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凤美当夜立定了一个寻死的主意,觑至夜静无人,便扳着桥栏,要跳下水去。哎!凤美死了,这件事就算完了。仲达送了性命,被许多人疑心,是终久不得明白的了;苏士马得了仲达的资财,就可以终身安安乐乐享用了。那么说起来,这一部《催眠术》,是就此要完结的了,有头无尾的索然无味,算甚么呢?不是这么说法。这一夜的钝三,忽然不钝起来。他看见凤美四面张望,知道他要等到没有人看见,方寻死路。“我如果只管看着他,他一定不肯死的。”于是躲到一个黑暗的所在,悄悄地去张望。等了一会,果然看见凤美要跳下水去。他便放开了一双跛脚,飞奔过来,双手把凤美紧紧的抱住道:“小姐,小姐!死不得,死不得!”此时幸而凤美还没有倒过头去,倘是已经倒过头去,只怕连他也要带了下水呢。你看他支持着那麻木的身子,用尽了生平的气力,方才把凤美抱下桥栏。又说道:“小姐快回家去罢,我送小姐回去罢。”

凤美一心是要往死路上去的,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正要松手下去,不提防后面有个人抱住,倒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是钝三,不觉怒道:“你为甚阻着我的去路?我给了你那些钱,原是叫你去过安乐日子的。你此刻阻住我的去路,不是倒要我过苦恼日子么?”钝三道:“我不知小姐为了甚事要寻死。我是有名的蠢钝人,不会说话,自然说不服小姐。我只会劝小姐不要死,快点回家去。我本来是卖新闻纸的,不过想求小姐买一张新闻纸,谁知小姐新闻纸不买,倒把那许多金银给我。我此刻把这皮匣依旧还了小姐,小姐快点回去罢。我虽然蠢钝,却还勉强可以过日子,也不是个叫化子,断没有凭空受人家这许多钱的道理。小姐你想想看,这身子是父母给的,如果病了,医不好要死,是没法的事,怎么好平白无端去自寻短见呢?不要说小姐这么一个聪明人,就像我这个蠢才,身子又不灵便,又蠢钝,又穷苦,要是寻死起来,一百个也死得过了。我也曾经想过,我虽然忘记了父母的模样姓名,又不知那个是我父母,然而总有这么两个人生我出来的,这两个人就是我父母。这么说起来,我并不是没有父母生出来的人。如果我好端端的寻了死路,这不是不孝了么?我是个蠢才还这么想,小姐你再想想看。”

钝三本来是个强嘴笨舌的人,这一夜因为遇见了凤美寻死,他吓急了,鼓着那不住颤动的嘴唇,累累赘赘连篇累牍的说了这一大套。倒把凤美说的心动起来,不觉把他母亲临终叮嘱的话,一一都涌到心上,一阵阵的汗流浃背。暗想:“莫非我母亲在天之灵,借着这蓬首垢面丑陋男子的嘴来教训我么?”想到这里,不由的毛骨悚然,把寻死的心思,一时都消灭尽了。此时非但不怪钝三,而且心中甚是感激。想道:“看他这么一个丑陋的人,而且五官四肢没有一处是完全的,说出话来却甚是有理,叫我也不敢再寻死路。但是我如果不死,今日晚上却投奔那里呢?”越想越没有主意。因哭着说道:“我就依了你不死了,却是无家可归,叫我怎样呢?”钝三道:“这又奇了,怎么说无家可归呢?”说着,提起凤美那小皮匣,在手里颠了一颠道:“随身有了这些银子,那里会无家可归起来?小姐不要取笑罢。莫非小姐还想要投河么?”凤美道:“不,我断不再投河。”钝三道:“那么说,小姐快请回家罢。这东西我不敢受,还是奉还小姐。”说着,双手递过那小皮匣来。凤美道:“这是我已经给了你的东西,那里好要还?”钝三道:“小姐倘是要给钱与我,只请买一两张新闻纸。我不是叫化子,断断不敢受这个。”凤美见他甚是诚挚,而且不受还此钱,今夜也断难过去,只得收下。

凤美此时固然不肯再到花水公园旅舍,也不愿意再到来安,因对钝三道:“我本来是住在旅舍里的,今晚上我不愿意回去,因为有个不能回去的道理。却叫我往那里去住呢?”钝三听了,抓耳挠腮的好一会,说道:“小姐既然没有住处,就到十家巷住一夜好么?”凤美道:“十家巷是甚么地方呢?”钝三道:“这是我住的地方。同住的还有一个阿四,阿四还有一个母亲。地方是很不干净的,但是小姐没有住处,只好请到那里暂住。阿四的娘,是很亲切的,总可以照应小姐。——呀!小姐身上,为甚么只管乱抖?”凤美道:“觉得冷呢。”钝三道:“一定着了凉了。小姐要到那里,快打主意,不要只管站在这风头里了。”凤美道:“此刻只好依你,到十家巷过一宿再说罢。”钝三道:“那么走罢,我也觉得冷呢。”说着,带凤美望十家巷一路走去。

走过一处胡同口,有一家小小的咖啡茶店,还没有关门。钝三道:“小姐冷了,我看小姐面色很不好看,可吃点热东西罢。小姐等一等,我去拿来。”说罢,走到店里,一会儿双手捧出热腾腾的一碗牛奶来,递与凤美。凤美虽不是要吃东西,但见他一片诚心,不好拂他,接过来呷完了,仍把碗递给钝三道:“你不吃么?”钝三道:“我不吃,我回去有东西吃呢。阿四的娘,很会当家的,总有点心预备着。”凤美暗想:“他方才说三顿饭还不周全,那里还有甚点心?这不过没有钱吃罢了。”想罢,随手取了几元银钱,递给钝三道:“你也去吃点罢。我譬如住旅店,也要花几个钱,你就受了这个。”钝三满脸堆下笑来道:“那么我就受了这个,去去就来。”说罢,到咖啡店里去了。不一会出来,仍引着凤美走路。

他一路上看有未曾关门的杂货店,就去买了些点心。转弯抹角的又走了一会,到得一个小小胡同,里面路灯也没有一个的。钝三指道:“这就是十家巷,里面路不很平,小姐好好的走。”说着在前面引路,嘴里不住的说道这里靠左些,那里靠右些,这里是垃圾堆,那里是一口井。凤美心里虽不很愿意到这些地方,然而也无可奈何,只得跟着走。走了二十多码路光景,钝三站住了,说道:“请小姐等一等。”说罢推门进去,只听得他在里面吱吱咕咕的说话,又听见收拾东西的声音。

好一会,方才有一个妇人开门出来,说道:“小姐请里面坐罢,这小地方屈驾得很呢。”凤美在外面被风吹的冷不过,一听得招呼,也来不及答话,只弯了弯腰,就走了进去。只见这房子约摸有四五码宽,墙上钉了四五个架子,堆积些衣服、小包裹以及家具、零碎东西,七横八竖的,没有一点秩序。一个角子上,放着一个小小屏风,旁边露出一个床角来,料是阿四睡在那里。那妇人引凤美走到里面一间。这一间稍为干净些,里面放着一铺床,床上摆的是半旧的被褥。凤美生平未曾见过这种地方,只得将就坐下。看那妇人时,约摸有五十多岁,脸上生得甚是和气。请教起姓名来,他名叫阿宝。阿宝对凤美道:“方才阿三说的不大明白,说甚么小姐不能回家的。这小地方又不干净,怎么好屈小姐的驾?小姐不嫌弃,要茶要水只管说,不要客气。”凤美道:“那里话,此刻只要有了容身之地,那里还有甚嫌不嫌呢?不知为甚么,此刻头痛得很。”阿宝道:“呀!这是着了凉了,你看身上还抖呢。快点睡罢,我去泡一碗药茶来。”说罢走到外间,在架子上翻了一翻,又在柜里寻过,道:“我记得还有药茶呀,怎样没有了?”

钝三自从凤美进来之后,不曾开过一句口,说过一句话,只注定了两只歪斜的眼睛看着凤美。听得阿宝说没有药茶,连忙说道:“婶婶不要紧,我去买来。”阿宝道:“甚么时候了?只怕药铺子关了门了。”钝三道:“不要紧,关了门也好叫的。”说罢,迈开一双跛脚,一拐一拐的去了。阿四此时睡醒了,阿宝约略告诉了这件事。阿四很以为奇,便过来同凤美见礼。阿宝再三催促凤美睡下,又代他盖好了被窝。不一会,钝三买了药茶回来了,说道:“婶婶,水开了没有?药茶买来了。”凤美听得,心中着实不安,暗想:“不料这陋巷之中,倒有这么个热诚的人,真是令人感激不尽。”阿四低声问钝三道:“阿三哥,你今夜做了好事了。俗话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钝三道:“甚么浮屠不浮屠,我不懂。我救了这位小姐,已经得了谢了。”说罢,在怀里摸出一个小包,递给阿宝道:“这是小姐给我的,婶婶给我收起来罢。”阿宝接过来,打开一看,惊道:“呀!这里面还有金子呢。这一定是小姐错给你的。”说罢要还凤美。凤美道:“不是错给的,收了罢。”阿宝只得收了。

此时水也开了,泡了药茶,送给凤美吃了,大家安排睡觉。这一夜,凤美身上烧的犹如火炭一般,一夜何曾睡着。正是:

可怜百媚千娇女,病倒蓬门荜户中。

从此凤美一病十多天,只得安心在十家巷调理。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甄敏达自从在伦敦银行里打听得取银的不是仲达,便设法要先寻出那灰色眼的人来。用尽了生平的本领,八面张罗,日夜划策,却只觅不出一个头绪来,心中甚是难过。忽然一天,童子报说,有个妇人来访。敏达教请进来相会时,却是一个不相识的人。他当了侦探,常有不相识的人来托办事的,本来不算甚奇事。当下让座开谈,那妇人自陈来历。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韶安埠东明栈主妇阿卷。阿卷道:“从前接到林小姐的信,知道先生代寻喜仲达,费心得很。后来又接到了第二封信,知道那喜仲达是个薄幸男子。叫林小姐绝了念头,倒是一件好事,免得他想出病来呀。然今又生出一件极担心的事来,不知先生知道不知道?”敏达惊道:“又是甚么事?”阿卷道:“那林小姐无端的搬到别处去了,又不给我个住址,所以我特地到伦敦来,访问时敏街来安旅舍,谁知来安也不知道。我想他托先生办事,一定要告诉先生住址的。”敏达又惊道:“我一向并未注意到这一层,所以一时疏忽。他搬去了,又不给个信与奶奶,又不留个信在来安,并且我这里也没有个信,真是奇事!”阿卷道:“此刻求先生把寻仲达的事且慢一着,先把这林小姐寻了出来。无论多少侦探费,妾必担当。”敏达点头道:“我必先寻着林小姐。奶奶住在甚么地方?请告诉了我,好去报信。”阿卷道:“妾就住在林小姐原住的地方来安旅舍。”敏达道:“那就是了。我即刻就去打听,但此刻要与奶奶同到来安一次。”只这一去,有分教:

施将捕虎拿龙手,去访如花似玉人。

未知敏达要到来安有甚事情,到底寻得出凤美否,且待再译下文,便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