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生活

那时年光总无忧

我的童年生活,只模糊地记得一些事。

北平有一童谣:

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地想媳妇儿。

娶了媳妇儿干什么呀?

点灯,说话儿;

吹灯,做伴儿;

早晨起来梳小辫儿。

梳小辫儿是一天中第一件大事。我是在民国元年才把小辫儿剪了去的。那时候我的辫子已有一尺多长,睡一夜觉,辫子往往就松散了,辫子不梳好是不准出屋门的。所以早起急于梳辫子,而母亲忙,匆匆地给我梳,揪得头皮疼。我非常厌恶这根猪尾巴。父亲读《扬州十日记》《大义觉迷录》之类的书,常把满军入关之后“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事讲给我们听,我们对于辫子益发没有好感。革命后把辫子一刀两断,十分快意。那时候北平的新式理发馆只有东总布胡同西口路北一处,座椅两张。我第一次到那里剪发,连揪带剪,相当痛,而且头发茬儿顺着脖子掉下去。

民国以前,我的家是纯粹旧式的。孩子不是一家之主,是受气包儿。家规很严。门房、下房,根本不许孩子涉足其间。爷爷奶奶住的上房,无事也不准进去,父亲的书房也是禁地,佛堂更不用说。所以孩子们活动的空间有限。室内游戏以在炕上攀登被窝垛为主,再不就是用窗帘布挂在几张桌前做成小屋状,钻进去坐着,彼此做客互访为乐。玩具是有的,不外乎“打糖锣儿的”担子上买来的泥巴制的小蜡签儿之类,从隆福寺买来的小“空竹”算是上品了。

我记得儿时的服装,最简单不过。夏天似乎永远是一身竹布裤褂,白布是禁忌。冬天自然是大棉袄小棉袄,穿得滚圆臃肿。鞋子袜子都是自家做的,自古以来不就是以“青鞋布袜”作为高人雅士的标识吗?我们在童年时就有了那样的打扮。进了清华之后,才斗胆自主写信到天津邮购了一双白帆布鞋,才买了洋袜子穿。暑假把一双手工做的布袜子原样带回家,被母亲发现,才停止了布袜的供应。布鞋、毛窝,一直在脚上穿着,皮鞋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小孩子哪有不馋的?早晨烧饼油条或是三角馒头,然后一顿面一顿饭,三餐无缺,要想吃零食不大容易。门口零食小贩是不许照顾的,有时候偷着吃“果子干”“玻璃粉”或是买串糖葫芦,被发现便不免要挨骂。所以我出去到大鹁鸽市进陶氏学堂的时候,看见卖浆米藕的小贩,驻足而观,几乎馋死,豁出两天不吃烧饼油条积了两个铜板才得买了一小碟吃。我的一个弟弟想吃肉,有一天情不自已地问出一句使母亲心酸的话:“妈,小炸丸子卖多少钱一碟?”

革命以后,情况不同了。我的家庭也起了革命。我们可以穿白布衫裤,可以随时在院子里拍皮球、放风筝、耍金箍棒,可以逛隆福寺吃“驴打滚儿”“艾窝窝”。父亲也带我们挤厂甸。念字号儿,描红模子,读商务出版的“人手足刀尺,一人二手,开门见山,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一套启蒙教育,都是在炕桌上,在母亲的笤帚疙瘩的威吓下,顺利进行的。我们没受过体罚。我比较顽皮淘气,可是也没挨过打。我爱发问,我读过“一老人,入市中,买鱼两尾,步行回家”之后,曾经发问:“为什么买鱼两尾就不许他回家?”

父亲给我们订了一份商务的《儿童画报》,卷末有一栏绘一空白轮廓,要小读者运用想象力在其中填画一件彩色的实物。寄了去如果中选则有奖。我得了好几次奖,大概我是属于“小时了了”那一类型。上房后炕的炕案上有一箱装订成册的《吴友如画宝》,虽然说明文字未必能看得懂,画中大意往往能体会到一大部分,帮助我了解社会人生不浅。性的知识,我便是在八九岁时从吴友如的几期画报中领悟到的。

这就是我童年生活的大概。

我在小学

童时宝贵的光阴

我在六七岁的时候开始描红模子,念字号儿。所谓“红模子”就是红色的单张字帖,小孩子用毛笔蘸墨把红字涂黑即可。帖上的字不外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以及“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之类。描红模子很容易描成墨猪,要练得一笔下去就横平竖直才算得功夫。所谓“字号儿”就是小方纸片,我父亲在每张纸片上写一个字,每天要我认几个字,逐日复习。后来书局印售成盒“看图识字”,一面是字,一面是画,就更有趣了,我们弟兄姊妹一大群,围坐在一张炕上的矮桌周边写字认字,有说有笑。有一次我一拱腿,把炕桌翻到地上去。母亲经常坐在炕沿上,一面做活计,一面看着我们,身边少不了一把炕笤帚,那笤帚若是倒握着在小小的脑袋上敲一记是很痛的。在那时体罚是最简捷了当的教学法。

不久,我们住的内政部街西口内路北开了一个学堂,离我家只有四五个门。校门横楣有砖刻的五个福字,故称之为五福门。后院有一棵合欢树,俗称马缨花,落花满地,孩子们抢着拾起来玩,每天早晨谁先到校谁就可以捡到最好的花,我有早起的习惯,所以我总是拾得最多。有一天我一觉醒来,窗棂上有一格已经有了阳光,急得直哭,母亲匆忙给我梳小辫,打发我上学,不大工夫我就回转了,学堂尚未开门。在这学堂我学得了什么已不记得,只记得开学那一天,学生们都穿戴一色的缨帽呢靴站在院里,只见穿戴整齐的翎顶袍褂的提调学监们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对着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领导全体行三跪九叩礼。

在这个学堂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阵。不知怎么,这学校关门大吉。于是家里请了一位教师,贾文斌先生,字宪章,密云县人,口音有一点怯,是一名拔贡。我的二姊、大哥和我三个人在西院书房受教于这位老师。所用课本已经是新编的国文教科书,从“人、手、足、刀、尺”起,到“一人二手,开门见山”,以至于“司马光幼时……”。《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一段就没有经历过。贾老师的教学法是传统的“念背打”三部曲,但是第三部“打”从未实行过。不过有一次我们惹得他生了大气,那是我背书时背不出来,二姊偷偷举起书本给我看,老师本来是背对着我们的,陡然回头撞见,气得满面通红,但是没有动用桌上放着的精工雕刻的一把戒尺。还有一次也是二姊惹出来的,书房有一座大钟,每天下午钟鸣四下就放学,我们时常暗自把时针向前拨快十来分钟。老师渐渐觉得座钟不大可靠,便利用太阳光照在窗纸上的阴影用朱笔画一道线,阴影没移到线上是不放学的。日久季节变换阴影的位置也跟着移动,朱笔线也就一条条地加多。二姊想到了一个方法,趁老师不在屋里替他加上一条线,果然我们提早放学了,试行几次之后又被老师发现,我们都受了一顿训斥。

辛亥革命前二年,我和大哥进了大鹁鸽市的陶氏学堂。陶是陶端方,在当时是满清政府里的一位比较有知识的人,对于金石颇有研究,而且收藏甚富,历任要职,声势煊赫,还知道开办洋学堂,很难为他了。学堂之设主要的是为教育他的家族子弟,因为他家人口众多,不过也附带着招收外面的学生,收费甚昂,故有贵族学堂之称。父亲要我们受新式教育,所以不惜学费负担投入当时公认最好的学校,事实上却大失所望。所谓新式的洋学堂,只是徒有其表。我在这学堂读了一年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学到,除非是让我认识了一些丑恶腐败的现象。

陶氏学堂是私立贵族学堂,陶氏子弟自成特殊阶级原无足异。但是有些现象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陶氏子弟上课时随身携带老妈子,听讲之间可以唤老妈子外出买来一壶酸梅汤送到桌下慢慢饮用。听先生讲书,随时可以写个纸条,搓成一个纸团,丢到老师讲台上去,代替口头发问,老师不以为忤。陶氏子弟个个恣肆骄纵,横冲直撞,记得其中有一位名陶栻者,尤其飞扬跋扈。他们在课堂内外,成群地呼啸出入,动辄动手打人,大家为之侧目。

国文老师是一位南方人,已不记得他的姓名,教我们读《诗经》。他根据他的祖传秘方,教我们读,教我们背诵,就是不讲解,当然即使讲解也不是儿童所能领略。他领头扯着嗓子喊“击鼓其镗”,我们全班跟着喊“击鼓其镗”,然后我们一句句地循声朗诵“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他老先生喉咙哑了,便唤一位班长之类的学生代他吼叫。一首诗朗诵过几十遍,深深地记入在我们的脑子里,迄今有些首诗我能记得清清楚楚。脑子里记若干首诗当然是好事,但是付了多大的代价!一部分童时宝贵的光阴是这样耗去的!

有趣的是体操一课。所谓体操,就是兵操。夏季制服是白帆布制的,草帽,白线袜,黑皂鞋。裤腿旁边各有一条红带,衣服上有黄铜纽扣。辫子则需盘起来扣在草帽底下。我的父母瞒着祖父母给我们做了制服,因为祖父母的见解是属于更老一代的,他们无法理解在家里没有丧事的时候孩子们可以穿白衣白裤。因此我们受到严重的警告,穿好操衣之后要罩上一件竹布大褂,白色裤脚管要高高地卷起来,才可以从屋里走到院里,下学回家时依然要偷偷摸摸溜到屋里赶快换装。在民元以前我平时没有穿过白布衣裤。

武昌起义,鼙鼓之声动地而来,随后端方遇害,陶氏学堂当然立即瓦解,陶氏子弟之在课堂内喝酸梅汤的那几位以后也不知下落如何了。这时节,祖父母相继逝世,父亲做了一件大事,全家剪小辫子。在剪辫子那一天,父亲对我们讲了一大套话,平素看的《大义觉迷录》《扬州十日记》供给他不少愤慨的资料,我们对于这污脏麻烦的辫子本来就十分厌恶,巴不得把它齐根剪去,但是在发动并州快剪之际,我们的二舅爹爹还忍不住泫然流涕。民国成立,薄海腾欢,第一任正式大总统项城袁世凯先生不愿到南京去就职,嗾使第三镇曹锟驻禄米仓部队于阴历正月十二日夜晚兵变,大烧大抢,平津人民遭殃者不计其数。我亦躬逢其盛。兵变过后很久,家里情形逐渐稳定,我才有机会进入公立第三小学。

公立第三小学在东城根新鲜胡同,是当时办得比较良好的学校,离我家又近,所以父亲决定要我和大哥投入该校。校长赫杏村先生,旗人,精明强干,声若洪钟。我和大哥都编入高小一年级,主任教师是周士棻先生,号香如,山西人,年纪不大,约三十几岁,但是蓄了小胡子,道貌岸然。周先生是我真正的启蒙业师。他教我们国文、历史、地理、习字。他的教学方法非常认真负责。在史地方面于课本之外另编补充教材,每次上课之前密密匝匝地写满了两块大黑板,要我们抄写,月终呈缴核阅。例如历史一科,鸿门之宴、垓下之围、淝水之战、安史之乱、黄袍加身、明末三案,诸如此类的史料都有比较详细的补充。材料很平常,可是他肯费心讲授,而且不占用上课时间去写黑板。对于习字一项,他特别注意。他用黑板槽里积存的粉笔屑,和水做泥,用笔蘸着写字在黑板上作为示范,灰泥干了之后显得特别黑白分明,而且粗细停匀,笔意毕现,周老师的字属于柳公权一派,瘦劲方正。他要我们写得横平竖直,规规矩矩。同时他也没有忽略行草的书法,我们每人都备有一本草书千字文拓本,与楷书对照。我从此学得初步的草书写法,其中一部分终身未曾忘。大字之外还要写“白折子”,折子里面夹上一张乌丝格,作为练习小楷之用。他知道我们小学毕业之后能升学的不多,所以在此三年之内基础必须打好,而习字是基本技能之一。

周老师也还负起训育的责任,那时候训育叫作修身。我记得他特别注意生活上的小节,例如纽扣是否扣好,头发是否梳齐,以及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无一不加指点。他要求于我们的很多,谁的笔记本子折角卷角就要受申斥。我的课业本子永远不敢不保持整洁。老师本人即是一个榜样。他布衣布履,纤尘不染,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迈大步昂首前进,几乎两步一丈。讲起话来和颜悦色,但是永无戏言。在我们心目中他几乎是一个完人。我父亲很敬重周老师的为人,在我们毕业之后特别请他到家里为我的弟弟妹妹补课多年,后来还请他租用我们的邻院作为我们的邻居。我的弟弟妹妹都受业于周老师,至少我们写的字都像是周老师的笔法。

小学有英文一课,事实上我未进小学之前就已开始从父亲学习英文了。我父亲是同文馆第一期学生,所以懂些英文,庚子年乱起辍学的。小学的英文老师是王德先生,字仰臣。我们用的课本是《华英初阶》,教授的方法是由拼音开始,ba、be、bi、bo、bu,然后就是死背字句,记得第三课就有一句Is he of us?“彼乃我辈中人否?”这一句我背得滚瓜烂熟。老师一提Is he of us?我马上就回答出“彼乃我辈中人否?”老师大为惊异,其实我在家里早已学过了。这样教学的方法使初学英文的人费时很多,但未养成初步的语言习惯,实在是精力的浪费。后来老师换了一位程洵先生,是一位日本留学生,有时穿着半身西装,英语发音也比较流利正确一些。我因为预先学过一些英文,所以在班上特感轻松,老师也特别嘉勉。临毕业时程老师送我一本原版的麦考莱《英国史》,这本书当时还不能看懂,后来却也变成对我有用的一本参考书。

体操老师锡福先生,字辅臣,旗人。他有一副苍老而沙哑的喉咙,喊起立正、稍息、枪上肩、枪放下的时候很是威风。排起队来我是末尾,排头的一位有我两个高。老师特别喜欢我们这一班,因为我们平常把枪擦得亮,服装整齐一些,而且开正步的时候特别用力踏地作响,给老师增面子。学校在新鲜胡同东口路南,操场在西口路北,我们排队到操场去的时候精神抖擞,有时遇到操场上还有别班同学上操未散,我们便更着力操演,逼得其他各班只有木然呆立瞠目赞叹的份儿。半小时操后,时常是踢足球,操场不画线,竖起竹竿便是球门,一半人臂缠红布,笛声一响便踢起球来,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像我这样的只能退避三舍以免受伤。结果是鸣笛收队皆大欢喜。

我的算术,像“鸡兔同笼”一类的题目我认为是专门用来折磨孩子的,因为当时想鸡兔是不会同笼的,即使同笼亦无须又数头又数脚,一眼看上去就会知道是几只鸡几只兔。现在我当然明白,是我自己笨,怨不得谁。手工课也不容易应付,不是抟泥,就是削竹,最可怕的是编纸,用修脚刀把彩色纸划出线条,然后再用别种彩色纸条编织上去,真需要鬼斧神工,在这方面常常由我的大姊帮忙,教手工的老师患严重口吃,结结巴巴的惹人笑。教理化的李秉衡老师,保定府人,曾经表演氢二氧一变成水,水没有变出来,玻璃瓶炸得粉碎,但是有一次却变成功了。有一次表演冷缩热胀,一只烧得滚烫的钢珠,被一位多事的同学伸手抓了起来,烫得满手掌溜浆大泡。教唱歌的是一位时老师,他没有歌喉,但是会按风琴,他教我们唱的《春之花》我至今不能忘。

有一次远足是三年中一件大事。事先筹划了很久,决定目的地为东直门外的自来水厂。这一天特别起了个大早,晨曦未上就赶到了学校,大家啜柳叶汤果腹,柳叶汤就是细长菱形薄面片加菜煮成的一种平民食品,但这是学校里难得一遇的旷典,免费供应,大家都很高兴,有人连罄数碗。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向步军统领衙门借了六位喇叭手,改着我们学校的制服,排在我们队伍前面开道,六只亮晶晶的喇叭上挂着红绸彩,滴滴答答地吹起来,招摇过市,好不威风!由新鲜胡同走到东直门外,约有四五里之遥,往返将近十里。自来水厂没有什么可看的,虽然那庞大的水池水塔以前都没有见过。这是我第一次徒步走出北京城墙,有久困出柙之感。午间归来,两腿清酸。下次作文的题目是《远足记》,文章交卷此一盛举才算是功德圆满。

我们一班二十几人,如今音容笑貌尚存脑海者不及半数,姓名未忘者更是寥寥可数了。年龄最大身体最高的是一位名叫连祥的同学,约在二十开外,浓眉大眼,膀大腰圆,吹喇叭踢足球都是好手,脑袋后面留着一根三寸多长的小辫,用红绳扎紧,挺然翘然地立在后脑勺子上,像是一根小红萝卜。听说他以后当步兵去了。一位功课好而态度又最安详的是常禧,后来冠姓栾,他是我们的班长,周老师很器重他,后来听周老师说他在江西某处任商务印书馆分馆经理。还有岳廉识君,后来进了交通部。我们同学绝大部分都是贫寒子弟,毕业之后各自东西,以我所知道的有人投军,有人担筐卖杏,能升学的极少。我们在校的时候都相处得很好,有两种风气使我感到困惑。一个是喜欢打斗,动辄挥拳使绊,闹得桌翻椅倒。有一位同学长相不讨人喜欢,满脸疙瘩噜苏,绰号“小炸丸子”,他经常是几个好闹事的同学们欺弄的对象,有多少次被抬到讲台桌上,手脚被人按住,有人扯下他的裤子,大家轮流在他的裤裆里吐一口痰!还有一位同学名叫马玉岐,因为宗教的关系饮食习惯与别人不同,几个不讲理的同学便使用武力强迫他吃下他们不吃的东西,经常要酿出事端。在这样尚武的环境之中我小心翼翼,有时还不能免于受人欺凌。自卫的能力之养成,无论是斗智还是斗力,都需要实际体验,我相信我们的小学是很好的训练场所。另一件使我困惑的事是大家之口出秽言的习惯。有些人各自秉承家教,不只是《三字经》常挂在嘴边,高谈阔论起来其内容往往涉及《素女经》,而且有几位特别大胆的还不惜把他在家中所见所闻的实例不厌其详地描写出来。讲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津津有味。学校好几百人共用一个厕所,其环境之脏可想,但是有些同学们如厕之后其嘴巴比那环境还脏。所以我视如厕为畏途。性教育在一群孩子们中间自由传播,这种情形当时在公立小学尤甚,我是深深拜受其赐了。

我在第三小学读了三年,每天早晨和我哥哥步行到校,无间风雪。天气不好的时候要穿家中自制的带钉的油鞋,手中举着雨伞,途中经常要遇到一只恶犬,多少要受到骚扰,最好的时候是适值它在安睡,我们就悄悄地溜过去了,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养狗并且纵容它与人为难。内政部门口站岗和巡捕半醒半睡地拄着上刺刀的步枪靠在墙垛上,时常对我们颔首微笑,我们觉得受宠若惊,久之也搭讪着说两句话。出内政部街东口往北转,进入南小街子,无分晴雨永远有泥泞车辙,其深常在尺许。街边有羊肉床子,时常遇到宰羊,我们就驻足而视,看着绵羊一声不响在引颈就戮。羊肉包子的味道热腾腾地四溢。卖螺丝转儿油炸鬼的,卖甜浆粥的,卖烤白薯的,卖糖耳朵的,一路上左右皆是。再向东一转就进入新鲜胡同了,一眼可以望得见城墙根,常常看见有人提笼架鸟从那边溜达着走过来。这一段路给我的印象很深,二十多年后我再经过这条街则已变为坦平大道面目全非,但是我还是怀念那久已不复存在的湫隘的陋巷。我是在这些陋巷中生长大的,这是我的故乡。

民国四年我毕业的时候,主管教育的京师学务局(局长为德彦)令饬举行会考,把所有各小学应届毕业的学生三数百人聚集在我们第三小学,考国文、习字、图画数科,名之曰观摩会,事关学校荣誉,大家都兴奋。国文试题记得是“诸生试各言尔志”,事有凑巧这个题目我们以前作过,而且以前作的时候,好多同学都是说将来要“效命疆场,马革裹尸”。我其实并无意步武马援,但是我也摭拾了这两句豪语。事后听主考的人说:第三小学的一班学生有一半要“马革裹尸”,是佳话还是笑谈也就很难分辨了。我在打草稿的时候,一时兴起,使出了周老师所传授的草书《千字文》的笔法,写得虽然说不上龙飞蛇舞,却也自觉得应手得心,正赶上局长大人亲自监考经过我的桌旁,看见我写得好大个的草书,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图画考的是自由画,我们一班最近画过一张松鹤图,记忆犹新,大家不约而同都依样葫芦,斜着一根松枝,上面立着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章法不错。我本来喜欢图画,父亲给我的《芥子园画谱》也发生了作用,我所画的松鹤图总算是尽力为之了。榜发之后,我和哥哥以及栾常禧君都高居榜首,荣誉属于第三小学。我得到的奖品最多,是一张褒奖状,一部成亲王的巾箱帖,一个墨盒,一副笔架以及笔墨之类。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如今想想这话颇有道理。

记得当时年纪小

越是小时候的事,越记得清楚

我十岁的时候进高小,北京朝阳门内南小街新鲜胡同京师公立第三小学校。越是小时候的事情,越是记得清楚。前几年一位无名氏先生寄我一张第三小学的大门口的照片,完全是七十多年前的样子,一点也没变。我看了之后,不知是欢喜还是惆怅,总之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猜想到这位无名氏先生是谁,因为他是我的第三小学的同学,虽然先后差了好几十年。我曾写过一篇小文《我在小学》,收在《秋室杂忆》里,提到教我唱歌的时老师。现在再谈谈我小时候唱歌的情形。

我的启蒙的第一首歌是《春之花》。调子我还记得,还能哼得上来,歌词却记不得了。头两句好像是:“春光明媚好花开,如诗如画如锦绣。”唱歌是每周一小时,总在下午,摇铃前两名工友抬进教室一架小小的风琴。当时觉得风琴是很奇妙的东西,老师用两脚踏着两块板子,鼓动风箱,两手按键盘,其声呜呜然,成为各种调子。《春之花》的调子很简单,记得只有六句,重叠反复,其实只有三句,但是很好听。老师扯着沙哑的嗓音,先唱一遍,然后他唱一句,全班跟着唱一句,然后再全首唱一遍,全班跟着全首唱一遍。唱过三五遍,摇铃下课了,校工忙着把风琴抬出去。这风琴是一宝,各班共用,学生们不准碰一下的。

唱歌这一堂课最轻松,课前不要准备,扯着喉咙吼就行。老师也不点名,也不打分数考试。唱歌和手工一课都是我们最欢迎的,而且老师都很和蔼。

有一首歌,调子我也记得,歌词记得几句,是这样开始的:

亚人应种亚洲田,

黄种应享黄海权,

青年,青年,

切莫同种自相残,

坐教欧美着先鞭!

不怕死,不爱钱,

丈夫决不受人怜。

这首歌声调比《春之花》雄壮,唱起来蛮有劲的,但是不大懂词的意义。是谁“同种相残”?这歌是日本人作的,还是中国人作的,用意何在?怎么又冒出“不怕死,不爱钱”的话?何谓“不受人怜”?老师不讲解,学生也不问,我一直糊涂至今。但是这首歌我忘不了。

还有所谓军歌,也是学生们喜欢学着唱的。当时有些军队驻扎在城里,东城根儿禄米仓就是一个兵营,一队队的兵常出来在大街小巷里快步慢步地走,一面走还一面唱。我是一放学就回家,不在街上打滚,所以很少遇到队伍唱歌,可是间接地也听熟了军歌的几个片段,如:

三国战将勇,

首推赵子龙,

长坂坡前逞英雄。

还有张翼德,

他奶奶的硬是凶,

哇啦哇啦吼两声,

吓退了百万兵。

歌词很粗浅,合于一般大兵的口味,也投小学生的喜爱,我常听同学们唱军歌,自己也不禁地有时哼两句。

我十四岁进清华中等科,一年级还有音乐,好像是一种课外活动。教师是一位美国人,Miss Seeley,丰姿绰约,是清华园里出色的人物。她教我们唱歌,首先是唱校歌,校歌是英文,也有中译,但是从来没有人用中文唱校歌。我不喜欢用英文唱校歌,所以至今我记不得怎样唱了。可是我小时嗓音好,调门高,经过测验就被选入幼年歌唱团,有一次还到城里青年会做过公开演唱会。同班的应尚能有音乐天才,唱低音,那天在青年会他涂黑了脸饰一黑人,载歌载舞,口里唱着——

It's nice to get up

early in the morning,

But,it's nicer

to lie in bed.

满堂喝彩,掌声如雷,那盛况至今如在目前。我不久倒嗓喑哑不成声,遂对唱歌失去兴趣。有些同学喜欢星期日参加一些美国教师家里的查经班,于是Onward Christian Soldiers,Marching as to War之类的歌声洋洋乎盈耳。“一百〇一首名歌”在清华园里也不时地荡漾起来。这皆非我之所好。我乃渐渐地成为兰姆所谓“没有耳朵的人”。

我还是怀念那久已不复存在的湫隘的陋巷。

我是在这些陋巷中生长大的,这是我的故乡。

抗战时期,我已近中年,中年人还唱什么歌?寓处附近有小学,小学生的歌声不时地传送过来。像“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那首进行曲,听的回数太多了,没人教也会唱。还有一首歌我常听小学生们唱,我的印象很深:

张老三,我问你: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

过河还有二十里。

张老三,我问你:

种田还是做生意?

这样的一问一答,张老三终于供出他是布商,而且囤积了不少布匹,赢得不少暴利,于是这首歌的最后几句是:

一大批,一大批,

囤积在家里。

你是坏东西,

你真该枪毙!

这首歌大概对于囤积居奇的奸商以及一般人士发生不小的影响。

抗战时期也有与抗战无关的歌大为流行。例如,《教我如何不想她》虽说是模仿旧曲《四季相思》的意思,格调却是新的,抑扬顿挫,风靡一时。使我最难忘的是《记得当时年纪小》一首小歌,作者黄自是清华同学。我学唱这首歌是在一个温暖的季秋时节,在重庆南岸海棠山坡上,经朋友指点,反复唱了好几遍,事隔数十年,仍然萦绕在耳边。

上文发表后,引起几位读者兴趣,或来书指正,或予补充。

平群先生和刘济华先生分别告诉我《黄族应享黄海权》那首歌的全本是这样写的:

黄种应享黄海权,

亚人应种亚洲田。

青年,青年,

切莫同种自相残,

生教欧美着先鞭。

不怕死,不爱钱,

丈夫决不受人怜。

纵洪水滔天,

只手挽狂澜,

方不负石磐铁砚,

后哲先贤!

我还是不大懂,教儿童唱这样的歌是什么意思。有一位来信说此歌是“九·一八”以后日本人作的,我想恐怕不对,此歌流行甚早,“九·一八”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不过我也疑心到此歌作者用心不善。

小民女士来信补充了《三国战将勇》那首军歌的好几句,但是全文她也记不得了。

我最大的错误是关于《张老三》那首歌。杨坛先生来信说,《张老三》是抗战名曲《河边对口唱》,全文如下:

[对唱]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

拿锄头,耕田地,种的高粱和玉米。

为什么,到此地,河边流浪受孤凄?

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无消息。

张老三,莫伤悲,我的命运不如你。

为什么,王老七,你的家乡在何地?

在东北,做生意,家乡八年无消息。

这该说,我和你,都是有家不能回。

[合唱]

仇和恨,在心里,奔腾如同黄河水!

黄河边,定主意,咱们一同打回去!

为国家,当兵去,太行山上打游击!

从今后,我和你,一同打回老家去!

据杨先生说这歌曲是《黄河大合唱》中的一段,乃光未然(张光年)作词,冼星海作曲,于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在延安完成,显然的不是我文中所谓打击囤积的奸商的歌,我之所以有此错误,乃因这不是我童年唱过的歌,而是后来听孩子们常唱的,其歌唱的调子又好像和那打击奸商的歌有些相近,所以我就把两个歌联在一起了。

我的女儿文蔷来信告诉我,打击奸商的歌她是唱过的,其歌词大概是这样的——

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

市面上日常用品不够用,

你一大批,一大批,囤积在家里!

只为你,发财肥自己,

别人的痛苦你全不理,

你这坏东西,你这坏东西,

真是该枪毙!

嗨!你这坏东西!

嗨!你真该枪毙!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八日补记

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中华日报·副刊》王令娴女士一篇文章也提到《你这个坏东西》这首歌,记得更完全,如下:

你、你、你、

你这个坏东西!

市面上日常用品不够用哟,

你一大批,一大批,

囤积在家里。

只管你发财,肥了自己,

别人的痛苦,你是全不理。

坏东西,坏东西,

囤积居奇,捣乱金融,破坏抗战。

都是你!

你的罪名和汉奸一样的。

别人在抗战里,

出钱又出力唷!

只有你,整天地在钱上打主意。

想一想,你自己,

是要钱做什么呢!

到头来你一个钱也带不进棺材里。

你这个坏东西!

晚饭后,瓜棚豆架泡上一大壶酽茶,

一家人分据几把破藤椅,乘凉闲话,

直聊到星稀斗横风轻露重,

然后贸贸然踱到屋里倒头便睡——这是一天里最快活的一段时间。

母亲走过来巡视,

把每个孩子脖梗子后面的棉被塞紧,使不透风,

我感觉异常的舒适温暖,便怡然入睡了。

我活到如今,夜晚睡时脖梗子后面透凉气,

便想到母亲当年那一份爱抚的可贵。

我的暑假是怎样过的

长夏无俚,有烦忧事,也有赏心乐事

儿时英文作文教师喜欢出的作文题目之一,便是“我的暑假是怎样过的”。记得当时抓耳挠腮,搜索枯肠,窘困万状,但仍不能不凑出几百字塞责交卷。小孩子的暑假还有什么新鲜的过法?总不外吃喝玩乐。要撰文记述,自不免觉得枯涩乏味。现在我年近五十,仍操粉笔生涯,躬逢抗战胜利,又遇戡乱建国,今年暑假是怎样过去的,颇觉得有一点迷迷糊糊。眼看着就要开学,于是自动地给自己出下这样一个题目,择记几件小事,都平凡琐屑无比,并不惊人,总算给我的暑假做一结束。

暑假伊始,我本来是立有大志的,其规模虽然比不上什么三年计划五年计划之类,却也条举目张,要克期计功。现在加以清算,我的暑假作业怕是不能及格了。

推其原因,当然照例是“环境不良,心绪恶劣”八个字。其实环境也不算太不良,虽然每天清晨飞机一群擦着房檐过去,有时郊外隐闻炮声,还有时要在街头打死几个学生颁布戒严令,但是究竟从来没有炮弹碎片落在自己头上,这环境也可以算得是很安谧了。心绪确是近于恶劣,但也是自找,既无疾病缠绵,亦无断炊情事,如果稍微相信一点唯物论,大可以思想前进,绝无苦闷。可惜的是,自己隐隐然还有一颗心,外界的波澜不能不掀动内心的荡漾,极小的一件事也可以使人终日寡欢,所以工作成绩也就微小得不值一提了。

一放暑假,一群孩子背着铺盖卷回家,这是一厄!一家团聚,应该是一种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但是凭空忽来壮丁就食,家庭收支立刻发现赤字,难以弥补。而赡养义务又是义不容辞的。这是颇费周章的一件事。可恨的是,孩子们既无杨朱的技能,又无颜回的操守,粗茶淡饭之后,一个个地唉声叹气,嚷着“嘴里要淡出鸟儿来”!在我这一方面,生活也大受干扰,好像是有一群流亡学生侵入住宅,吃起东西来像一队蝗虫,谈天说笑像是一塘青蛙,出出进进,熙熙攘攘,清早起来马桶永远有人占着座儿,衣服袜子书籍纸笔狼藉满屋,好像是才遭洗劫,一张报纸揉得稀烂,彼此之间有时还要制造摩擦。饶这样,还不敢盼着暑假早日结束,暑假一终止,另一灾难到来,学杂膳宿,共二十七袋面!

还有一桩年年暑期里逃不脱的罪过。学校要招生。招生要监考,监考也不要紧,顶多是考生打翻墨水壶的时候你站远点,免得溅一腿,考生问“抄题不抄题”的时候使你恶心一下。考完要看卷子,看卷子也不要紧,捏着鼻子看,总有看完的一天,离奇的答案有时使人笑得肚子疼,离奇的试题有时使人不好意思笑出声来,都还有趣。最伤脑筋的是,招生之际总有几位亲友手提着两罐茶叶一筐水果登门拜访,扭扭捏捏地说孩子要考您那个大学您那个系,求您多多关照。好像那个学房铺是我开的似的!如果我开诚布公地对他说,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题目不是一个人出,卷子不是一个人看,其间还有弥封暗码,最后还要开会公决,要想舞一点弊是几乎不可能的,这套话算是白说,他死也不信。“大家都是中国人,打什么官腔?”“你这是推托,干脆说不管好了,不够朋友!”“帮人一步忙,就怕树叶儿打了脑袋?”再说就更不好听了,“谁没有儿女?谁也保不住不求人。这点小事都不肯为力,‘房顶开门,六亲不认’!”如果我答应下来,榜发之时十九是名落孙山,没脸见人。这样的苦头我年年都要吃,一年一度,牢不可破,能推的推了,不能推的昧着良心答应下来,反正结果是得罪人。今年得高人指点,应付较为得宜。接受请托之际,还他一个模棱答案:“您老的事我还能不尽力!您真是太见外了。不过有一句话得说在前头,令郎的成绩若是差个一星半点的,十分八分的,兄弟有个小面子,这事算包在我身上了,准保能给取上,不过,若是差得太多,公事上可交代不下去,莫怪我力不从心。”对方听了觉得入情入理,一定满意。之后,对方还照例要来一封八行书,几回电话,一再叮咛,这都不慌。等到快发榜的前夕,可要把握时机,少不得要到学校里钻营一番,如果确知考取了,赶快在榜发之前至少十分钟打一电话给他老人家:“恭喜!令郎的成绩好,倒不是小弟的力量……”他一定认为是你的力量。他相信人情、面子。如果没有考取,不怕,也在发榜之前十分钟打一电话,虽然是噩耗,而能在发榜之前就得到消息,这人情是托到家了。事后再赶快抄一张他这位世兄的成绩表,“英文零分,数学两分,国文十五分……实在没有办法,抱歉之至!”这办法不得罪人。

只要按部就班地用功,再加上良师诱导,就会发觉里面的趣味,万万不可任性,在学校里读书时万万不可相信什么“趣味主义”。

还有更难应付的问题,一到暑假,正是“毕业即失业”的季候,年轻小伙子总觉得教书的先生许有点办法,于是前来登门拜谒,请求介绍职业。其实教书的先生正是因为在人事上毫无办法,所以才来教书,否则早就学优而仕了。所以每有学生一手持履历片,一手拿点什么小小的礼物之类,我一见便伤心不只从一处来,一面痛恨自己的不中用,一面惋惜来者之找错了人。

长夏无俚,难道没有一点赏心乐事?当然也有。晚饭后,瓜棚豆架(确切地说,今年我家瓜无棚豆无架,全是就地插的),泡上一大壶酽茶,一家人分据几把破藤椅,乘凉闲话,直聊到星稀斗横风轻露重,然后贸贸然踱到屋里倒头便睡——这是一天里最快活的一段时间。白天就没有这样清闲,多少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多少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人,把你的时间切得寸断,把你的心戳成马蜂窝!你休想安心,休想放心,休想专心,更休想开心!

有人主张暑假里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去避暑,什么北戴河、青岛,都是好地方,至不济到郊外山上租几间屋子,也可暂避尘嚣。这种主张当然是非常正确,谁也不预备反驳。北戴河、青岛如今都不景气,而且离前线也太近,殊非养生之道,远不及莫干山、庐山。我今年避暑的所在,和几十年来的一样,是在红尘万丈火伞高张的城里,风景差一点,可是也并未中暑。

我的暑假就这样地过去了,好歹把孩子们打发上学了,明年的暑假能不能这样平安度过,谁知道?

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

怀念自己的旧家园

“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是孟郊的句子,人与疲马羁禽无异,高飞远走,疲于津梁,不免怀念自己的旧家园。

我的老家在北平,是距今一百几十年前由我祖父所置的一所房子。坐落在东城相当热闹的地区,出胡同东口往北是东四牌楼,出胡同西口是南小街子。东四牌楼是四条大街的交叉口,所以商店林立,市容要比西城的西四牌楼繁盛得多。牌楼根儿底下靠右边有一家干果子铺,是我家投资开设的,领东的掌柜的姓任,山西人,父亲常在晚间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溜达着到那里小憩,掌柜的经常飨我们以汽水,用玻璃球做塞子的那种小瓶汽水,仰着脖子对着瓶口汩汩而饮之,还有从蜜饯缸里抓出来的蜜饯桃脯的一条条的皮子,当时我认为那是一大享受。南小街子可是又脏又臭又泥泞的一条路,我小时候每天必须走一段南小街去上学,时常在羊肉床子看宰羊,在切面铺买“干蹦儿”或糖火烧吃。胡同东口外斜对面就是灯市口,是较宽敞的一条街,在那里有当时唯一可以买到英文教科书《汉英初阶》及墨水钢笔的汉英图书馆,以后又添了一家郭纪云,路南还有一家小有名气的专卖卤虾、小菜、臭豆腐的店。往南走约十五分钟进金鱼胡同便是东安市场了。

我的家是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地基比街道高得多,门前有四层石台阶,情形很突出,人称“高台阶”。原来门前还有左右分列的上马石凳,因妨碍交通而拆除了。门不大,黑漆红心,浮刻黑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门框旁边木牌刻着“积善堂梁”四个字,那时人家常有堂号,例如三槐堂卫、百忍堂张,等等,积善堂梁出自何典我不知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语见《易经》,总是勉人为善的好话,作为我们的堂号亦颇不恶。打开大门,里面是一间门洞,左右分列两条懒凳,从前大门在白昼是永远敞着的,谁都可以进来歇歇腿。一九一一年兵变之后才把大门关上。进了大门迎面是两块金砖镂刻的“戬穀”两个大字,戬穀一语出自《诗经》“俾尔戬穀”。戬是福,穀是禄,取其吉祥之义。前面放着一大缸水葱(正名为莞,音冠),除了水冷成冰的时候总是绿油油的,长得非常旺盛。

向左转进四扇屏门,是前院。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中间一间辟为过厅,左右两间一为书房一为佛堂。辛亥革命前两年,我的祖父去世,佛堂取消,因为我父亲一向不喜求神拜佛,这间房子成了我的卧室,那间书房属于我的父亲,他镇日价在里面摩挲他的那些有关金石小学的书籍。前院的南边是临街的一排房,作为用人的居室。前院的西边又是四扇屏门,里面是西跨院,两间北房由塾师居住,两间南房堆置书籍,后来改成了我的书房。小跨院种了四棵紫丁香,高逾墙外,春暖花开时满院芬芳。

走进过厅,出去又是一个院子,迎面是一个垂花门,门旁有四大盆石榴树,花开似火,结实大而且多,院里又有几棵梨树,后来砍伐改种四棵西府海棠。院子东头是厨房,绕过去一个月亮门通往东院,有一棵高庄柿子树,一棵黑枣树,年年收获累累,此外还有紫荆、榆叶梅,等等。我记得这个东院主要用途是摇煤球,年年秋后就要张罗摇煤球,要敷一冬天的使用。煤黑子把煤渣与黄土和在一起,加水,和成稀泥,平铺在地面,用铲子剁成小方粒,放在大簸箩里像滚元宵似的滚成圆球,然后摊在地上晒,这份手艺真不简单,我儿时常在一旁参观十分欣赏。如遇天雨,还要急速动员抢救,否则化为一汪黑水全被冲走了。在那厨房里我是不受欢迎的,厨师嫌我们碍手碍脚,拉面的时候总是塞给我一团面叫我走得远远的,我就玩那一团面,直玩到那团面像是一颗煤球为止。

进了垂花门便是内院,院当中是一个大鱼缸,一度养着金鱼,缸中还矗立着一座小型假山,山上有桥梁房舍之类,后来不知怎么水也涸了,假山也不见了,干脆作为堆置煤灰煤渣之处,一个鱼缸也有它的沧桑!东西厢房到夏天晒得厉害,虽有前廊也无济于事,幸有宽幅一丈以上的帐篷三块每天及时支起,略可遮抗骄阳。祖父逝后,内院建筑了固定的铅铁棚,棚中心设置了两扇活动的天窗,至是“天棚鱼缸石榴树……”乃粗具规模。民元之际,家里的环境突然维新,一日之内小辫子剪掉了好几根,而且装上了庞然巨物钉在墙上的“德律风”,号码是六八六。照明的工具原来都是油灯、猪蜡,只有我父亲看书时才能点白光熠熠的僧帽牌的洋蜡,煤油灯认为危险,一向抵制不用,至是里里外外装上了电灯,大放光明。还有两架电扇,西门子制造的,经常不准孩子们走近五尺距离以内,生怕削断了我们的手指。

内院上房三间,左右各有套间两间。祖父在的时候,他坐在炕上,隔着玻璃窗子外望,我们在院里跑都不敢跑。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听见胡同里有“打糖锣儿的”的声音,一时忘形,蜂拥而出,祖父大吼:“跑什么?留神门牙!”打糖锣儿的乃是卖糖果的小贩,除了糖果之外兼卖廉价玩具、泥捏的小人、蜡烛台、小风筝、摔炮,花样很多,我母亲一律称之为“土筐货”。我们买了一些东西回来,祖父还坐在那里,唤我们进去。上房是我们非经呼唤不能进去的,而且是一经呼唤便非进去不可的,我们战战兢兢地鱼贯而入,他指着我问:“你手里拿着什么?”我说:“糖。”“什么糖?”我递出了手指粗细的两根,一支黑的,一支白的。我解释说:“这黑的,我们取名为狗屎橛;这白的为猫屎橛。”实则那黑的是杏干做的,白的是柿霜糖,祖父笑着接过去,一支咬一口尝尝,连说:“不错,不错。”他要我们下次买的时候也给他买两支。我们奉了圣旨,下次听到糖锣儿一响,一涌而出,站在院子里大叫:“爷爷,您吃猫屎橛,还是吃狗屎橛?”爷爷会立即答腔:“我吃猫屎橛!”这是我所记得的与祖父建立密切关系的开始。

父母带着我们孩子住西厢房,我同胞一共十一个,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有四个,姊妹兄弟四个孩子睡一个大炕,好热闹,尤其是到了冬天,白天玩不够,夜晚钻进被窝齐头睡在炕上还是叽叽喳喳笑语不休,母亲走过来巡视,把每个孩子脖梗子后面的棉被塞紧,使不透风,我感觉异常的舒适温暖,便怡然入睡了。我活到如今,夜晚睡时脖梗子后面透凉气,便想到母亲当年那一份爱抚的可贵。母亲打发我们睡后还有她的工作,她需要去伺候公婆的茶水点心,直到午夜;她要黎明即起,张罗我们梳洗,她很少睡觉的时间,可是等到“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情形又周而复始,于是女性惨矣!

大家庭的膳食是有严格规律的,祖父母吃小锅饭,父母和孩子吃普通饭,男女仆人吃大锅饭,只有吃煮饽饽、热汤面是例外。我们北方人,饭桌上没有鱼虾,烩虾仁、溜鱼片是馆子里的菜,只有春夏之交黄鱼、大头鱼相继进入旺季,全家才能大快朵颐,每人可以分到一整尾。秋风起,要吃一两回铛爆羊肉,牛肉是永远不进家门的。院子里升起一大红泥火炉的熊熊炭火,有时也用柴,噼噼啪啪地响,铛上肉香四溢,颇为别致。秋高蟹肥,当然也少不了几回持螫把酒。平时吃的饭是标准的家常饭,到了特别的吉庆之日,看祖父母的高兴,说不定就有整只烤猪或是烧鸭之类的犒劳。祖父母的小锅饭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过是爆羊肉、烧茄子、焖扁豆之类,不过是细切细做而已。我记得祖父母进膳时,有时看到我们在院里拍皮球,便喊我们进去,教我们张开嘴巴,用筷子夹起半肥半瘦的羊肉片往嘴里塞,我们实在不欣赏肥肉,闭着嘴跑到外面就吐出来。祖父有时候吃得高兴,便叫“跑上房的”小厮把厨子唤来,隔着窗子对他说:“你今天的爆羊肉做得好,赏钱两吊!”厨子在院中慌忙屈腿请安,连声谢谢,我觉得很好笑。我祖母天天要吃燕窝,夜晚由老张妈戴上老花眼镜坐在门旮旯儿弓着腰驼着背摘燕窝上的细茸毛,好可怜,一清早放在一个薄铫儿里在小炉子上煨。官燕木盒子是我们的,黑漆金饰,很好玩。

我母亲从来不下厨房,可是经我父亲特烦,并且亲自买回鱼鲜笋蕈之类,母亲亲操刀砧,做出来的菜硬是不同。我十四岁进了清华学校,每星期只准回家一次,除去途中往返,在家只有一顿午饭从容的时间,母亲怜爱我,总是亲自给我特备一道菜,她知道我爱吃什么,时常是一大盘肉丝韭黄加冬笋木耳丝,临起锅加一大勺花雕酒——菜的香,母的爱,现在回忆起来不禁涎欲滴而泪欲垂!

我生在西厢房,长在西厢房,回忆儿时生活大半在西厢房的那个大炕上。炕上有个被窝垛,由被褥堆垛起来的,十床八床被褥可以堆得很高,我们爬上爬下以为戏,直到把被窝垛压到连人带被一齐滚落下来然后已。炕上有个炕桌,那是我们启蒙时写读的所在。我同哥姐四个人,盘腿落脚地坐在炕上,或是把腿伸到桌底下,夜晚靠一盏油灯,三根灯草,描红模子,写大字,或是朗诵“一老人,入市中,买鱼两尾,步行回家”。我会满怀疑虑地问父亲:“为什么他买鱼两尾就不许他回家?”惹得一家大笑。有一回我们围着炕桌夜读,我两腿清酸,一时忘形把膝头一拱,哗啦啦一声炕桌滑落地上,油灯墨盒泼洒得一塌糊涂。母亲有时督促我们用功,不准我们淘气,手里握着笤帚疙瘩或是掸子把儿,作威吓状,可是从来没有实行过体罚。这西厢房就是我的窝,夙兴夜寐,没有一个地方比这个窝更为舒适。虽然前面有廊檐而后面无窗,上支下摘的旧式房屋就是这样的通风欠佳。我从小就是喜欢早起早睡。祖父生日有时叫一台“托偶戏”在院中上演,有时候是滦州影戏,唱的无非是什么《盘丝洞》《走鼓沾棉》《三娘教子》《武家坡》之类,大锣大鼓,尖声细嗓,我吃不消,我依然是按时回房睡觉,大家目我为落落寡合的怪物。可是影戏里有一个角色我至今不忘,那就是每出戏完毕之后上来叩谢赏钱的那个小丑,满身袍褂靴帽而脑后翘着一根小辫,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有人用惊堂木配合着用力敲三下,砰砰砰,清脆可听。我所以对这个角色发生兴趣,是因为他滑稽,同时代表那种只为贪图一吊两吊的小利就不惜卑躬屈节向人磕头的奴才相。这种奴才相在人间世里到处皆是。

小时过年固然热闹,快意之事也不太多。除夕满院子撒上芝麻秸,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一乐也;宫灯、纱灯、牛角灯全部出笼,而孩子们也奉准每人提一只纸糊的“气死风”,二乐也;大开赌戒,可以掷状元红,呼卢喝雉,难得放肆,三乐也。但是在另一方面,年菜年年如是,大量制造,等于是天天吃剩菜,几顿煮饽饽吃得人倒尽胃口。杂拌儿么,不管粗细,都少不了尘埃细沙杂拌其间,吃到嘴里牙碜。撤供下来的蜜供也是罩上了薄薄一层香灰。压岁钱则一律塞进“扑满”,永远没满过,也永远没扑过,后来不知到哪里去了。天寒地冻,无处可玩,街上店铺家家闭户,里面不成腔调的锣鼓点儿此起彼落。厂甸儿能挤死人,为了“喝豆汁儿,就咸菜儿,琉璃喇叭大沙雁儿”,真犯不着。过年最使人窝心的事莫过于挨门去给长辈拜年,其中颇有些位只是年齿比我长些,最可恼的是有时候主人并不挡驾而叫你进入厅堂朝上磕头,从门帘后面蓦地钻出一个不三不四的老妈妈,“哟,瞧这家的哥儿长得可出息啦!”辛亥革命以后我们家里不再有这些繁文缛节。

还有一个后院,四四方方的,相当宽绰。正中央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榆树。后边有榆(余)取其吉利。凡事要留有余,不可尽,是我们民族特性之一。这棵榆树不但高大而且枝干繁茂,其圆如盖,遮满了整个院子。但是不可以坐在下面乘凉,因为上面有无数的红毛绿毛的毛虫,不时地落下来,咕咕嚷嚷地惹人嫌。榆树下面有一个葡萄架,近根处埋一两只死猫,年年葡萄丰收,长长的马乳葡萄。此外靠边还有香椿一、花椒一、嘎嘎儿枣一。每逢春暮,榆树开花结荚,名为榆钱。榆荚纷纷落下时,谓之“榆荚雨”(见《荆楚岁时记》)。施肩吾咏榆荚诗:“风吹榆钱落如雨,绕林绕屋来不住。”我们北方人生活清苦,遇到榆荚成雨时就要吃一顿榆钱糕。名为糕,实则捡榆钱洗净,和以小米面或棒子面,上锅蒸熟,舀取碗内,加酱油醋麻油及切成段的葱白葱叶而食之。我家每做榆钱糕成,全家上下聚在院里,站在阶前分而食之。比《帝京景物略》所说“四月榆初钱,面和糖蒸食之”还要简省。仆人吃过一碗两碗之后,照例要请安道谢而退。我的大哥有一次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吃完之后也走到祖母跟前,屈下一条腿深深请了个安,并且说了一声“谢谢您!”祖母勃然大怒,“好哇!你把我当作什么人……”气得几乎晕厥过去。父亲迫于形势,只好使用家法了。从墙上取下一根藤马鞭,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五一十地打在我哥哥的屁股上。我本想跟进请安道谢,幸而免,吓得半死,从此我见了榆钱就恶心,对于无理的专制与压迫在幼小时就有了认识。后院东边有个小院,北房三间,南房一间,其间有一口井。井水是苦的,只可汲来洗衣洗菜,但是另有妙用,夏季把西瓜系下去,隔夜取出,透心凉。

想起这栋旧家宅,顺便想起若干儿时事。如今隔了半个多世纪,房子一定是面目全非了。其实人也不复是当年的模样,纵使我能回去探视旧居,恐怕我将认不得房子,而房子恐怕也认不得我了。

故都乡情

离乡背井是一件苦事

北平,历元、明、清以至民初,都是首都所在地。辇毂下人文荟萃,其间风土人情可记之处自不在少。明刘侗、于奕正合撰《帝京景物略》,清乾隆敕撰《日下旧闻考》,都是翔实的记载。晚清的《燕京岁时记》,以及抗战前北平研究院编的《北平风俗类征》,更是取材广博,巨细靡遗。丧乱以来,寓居台湾人士每多故乡之思,而怀念北平者尤多。实因北平风物多彩多姿,有令人低回留恋而不能自已者。在这一方面之杰出的著作,我有缘拜读过的有陈鸿年的《故都风物》,郭立诚的《故都忆往》,唐鲁孙的《故园情》《中国吃》《南北看》《天下味》,皆笔致细腻,亲切动人,可读性极高。而最新出版的要数喜乐先生、小民女士贤伉俪所作之《故都乡情》,搜集北平的技艺、小贩、劳工、小吃,形形色色,一一加以介绍。其中资料全是作者亲身经验,不是录自旧闻,是以清末民初的北平社会实况为蓝本。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喜乐、小民对于北平各阶层有深入的了解,有许多情形不是一些北平土著都能洞晓的。而喜乐先生雅擅绘笔,力求传真,不遗细节,小民的文笔活泼文雅,图文并茂,相得益彰。

我有一点感想。大概人都爱他的故乡,离乡背井一向被认为是一件苦事。英国浪漫诗人拜伦因为行为不检不容于清议,愤而去国,身死海外,他临行时说:“不是我不配居住在英国,便是英国不配让我来居住。”其言虽激,其情可悯。其实一个人远离家乡,无论是由于何种缘故,日久必有一股乡愁,一定能体会到庾子山所谓“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飚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我是北平人,我生长在北平,祖宗坟墓在北平,然而一去三十余年,“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如今读到这部大著,乃有重涉故园之感。

人于其家乡往往有所偏爱,觉得家乡一切都比外乡的好。曾见有人怀念故乡之文,始终不说明其家乡之所在,动辄曰“我家乡的桃是如何肥美”或“我家乡的梨是如何嫩甜”,一似他的家乡所产的水果可以独步天下。其实肥城桃莱阳梨才是真正的美味,无与伦比,其他各地所产相形之下直培塿耳。我们并不讥评他的见识不广,我们宁愿欣赏他的爱乡之殷。我也曾见人为文,夸赏他的家乡的时候,引用杜工部的诗句“月是故乡明”以表达他的情意。“外国的月亮圆”固然是语无伦次,若说故乡之月较他处为明,岂不同样可嗤。案《九家注杜诗》师民瞻注云:“江淹《别赋》‘隔千里兮共明月’,子美工于用字,析而倒言之,故其语势尤健。”是工部乃在说故乡之月此时亦正明也,何尝有比较之意?妄引杜诗,也是由于爱乡情切,不无可原。喜乐、小民之书没有这种偏颇的毛病,北平风物之简陋处于有意无意之间毫无隐讳。

时代转移,北平也跟着变化。辛亥革命是一变,首都南迁是一变,日寇入侵是一变,而最近三十余年又是彻底翻腾的一大变。北平的社会面貌跟着有了变化,北平的风土人情也跟着有了变化。大势所趋,繁荣的变为冷落,精美的变为粗俗,醇厚的变为浇薄,开朗的变为阴暗,悠闲的变为悲观。这并不是说北平从前有一个黄金时代。像任何城市一样,北平一直有它的一个光明面和一个黑暗面。不过北平的一切都在变,却是事实。变好变坏,且不必说,三十多年前,乃至五六十多年前之北平风物的老样子,现在已经不可复睹了。喜乐、小民这部书是当年北平风物的实录,令人读后无限神往。我相信,有不少读者,会像我一样,觉得时光倒流,又复置身于那个既古老又有趣、“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喝豆汁、吃灌肠、放风筝、逛厂甸的北平城。

丁香季节故园梦

人谁不爱自己的家乡

人谁不爱自己的家乡?

我生在一个四合院里,喝的是水窝子里打出来的甜水,吃的是抻条面煮饽饽,睡的是铺席铺毡子的炕,坐的是骡子套的轿车和人拉的东洋车,穿的是竹布褂、大棉袄、布鞋布袜子,逛的是隆福寺、东安市场、厂甸,游的是公园、太庙、玉泉山——能说我不是道地的北平人么?可是我觉得我还不够道地。首先,我的普通话当然没问题,北平话却不纯粹,因为长大之后离乡背井,成了一个东西南北人,无意中有一点南腔北调,有时候尖、团不分,真正的老北京,尤其是旗籍的朋友,听起来不太顺耳。再则,我在城里住的时候,没有机会在市面上多走动,像二闸只去过一次,天桥从未涉足,可谓孤陋寡闻。说起来北平风物,我又有一点难过。

因为我所知道的北平,也就是喜乐、小民所爱道的北平,其中很大部分恐怕已成陈迹。我民国三十七年冬离开北平,迄今将近四十年,其间风云谲诡,多所变迁。北平原有风貌,至今依稀可辨者恐怕已经不多,纵无荆棘铜驼之思,难免面目全非之感。近岁有人在故都巡礼,归来俱道所见,闻之怅然若失。我问:“吃到糖葫芦未?”答案是摇摇头。“吃到酱肘子夹烧饼未?”答案又是摇摇头,曰:“不知此味久矣!”没有糖葫芦酱肘子夹烧饼可吃,北平人岂不枉为北平人?然而时代变了,环境变了,北平变了!事实上,北平之变不自这四十年起,抗战之前北平即已开始萧条。和我年龄相若的人,类能言之。不过这四十年变化特剧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