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苏士马从伦敦银行取了银子回来,走到自家门首,只见许多人在那里围着观看,心中大吃一惊。你道为了甚么事呢?当真是他弄杀喜仲达的案破了么?不然。原来士马向日是穷极的了。讲究他的门庭,若说有甚人来求诊呢,真是门可罗雀;然而说到讨债的人呢,却又是户限为穿的了。终日看门的人,无非是代讨债鬼传递说话。这日士马一早出去了,王氏一个人在家里,又是接二连三的有人来讨债,连看门的人回话也回厌了。就是里面的丫头,看看这个情景,也把主人看不上了。起初还不过是背后有言,慢慢的居然出言顶撞起来了。王氏也拿他无可如何。正在那里唉声叹气,暗暗垂泪,忽然一个债主带着一个执达吏(封财产之小官)傲然而来,也不言语;王氏坐在一旁,他也同没有看见一般。入门便将药架及各种动用物件,一一粘了记号,加上封印。

王氏看见,知道是丈夫欠了人家的钱,日久不还,这是人家经了官府,来查封家产,备抵欠项的了。看见他举动无礼,也是一腔怒气;怎奈自家穷困,无可如何,只得忍气吞声,哀求道:“长官先生,不必这么着。此刻我男人不在家,请稍等一等,待我男人回来,好歹有个商量,多少总要先还一点儿呀。”执达吏不肯道:“这是我应办的事,有人来告到,我是照例而行。你要是求,求债主去。”债主不等开言,便沉下脸道:“你问你自己男人呀!我今日来,明日来,后日也来,也不知跑了多少回数。他总说今日不便,明日罢,明日尽有的。及至明日来也是这两句话,后日来也是这两句话,我听也听得厌了。他欠我三百元的本银,加上一百八十元的利息,总共是四百八十元了。上月月底仅仅付过我五元,你想这是差到那里去了?此刻对你老实说,马上算清了一百八十元的利息,本银还可稍迟两天;再若说是没有,那可不能怪我了。”王氏道:“先生说的也是不错,但是此刻我男人不在家,只求先生稍等一等,等他回来了,再作商量呀。”那债主只作没听见,恶狠狠的站在那里,看着执达吏检点东西。王氏又羞,又气,又恼,又恨,不觉一阵气的昏倒过去。此时执达吏也呆了,债主也慌了,家中的仆婢也乱了。你想如何不惊动了行路的人,慢慢的挤满一门口,都嚷道:“不好了!因为讨债,逼出人命来了。”

正当这个时候,恰好士马回来。在门外时,看见许多人,以为昨夜的公案发作,不敢进门。后来仔细听了,知道是讨债的,便大踏步分开众人走了进去。看见王氏昏倒在地,便大怒道:“好呀!你们强逼出人命来了。倘是救不过来,我们再算账!”执达吏道:“我们在这里封记东西,他便昏了过去,这个与他人何干?只问你自己便了。”士马也不及同他辩论,回头便叫丫头道:“阿桂,快拿开水来!”阿桂即刻走到厨下,取到开水送上。士马亲自灌下去,又轻轻的拍着肩膀,唤了两声。王氏苏转来,睁开双眼,看见士马,便哭道:“郎君回来了么?你看那些人,一句话也商量不过来。”说着放声大哭。士马道:“不要哭,不要哭。这些畜生,你理他作甚么呢?”此时那债主看见人已活了,放下心来。忽听得士马说“这些畜生”的一句话,便走上一步,紧紧的对着士马的脸骂道:“嗄?你说谁是畜生?”士马睁圆双眼,指手道:“只你便是畜生!统共不过是三四百元的数目,就这等无礼起来,几乎逼出人命。比方欠到几千几万,你又该怎么样?我如果马上还了你的钱,包你又是一副面目。你这种人,不是畜生是甚么?嗄?你不是畜生是甚么?”债主冷笑道:“好骂,好骂!我也不同你多说,你只还了我四百八十元,大家开交,我也没有甚么又是一副面目。只要还了钱,我就走,谁空着同你斗嘴来?”

士马也不言语,在衣袋里取出一卷钞票,在内中拣出一张,往地上一摔道:“拿了去!”债主低头向地上拾起一看,原来是伦敦银行的一张五百元钞票,不觉大惊道:“呀!这是五百元呀!”伸手要去拉士马的手。士马缩手不理他。债主脱了帽道:“学士不要动怒,这是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刚才说话鲁莽,望学士宽容,大人有大量,我知道学士也不怪我。以后倘有要用的时候,尽可以通融,千万不要见弃。但是这里是五百元,小子怎敢拿去,等我找出二十元罢。”说罢,在身边掏出了几张钞票,一元的,五元的,十元的,凑够了二十元,递与士马。士马恶狠狠的站着也不理他。债主只得放在桌子上道:“请学士点一点,不要错了。”士马冷笑道:“算了,滚你的罢!”债主回过头来说道:“对不住了,有劳大驾。谁知这个样儿?对不住得很呢!”债主这句话,本来是要对那执达吏说的,谁知那执达吏看见风头不对,早就溜之乎也的去了。债主抬起头来,见没有人,又是一个没趣。知道士马不肯同他拉手,只得又脱下帽子,点了点头,说声:“再会。”搭讪着走了。

王氏看见债主去了,门外的人也散了,犹如重囚遇了大赦一般,便问士马道:“郎君,这银子是那里来的呢?此刻一齐都给了他,以后怎样过活呢?其实先给他点利钱也就可以了。”士马道:“这也难怪你疑惑。但是有不相信我的人,也会有相信我的人。以后尽放你的心,过活是不愁的了。”王氏道:“郎君一向没甚知己的人,莫非是喜君么?”士马道:“你想罢,除了他还有谁呢?”王氏听了,不觉感极而泣,垂泪道:“喜君真是恩人!妾想要供了喜君的长生禄位,祝祷他无灾无害,长生不老呢。”士马听说,忽然一阵良心发现,背转身来,念了半句佛道:“南无阿弥……”以下便哽咽着念不下去了。亏得王氏不曾察觉,省了一番盘问。

稍为歇了一歇,士马又道:“昨夜我将近来光景艰难告诉了喜君。喜君说一向知道我要研究催眠术,似这等手头拮据,也难专心用功,亦是一桩可惜的事。又说除了我之外,并没有甚么亲戚朋友。他既然挣了些资财回来,没有不帮助朋友的道理。因此送给我钱,叫我尽心研究学术。我起初本来要推辞,无奈喜君一片美意,说我若是推辞了,便是见外了他,我只得说声从命。所以今日早起,我便出去访着喜君,同他再三商量研究学术之法,他劝我到法国去游学呢。我想走一趟法国也好。”王氏听了,信以为实,感激仲达不尽道:“如今世上的人,同在患难时,没有一个不说是甚么刎颈之交,还有拜把子换帖的,非但说是同甘共苦,还要说甚么同生同死呢。等到有一个发了财了,谁还认得谁来?只怕那穷朋友找得去,他还用得着一句《孟子》,叫作‘出诸大门之外’呢。但郎君往法国,不知几时回来,可要带妾同去么?”士马道:“我到法国,本来为的是研究催眠术起见,回来是说不定几时的。然而多也不过三年,少或不过两年,就要回来的。你一向不是说要回娘家么?我想这几年这个家累得你也乏了,不如趁这个机会,回娘家去住几时。你虽是个出嫁女儿,外母不见得就讨厌你呀。”

王氏听了,低头一想:“这个主意倒是甚好。并不是我撇得下夫妻恩爱,实在这几年把那个很不顺手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弄的怕了,回到娘家去,头一件先免了这个操心,又得母女团聚。”想到此处,不觉喜形于色。尚未开言,士马又道:“不是我要说一句小气话,你终是个出嫁女儿,回娘家去,成两三年的住着,也不是事。你这回回去,我每月贴给你十元,你可将四五元贴给外母,作为食用;余下的你零用了。譬如外母收了你的呢,你虽住在娘家,也不算白吃饭。如果外母不受,那是你母女的情面,我可不管了。果然如此,你便十元一齐拿来零用了罢。只要时常买点可口的东西请老人家吃,这也算我做女婿的一点孝敬了。”王氏闻言,喜之不尽,说道:“这也是喜君的恩典呀!妾最是知恩报恩的,明日回到娘家,左右没事,妾便认真的供起喜君的长生禄位来,一则多谢他,二则祝他长生福寿。”这一句话又触动了士马心事,一时良心又发现起来,勉强出声说道:“这也不必,我们本来是好……”说到此处,那“友”字也说不出来了。喜得王氏也没有看破,一阵闲话,就混了过去。

王氏又问道:“郎君几时动身呢?”士马道:“我要走就走,本来很便当,只是又要送你回娘家……”说到此处,王氏抢着说道:“妾娘家淮州,虽是有一百多里的路,火车却很便当,不必郎君相送。”士马道:“唉!不是这等说。我也要买点伦敦土物,托你带去,送与外母,略略表我女婿之意。并且这里也要退了房子,这些动用的家私用不着了,也要拍卖了呀。”王氏道:“是呀,昨日郎君也曾说过,要卖了家私往乡里去,是极不得意的事;不料今日又说起卖了家私往巴黎去,却是极得意的事呢。但不知几时办起?”士马道:“要办就办,天下事最怕的是没有钱,我今有了钱了,怕有办不来的事么?我们明天就办起来罢。明天我出去先寻一个妥当的旅馆,搬去住下,我再回来拍卖了家私,然后消消停停的送你上了火车,回娘家去。好在此地去淮州,只有一百多里路,一天来回几次。我等得了你到家的平安信,再动身往巴黎就是了。”王氏闻言,又是不胜之喜。

当下吃过午饭,士马也等不及那收房租的来讨了,先自走到经租账房,算清了房租;告诉他三日之内,要搬走了。然后出来寻了一间洁净的旅馆,看定了房间,回来告知王氏。夫妻两个,又打算了好些日后的话。到得晚上,王氏先去睡了。士马想要检搜仲达的大皮匣,忽然想起昨夜害怕光景,连忙走上楼去睡觉。他是昨夜一夜未睡的,到了此时,靠着枕头就睡去了。

一宵晚景休提。却说次日起来,梳洗已毕,用过早点,便出去看定了旅馆,回来将王氏搬去。然后叫了拍卖经纪来,将家私一齐拍卖了。又去交代经租账房,付还房子。开发了丫头底下人。足足忙了一日,方才回到旅馆去,夫妻二人,喁喁话别。又过了一日,士马出外买些零物,交托王氏送与外母。到旅馆账房里打听到淮州的火车,谁知今日已经开过了三班,那第四班是要到晚上九点钟方开。士马因为晚上不便当,便索性再等一天。

到了次日早晨八点钟,亲自送王氏到停车场,握手珍重而别。士马送了王氏上车,望着那火车开了,方才回到旅馆。检出那些宝石指环等物,细细的抚摩玩弄,要拣一个戴在手指上。戴戴这个也好,看看那个亦好,倒弄得左不是右不是起来,到底胡乱套上一个。收拾过了,又取仲达的大皮匣过来,细细检看。谁知里面又有二千多元的钞票,便一面打算着买外国股份票。心想:“改了姓名是犯不着的;若用我自己真姓名,又恐怕人家犯疑。”左思右想道:“不如到了巴黎再买,也是一样。但是此番是远离故国,必要多盘桓几天方可动身。”故此又耽搁了两三天。

一日,顺手取过一张新闻纸来,要看着消遣。看了几段新闻,眼光射处,忽又看见一段告白。仔细看时,上面刊着道:

难女凤美普告仁人君子:如有知喜仲达君踪迹者,务求通知韶安埠东明栈,或就近通知伦敦明安街十八号屋,必当厚谢,决不食言。凤美告白。

士马看罢,不觉吃了一大惊。知道有人跟寻仲达踪迹,恐怕事情破露,不敢逗留,即刻收拾动身。正是:

金锁顿开逃异域,铁鞋枉汝踏天涯。

要知士马究竟是否即刻动身,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