿,伸张着一只手。枯草僵硬的刺在他的脸上,仿佛是一片兽毛,有一种干燥的香气。眼前忽然一片浓黑,有碧绿的电光像美丽而透明的曲线在震动,中间像一朵鲜黄色的向日葵,随后又变成紫蓝色,变成红色的玫瑰花,凝结着,转动着,仿佛很远,又仿佛就在眼前,只要伸手就可以摸得到,还有星点向四面放射。他不懂这是什么,他只见一群人在大笑,像夜深人静在池塘边放哨时听见的青蛙叫。这笑声立刻风一样迅速的飞去。迅速的缩小,最后只留着一点隐隐约约的痕迹,像远处市集的喧哗。刺在脸上的枯草,每一根都像涂着薄荷油似的,使他感觉着一种极轻微的麻木,以后连麻木也失去了。

像一只在恶狗面前保护着鸡雏的母鸡一样,陈小荣不愿意敌人靠近他们的卜福斯山炮。他张着两臂,眼直直的注视着,用神经质的神情警戒着,谁走近来他就扑到谁的身上去。他警告自己:“人做俘虏是耻辱,炮做俘虏也是耻辱;人让炮做俘虏,耻辱的是人。”他活着,就应该保护炮,不让敌人的手触到它,——除非他死了。变化太快,使他们没有时间把炮破坏,否则他要用自己的手使它成为铁片。但是敌人却要来掳获中国的炮,要来解除中国的武装,要从中国手里夺下向他们战斗的东西。敌人像嗅到气味的苍蝇一样向陈小荣围拢来,枪上的刺刀狡黠的闪着白光,口中狗一样用带痰的声音咆哮着。陈小荣并没有拿枪,空着一双手。一个眉角下垂的黝黑的敌人,野马一样跳了过来,要刺他,刺空了,倾斜着半个身体冲了过去。陈小荣挥舞着手,想乘势夺这个敌人的枪,只见刀光在左肩上一闪,抓了个空,他的愤怒使他痛苦。他从旁边的一个木箱里抓了一把黄铜的信管,敏捷地把上面的钢指针指到“OV”字处,一个一个向敌人抛掷。一个敌人用刺刀刺向他的右胸,但大腿给信管炸了一块,尖叫着,用一只脚跳跃着逃走。

赵仁寿看见朱方仰倒在枯叶上,敌人的枪刺刺中他的肚子,朱方两手抓住枪杆撑拒着,痛苦的脸痉挛着,眼睛比平日瞠得更圆更大,嘴唇拉开了,露出紧咬着的、洁白的牙齿,口中吐出洪大的呼叫和诅咒。赵仁寿的手发抖了,他忘却了自己,要去救朱方。就在这时,他被刺刀刺中了咽喉,他看见一切东西都荡漾起来,仿佛浸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无论是敌人、枪、天色,——一切全是那样荡荡漾漾的。

三辆和卜福斯山炮一样有美丽迷彩的“虎”字中型战车,一团官兵,漫山遍野地向敌人反攻:那起伏绵直的丘陵地上,那疏疏密密的树林里,那零零落落的村落中,响彻着人声和枪声,炮云和枪烟,积云一样,一朵一朵地浮在原野上,渐渐地密合起来。

“目标!——右前方黄色小高地的机关枪!——五百五十公尺!——点放!”

“第四班!——前进!”一群人从草丛里奔出,前面的一个挥着手冲向树林的后面。

“步枪组,目标!黑树林边缘的散兵!——四百公尺!——点放!”一群散兵在牛背形的高地上向树林射击。

卡,卡,卡……卡,卡,卡!……在一个椭圆形的土堆后面,一挺捷克式轻机关枪在连续射击。

“拍!——拍!——”枪响的地方有风,有枯草在飘动,有枪烟,但是看不见人。

“第一枪!——八百公尺!——第二枪!——七百三十公尺!——点放!”

“榴弹!——瞬发信管!——装药三色!——目标,正——五十度!——三发!——前方圆头树下面的机关枪!预备,——放!”

“目标!——正前方房屋左侧的敌人指挥官!——五百八十!——连续放!”

“咕,咕,咕……咕,咕,咕……”右面,一个灰黄色的高地上,有一挺马克沁重机关枪在喷火。

“第九连,前进!”

“拍!拍!——”两朵枪烟从两棵枯树后面飞出。

“钢榔,钢榔,钢榔……”战车在地上缓慢地爬行。

“镗!——”一个炮弹打在淡灰色的斜坡上,黄灰弥漫。

敌人猛烈地还击。但是他们终于退潮一样败退下去,把淳化镇让了出来。原野上,涂染了侵略者的血,像枫林的落叶,一片赤红。

赵仁寿忽然睁开了眼,但什么也看不清。在他旁边有两个中国兵,一个屈着一只腿蹲跪着,身体俯在他的头上。他听见耳边有柔和的声音:

“兄弟,兄弟!你还好?”

他软弱地抬一抬头,看了一眼,模糊地看到一队中国兵在向前开去,三门炮仍旧好好的。他满意了。他要说话,但是项颈却痛苦的限制着他,使他说不出,只发出一种哮喘的含糊声音。他想念朱方,困难而缓慢的转过脸,要看看朱方躺的地方,但看不清,只见一丛又高又密的枯草。他抖动着,伸出一个手指,向那边指指。

两个中国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近处的枯草是棕黄色的,树丛已经粉碎,前方有一些枯尽的灌木变成灰黑色,再过去,棕红色的棱线绵亘着,静静地横在欲落未落的微黄的日光里。

直到十二月九日,敌人迂回青龙山,占领上方镇,王耀武部才在深夜里突围而出,不得已放弃了淳化镇。是的,是放弃,因为敌人根本没有从肉搏里占领过它,根本没有攻陷过它。

一九三九,九,二六。

西安,北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