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拿着简帖,心灰意懒的走到书院。张生见了红娘,好似天上掉了宝贝下来,慌忙接进问道:“简帖的事怎样了?”红娘板着面庞,冷冷的道:“不济事了!先生,你休傻了!”张生还当他是故意吓人,笑道:“小生这简帖是一道会亲的符箓,只是红娘姐不肯用心哩。”红娘急道:“是我不用心?哦!先生,头上有天哩!你那简帖儿里面好听呀!”说着,便把恰才的事从头告诉一遍。张生听一句,惊一句。

红娘诉说完了,说道:“从今以后,我也再不来了,你也不要胡想。怕夫人寻找,我回去了。”张生道:“呀!红娘姐……”说到这里,竟自呆了,怔怔的像木偶一般,良久良久方才哭出来道:“红娘姐,你一去呵,还有谁给小生分剖?”红娘板着脸儿不答,张生急得跪下道:“红娘姐,红娘姐!你是必做个道理,才好救得小生一命。”红娘连忙避开道:“你这个人太难缠了。我有道理,还不替你用心?你不知道他只少打哩!难道教我预备了伤药替你干事么?”张生只是跪着不肯起来,哭道:“小生更无别路,一条性命都只在红娘姐身上,红娘姐!”

红娘见他不肯立起,忽然想着道:“我没来由只管分说。小姐回你的信,你自己看罢!”说着把袖中简帖掷与张生。张生连忙拾起,拆开封皮,看了一遍,立起身来,笑道:“呀,红娘姐!”又读了一遍,笑道:“红娘姐,不想今日有这场喜事!”又读了一遍,又道:“早知小姐书到,理合跪接。接待不及,死罪死罪!红娘姐,和你也欢喜哩!”红娘见他这样,不知甚么意思,等他说完,问道:“却是怎的了?”张生笑道:“红娘姐,你不知道小姐骂我,都是假的。书信里面的话哩,也波哩也啰哩!”红娘道:“却是怎么?”张生道:“小姐约我今夜花园里去。”红娘道:“约你花园里去怎么?”张生道:“约我后花园里去相会。”红娘道:“相会怎么?”张生笑道:“红娘姐,你道相会怎么哩?”红娘道:“我只不信。”张生道:“不信由你。”红娘道:“你试读与我听。”张生道:“是四句五言诗哩。说道: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红娘姐,你道是妙不妙?”

红娘道:“这是甚么解?”张生道:“有甚么解?”红娘道:“我真个不解。”张生道:“我便解与你听。‘待月西厢下’,着我等到月上时候来。‘迎风户半开’,开着门儿等我。‘拂墙花影动’,着我跳过墙来。‘疑是玉人来’,这句没有解,是说我到了。”红娘道:“真个这样解?”张生道:“不是这样解,红娘姐,你来解。小生是猜诗谜的杜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不是这样解,怎解?”红娘道:“真个这样写?”张生道:“现在。”红娘听着,不觉呆了,怔了半晌。张生又把那诗读了一遍,红娘道:“这个这样写?”张生笑道:“红娘姐,好笑也!如今现在。”红娘不觉恨的咬着牙道:“你看我那小姐,原来在我行使乖道儿。好,好!看着你罢!”说着,径自去了。

张生送了红娘回来,兀自把这首诗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只等天晚了,月上了,便去跳墙赴约。只是天色尚早,那得便夜。张生心头焦急,等得好不耐烦,恨不得假后羿的弓箭,把太阳射了下来。

好容易挨到黄昏,渐渐地一轮蟾魄,缓缓东升,又到莺莺烧香的时候。红娘随莺莺来到园中,红娘道:“小姐,你在这湖山下立地。我闭了角门儿,怕有人听咱说话。”说着,便离了莺莺身旁,一人走到角门跟前,悄悄的瞧着门外。那时张生恰好候在门外,暗中只见一人探出身来,只道莺莺到了,上前就是一搂,口内叫道:“我的小姐!”红娘倒被他一吓,忙道:“是俺,是俺!早是差到俺,若差到了夫人,却是怎了?”张生才知认错,急忙放手。红娘道:“我且问你,真个着你来么?”张生道:“我为甚骗你?准定抱抱帮便倒地。”红娘道:“你却休从门里去,只道我接你进来,你跳过这墙去。”张生唯唯答应。红娘急忙走开,躲在暗中偷觑。

张生跳过墙去,心中又惊又喜,走到莺莺跟前。莺莺惊问道:“是谁?”张生道:“是小生。”莺莺急唤红娘,没人答应,不知那里去了。莺莺即时放下脸来,满面娇嗔道:“哎哟!张生,你是何等样人?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撞来,你有何说?”张生不料有这一着,惊道:“哎哟!”便吓呆了,两脚好像钉住的一般,再不能动。莺莺叫道:“红娘快来!有贼!”红娘只得走来道:“小姐,是谁?”张生忙道:“红娘姐,是小生!”红娘道:“呀!这是谁着你来的?来做甚么?”张生红着脸儿一言不发。莺莺道:“快扯起夫人那里去。”红娘忙道:“扯去夫人那里,便坏了他行止。我与小姐处分罢。张生,你过来跪了!”张生只得跪下。红娘道:“张生,你夤夜闯入人家闺闼,作何勾当?你知罪么?”张生道:“知罪了。”红娘道:“小姐且看红娘面上,饶他初次罢。”莺莺正色向张生道:“先生活命大恩,自当报答。如今既成兄妹,岂可又生此心?万一夫人知道,先生却待怎样?如今看了红娘分上,便饶过这回。下回若再恁般,一定扯去夫人那里,决不干休!红娘,收了香桌,快进去罢。”说着先自去了。

张生怔怔的立着,红娘羞他道:“羞也!羞也!不道猜诗谜的杜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今日便早死心塌地了。”正是:

惊残窃玉偷香胆,死却尤云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