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钝三听得阿宝说是凤美病重了,只急得直跳起来道:“婶婶,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好容易救了他来, 怎么病了,你也不去请个医生来看看?”阿宝道:“阿三哥,你不要着急。医生是早请过了,说是感冒风寒,要六七天才得复元呢。我此刻叫你来,正是商量这件事。药方是开下来了,撮药的钱还没有呢。况且家里的碗碟以及一切动用的东西,都是粗糙得很,不能待客的。要想买些滋养食物给小姐吃,也是没有钱。所以我要同你商量,把小姐给你的钱借来用用,慢慢我再还你。我想小姐病好了,一定多少有点谢我们的,那时随你分派罢。”钝三不等说完,忙抢着说道:“我道是甚么大事,原来为了小姐要用钱。婶婶,你只管用,只管用。东西不干净,婶婶只管拣合用的买去。要甚么滋养食物,我去买来。药方呢,快交给我,等我撮药去。”阿宝听说,大喜道:“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银子虽然暂时用了,终久必要还你的,你也放心罢。”钝三道:“婶婶这是甚么话!这个钱本来是小姐的,此刻还在小姐身上用去。就是将来没得还我,也不过合着一句俗话,叫作‘将他的拳头打他的嘴’就是了。我如果有了本事,怕赚不来钱么!”阿宝道:“这么说就是了。不要多唠叨了,你拿药方去撮药罢。阿四早上到译书局去印书,还没有回来呢。”说罢,把药方递给钝三。

钝三接在手里,低头想了一想道:“婶婶,请你给三元银钱与我。”阿宝惊道:“你要三元银做甚么?”钝三道:“我要买一样好东西,婶婶猜猜看。”阿宝道:“阿三哥不要取笑罢,买甚么好东西呢?”钝三笑道:“婶婶猜不着,快拿出银子来。”阿宝道:“你要买衣裳么?”钝三道:“不是,不是。快拿银子来。”阿宝见他说得决断,只得拿出来交给他, 又叮嘱道:“千万不要买无谓的东西,要用的地方还多着呢。”钝三也不言语,接了银子,一拐一拐的去了。

阿宝心中疑惑不定,一面在火炉上炖粥给病人吃。看看那粥将近要开了,只见钝三背着一大卷东西,一拐一拐的回来了,手里提着药包,走到阿宝身边,方才放下道:“婶婶看看这东西值得多少钱?”阿宝打开那东西看时,原来是一床被窝、一床褥子、一个枕头,东西虽是旧的,却还有八分新。不觉欢喜道:“难为你想到这个。”钝三道:“婶婶把这个给小姐用,腾出那个来婶婶好用,省得晚上同阿四一床睡。这东西就同新的一样。我今天早上送新闻纸时,走过一家估衣店看见了,就问他价钱,他要三元银。我因为没带银子,没有还价。这会走去,只要两元六角就买来了。”阿宝道:“好!买得便宜。小姐知道你这么亲切,一定喜欢的。”钝三道:“小姐喜欢我么?但是这买被褥的事,不要告诉他,不然还要心里不安呢。”阿宝点头笑道:“是了,我不告诉他就是了。”一面说,一面煎药,服侍凤美吃了。

那钝三与凤美也不知是甚么缘法,他那一片忠诚,犹如忠犬对了主人一般,巴不能够把全个身子都为凤美用了。往常他在外面卖新闻纸,必要到吃饭时候方才回来。自从救了凤美回家之后,天天都要回来四五次,看看凤美,又问阿宝有事没有。偶然凤美要甚么东西,叫他去买,他就犹如奉了丹诏一般,忙着去办。凤美也十分感激。他看见凤美病了好几天,不能出外散步,他就买了几盆花,放在凤美房里;又买了一个黄雀儿,装在笼里,挂在凤美床前。因为凤美病中怕风,要是关了门呢,未免闷气,开了门又有风进来,他就去买了一架清雅的屏风,放在房里,又可以挡风,又可以悦目。诸如此类琐碎的事,没有一处不照应周到。闹得凤美又是感激,又是抱歉,不知怎样才好。说也奇怪,钝三这么一个蠢人,他何以处处在凤美身上用情呢?这件事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看见了凤美,好像饿了也会看得饱的样子,只是看个不厌。有时恐怕凤美厌烦他,他却躲在外面,在门缝里偷看。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半点邪念,不过是欢喜看就是了。阿四看见他这呆头呆脑的情形,因向他取笑道:“阿三哥,我看你要生起对面相思病来了。这才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呢!”钝三涨红了一张歪斜不正的脸,说道:“你不要胡说,叫小姐听见了,算甚么呢!我那里有这个心思呀?”

过了五六天,凤美的病渐渐好起来了,不能终日睡着。白天里起来,到外间去看阿宝做针黹。阿宝也陪着说说笑笑的。凤美倒像在这里住惯了,并不嫌房子小,而且深感阿宝的照应,钝三的热诚。但自凤美起床之后,钝三不像前几天的一天回家四五次了,除了吃饭方才回来,晚上也出去卖新闻纸。白天里偶然回来一次,见凤美在外面,他就回身去了。阿宝看见,不由的疑心起来,悄地里问他是甚么缘故。钝三道:“没有甚么缘故,不过因为我生得丑陋,恐怕小姐看着我讨厌罢了。”阿宝道:“你这是甚么话?小姐最喜欢的是你,说你心地忠厚,是世上少有的人,那里会因为你丑陋,就讨厌起来的道理?”钝三大喜道:“小姐不讨厌我么?那是我的福气了。”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起了一点妄念,就应了阿四说他的那一句话,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了。及至拿起镜子来一照,看见自家那一副尊范,不由的灰心起来,抱起新闻纸,悄地里出门去了。

却说十家巷里面,有一个退老的乐师,姓金,名叫龙马。这金龙马年轻的时候,戏班里甚是著名。只因前两年走路不慎,被马车撞翻了,碾伤了右手,不能奏乐,况且年纪也在五十外了,所以退老家居,靠着两个女儿度日。他两个女儿,大的有二十四五岁,次女也上二十岁了。姊妹两个,都隶入戏班,虽未见得名重一时,却还可以过得去。这金家父女三人,与阿宝常常往来。看见钝三救了凤美回家养病,他两个女儿也时常过来陪伴病人。凤美也甚是欢喜,要他姊妹两个谈些西欧故事解闷。只有龙马因为阿宝家有病人,不便常来。等到凤美起了床,他也就照常的过来谈天了。他是个年老没事的人,最欢喜谈天,拉东拉西的说一顿,都是凤美闻所未闻的,听了不胜欢喜,倒把心事丢开了好些。

这一天,龙马又带了两个女儿过来,起先是有的没的乱说一阵。后来谈到戏班的事,他更是眉飞色舞,说得津津有味。又道:“五月某日,伦敦大街戏园里会戏,我两个小女也要上台。小姐病好了,要是高兴,正好去看看,这一天是伦敦的名角都到的呢。”又叹道:“此刻的名角多半是有名无实的了。在十多年前,做戏的第一是要讲究技艺,如果技艺不精,任是怎么标致,也不中用。此刻看戏的人,不知怎样又换上一副眼睛,只要相貌长得好,并不讲究技艺了。所以到了戏园子里,但是听得拍掌叫好的,一定台上出了美人。讲到技艺一层,任是怎么精妙,也没有人来理会。园主也只得附和着看客,把美貌的出重价聘去了,那有技艺的倒是落了后。就是我的二小女,技艺是很精的,只因面貌差了些,一向都叫他二人抱屈。若在十年以前,只怕要赚到两倍的工价呢。”他的次女道:“爹爹,不要说罢,孩儿有甚么技艺呢?说出去叫人家笑话。”龙马道:“不是我胡说,若在十年前,你的技艺着实值钱。那时的工价,是按着技艺的高低定的;那里像这会的戏,一些技艺也不讲究?你看那戏台上面所演的,犹如傀儡一般,没有一点精神,也没一些气魄。我看着就动气了,偏是那一班看客看得出神。只要脸庞儿长得标致,他就色授魂与起来了,实在不懂这是甚么道理。”

凤美道:“请教此地做的是甚么戏?”龙马道:“戏多着呢,小姐生长在印度,自然不知这里的情形。若要把戏名一个个的念出来呢,也念不了那许多,只好说个大概罢了。有历史戏,有近世戏,有时事戏,悲戏,喜戏,有全本的戏,也有在全本里面抽一两出来做的戏。”凤美道:“我不是问的这个,我问的是做戏要什么技艺?”龙马道:“技艺不过是歌舞,奏乐是另外有音乐的。我从前就在戏园里奏乐,所以各戏班都是相熟的。”凤美道:“歌舞么?这是极有趣的事。我从前在本国时也曾学过,我是很欢喜这个顽意儿的。”龙马惊道:“小姐学过歌舞么?想来一定是高明的。”龙马此时细细的打量凤美,只见他眼含秋水,眉展春山,真个是杏脸桃腮,花容月貌。心中暗想:“若是得他登台,戏园一定生色。”因又对凤美说道:“这里伦敦有一句俗话说:‘凡好技者技必良。’小姐欢喜歌舞,这歌舞一定是出色的。如果小姐在这里登台演一出舞妃,只怕那拍掌的声音比打雷还响呢。不说别的,就是这一把漆黑的头发,这欧罗巴洲那里去觅得出来?虽然西班牙人也是黑发的,然而那里及得这个颜色呢?”凤美笑道:“那么我就去演一出舞妃。我的病也慢慢的好起来了,终久是要觅个职业的,就做了这个何妨呢?”凤美是半真半假的说来。龙马听了,心中暗想道:“说到演舞妃一出,除了这种黑发黑眼珠子的人,是没有合格的。他如果肯登台,不怕不利市三倍。我引荐了他到戏园里,我也可以得个好名声。”想到这里,更耐不住了,因说道:“小姐的话是真的么?如果小姐真心要做,我可以尽力引荐。这伦敦的戏园子,我没有一家不相熟的,我还拣一家最大的才荐小姐去呢。小姐是曾经学过歌舞来的,此刻只要稍为温习温习,就可以上台了。”凤美暗想:“这件事不要弄假成真起来。但此时不便就答应他。”因说道:“我一时也打不定主意,等我仔细想想,明日给你回话罢。”龙马答应了,又说些闲话,方才别去。

这一夜,凤美又盘算演戏的事。他想:“身边的几个钱,已经是一天少似一天的了,终久有用尽的一天,如果不谋一个职业,将来怎样过日子?起先打算要投入音乐会,谁知遇了采莲这个骗子,勾引出个无赖汉子来,几乎上了大当。今番遇见龙马,又要引荐我演戏。算来也算个职业,并且我除了音乐歌舞之外,并没有可以谋生的技艺。”又恐怕龙马也是采莲一般的人,那时不免要跌到第二个陷坑里面,想想又是害怕。又回想道:“阿宝待我甚是亲切,算得第一等好人,想来他结交的朋友,自然也是好的。并且今日说话的时候,阿宝也在旁边,如果有点靠不住,他自然关照我;他并没有说话,想是不妨事的了。”左思右想,盘算了一夜,决定了主意,要去演戏。

等到天明,吃过早饭,便邀了龙马过来,告诉了他。龙马大喜道:“这本是一件好事,我可以包你大获利益的。此刻我先同小姐请一位先生来,学两套新曲子,就可以登台的了。”正在说得高兴时,忽闻外面有人叩门。阿宝去开了门,看是谁人。谁知不开门犹可,这一开门,就跑进一个人来,直奔凤美,一把抱住了,放声大哭起来。吓得龙马、阿宝面面相觑。正是:

未奏鸾箫凤板,先闻鹤唳猿啼。

未知此人是谁,为甚见了凤美要哭,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