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连天,落花满地,垂杨缕缕,摇曳风前,掩映着红墙一角,露出一个极大的门楼,上面一块横额写着“敕建普救寺”五个大字。门前一个丰姿秀挺、器宇清华的少年,正在那里下马。旁边一个僮儿接过马匹,系在绿杨树上。替那少年拂过了衣上的尘土,就向前叫门。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他姓张,名珙,表字君瑞,本贯西洛人氏。先人曾拜礼部尚书,今已去世多年。张生天资聪慧,读书过目成诵。未到弱冠之年,早已秋风得意,中了一个头名解元。只因择配甚严,故此求凰未赋。今年二十三岁,正值唐朝贞元七年二月上旬,张生因为上京取应,路过河中府。有一故人姓杜名确,字君实,和张生同郡同学,非常投契,曾订八拜之交。后来他弃文就武,竟中武举状元,官拜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现镇守蒲关。张生多年未晤,时常挂念。今趁上京之便,就定了主意,先到蒲关探望一遭,然后上京应举。

这天到了蒲东,进了城关,找得状元坊的一个旅店住下。张生命随身服侍的僮儿琴童,将行李安顿好了。用了些点心,觉得心中沉闷,就唤店小二来问道:“这里可有甚么游玩的地方?”小二道:“我们这里有座普救寺,乃是天册金轮武则天娘娘敕建的功德院,盖造得非常气概。南来北往的人,没有不去瞻仰游览。官人可要去到那里随喜一遭?”张生听说是个寺院,谅必是个清雅地方,就问明路径,叫琴童牵到马匹,跨上马背,丝鞭一拂,径向普救寺而来。不一会到了寺前,抬头一看,果然金碧辉煌,十分的庄严宏丽。

张生下了马,授与琴童,拴在树上,就命琴童上前叫门。那日,寺中住持法本长老赴斋去了,只留徒弟法聪在寺,照料一切。临行,命他如有探望的便记着,等我回来报知。当下法聪听得外边有人叫门,连忙开门一看,见是一个贵公子的模样,即忙恭恭敬敬的迎了进去,让坐奉茶,问了姓氏乡贯。张生一一回答,知道住持不在,便请法聪引道瞻仰。法聪欣然引领,随处游览。

张生一处处的徘徊眺赏,赞不绝口。行到西首回廊尽处,只见两扇角门开着,那边却又另有一座极大的院子。张生正要过去,法聪连忙拖住道:“那里去不得。”张生道:“却是为何?”法聪道:“里面是崔相国家眷的寓宅。本来这角门是关断的,今天偶然有事开放,一会儿就要关的。先生,我们还是到别处去罢。”张生听说,正要回身,忽然鼻边一阵香风直扑过来,非兰非麝,荡人魂魄,不觉抬眼向那边一望。那知不望尤可,这一望啊!五百年的风流冤孽就此会面。原来那边有个绝色美人,带着一个妙龄丫鬟,姗姗的立在碧桃花下。只这一瞥之间,觉得那美人的脸上身上,似乎有万道神光直罩过来,把张生的灵魂和身体紧紧的笼罩住了,连脚步也不能动弹,只是痴痴的立着。连法聪拖他,也不觉得。正在那里出神,只听得耳边一声娇唤,好似花外莺簧,呖呖可听。原来那美人已见角门外面有人窥探,急忙唤那丫鬟道:“红娘,我们回去罢。”说着,便带着丫鬟进内去了。

张生一缕痴魂,被他一声唤醒,这才回想那美人的颜色丰韵,真是难描难画,凭你子建高才、文通彩笔,把字典上的香艳字面一齐聚拢来去赞他,总也说不到他真正的妙处。总而言之,世界上面无论甚么可爱的东西一一数到,总是赶不上他就是了。张生心想:“我是素来不轻易动心的。见过的女人也不少,总不在我心上,怎么今天见了这个美人,就这样的神魂颠倒起来?”一面想,一面便随着法聪信步走去。口中却留心问那法聪说:“那边的崔相国家为甚么住在这里呢?”法聪道:“这里的长老本是崔相国剃度的和尚,不幸相国病故,他的夫人郑氏带着一个小姐名唤莺莺,小字双文;还有一个螟蛉的少爷,名叫欢郎,一同扶柩往博陵安葬。因为近日有个丁文雅的部将孙飞虎造反,路途阻碍,不能前进。来到河中府,将灵柩寄在本寺西边的一所别院里头。他们一家暂且住下,等到路上太平,就要回去的。”张生听了,记在肚里,无心再去游玩,就别了法聪,带了琴童,乘马回寓。

到了寓中,茶饭无心,倒头便睡,心中辘辘的只想那个美人。心想,这种美人真是难逢难遇的至宝,今日见面也是难逢难遇的机缘。功名富贵是甚么大事?上京应举的事权且放在脑后。如今总得想个法子和那美人再见一面,再想接近他的方法,才不辜负那日的机缘。眼睁睁的想了大半夜,居然想着了一个法子。巴不得到了天明,便去再到那个普救寺里,见了法本长老,行那第一步的手续。偏是那天越等越不亮,好不容易荒鸡三唱,晨钟一杵,窗纸白了。

张生慌忙起来,唤醒琴童,忙忙的梳洗已毕,便命琴童只在寓中看守行李,独自一人向普救寺来。却好法本长老已经回寺,见了张生,知是昨日来过的张解元,殷勤接待,迎入方丈坐定。说道:“昨日老僧不在,有失迎迓,望先生恕罪。”张生道:“小生久闻清誉,欲来座下听讲,不期昨日相左,今得一见,三生有幸了!”说着,袖中取出白金一两,双手奉与长老道:“小生途中无可申意,聊具白金一两,与常住公用,伏望笑留。”长老道:“先生客中,何故这般客气?不知有甚见教么?”张生道:“小生不揣,有一件事拜恳长老。小生只因旅舍繁冗,难以温习经史,意欲暂借一室,晨昏听讲。房金按月,任凭多少。不知可允准么?”长老道:“这有何难!敝寺颇有空房,任凭先生拣择就是了。”张生道:“小生昨日随喜,见那西偏厢房,靠着那边别院的那三间精舍,非常清雅。就是那里下榻,房金听凭吩咐就是了。”长老道:“很好,很好!停会就请先生把行李搬来便了。”两人正说之间,忽然窗外有个女子在那里一闪。张生急忙看时,只听长老唤道:“外边可是红娘姐?这里没有外人,请进来罢。”外边那个女子听说,便走了进来,见了长老,道个万福,低头站着说:“夫人命婢子来问长老,几时可与老相公做好事了?”长老道:“那斋供道场都完备了,十五日是佛受供日,请夫人、小姐拈香。”

这个当儿,长老只管应酬那红娘,张生在旁偷觑,只见那红娘长得十分娇媚,却又举止端详,没有半点轻狂态度。穿一套缟素衣裳,越显得如出水芙蓉,极清中透出极艳。心想:其婢如此,其主可知。斗然心生一计道:我何不如此如此,先把小姐饱看一回,也是好的。主意想好,便问长老道:“请问长老,是甚么好事?”长老道:“这是崔相国小姐孝心,给他亡过老相国追荐做好事。一点至诚,不遣别人,特遣自己贴身的侍妾红娘来问日期。”张生忽然把手巾擦着眼睛,两眶红红的,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含悲咽泪的问长老,说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小姐是一女子,尚思报本,望和尚慈悲,小生亦备钱五千,怎生带得儿一分斋,追荐我的父母,以尽人子之心。便夫人知道,料也不妨事的。”长老道:“不妨,不妨!我替先生带一分斋就是了。”张生道:“小生有事,走走就来。”说着,走出方丈,立在廊檐下等着。

不多一会,只见红娘从方丈出来。张生连忙迎上前去,深深一揖道:“小娘子拜揖!”红娘斗吃一惊,红着脸儿回了一个万福。张生道:“小娘子可是莺莺小姐的侍妾红娘姐么?”红娘道:“我便是。先生何故动问?”张生道:“小生有句话,敢说么?”红娘道:“言出如箭,不可乱发。先生有话,请讲便了。”张生道:“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红娘变色道:“啐!谁问你来?我又不是算命先生,要你那生年月日何用?”张生又道:“再问红娘姐,小姐常出来么?”红娘大怒道:“出来便怎么?先生是个读书君子,道不得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我家老夫人治家严肃,凛若冰霜。就是三尺童子,不奉呼唤,不敢便入中堂。先生绝无瓜葛,何得如此?早是在我面前,可以容恕;若还夫人知道,岂便干休!今后当说的便说,不该说的,休得胡说!”说着,头也不回,一径去了。张生听了这一番言语,不觉呆了,怔怔的站在廊下。良久,良久,方才叹一口气,自回方丈,别了长老,讪讪的回到寓中。算清店钱,就和琴童收拾行李,一径搬到普救寺中西厢居住。正是:

且向得怜堂畔住,情魔一点几时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