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辜望延听了屠牖民的一句话,不觉暗想道:“莫非这个人就是个革命党?”因说道:“兄弟向来居乡,不与闻外事。现在的时势,何以不能不革命呢?这倒要请教。”牖民呵呵大笑道:“这个岂能一言而尽。”望延再要问时,船上水手在那里洗舱板,拿水冲将过来,各人便自走散,一路无话。

到了上海,望延入了客寓,无所事事,况且又人地生疏,要想到街上逛逛,看见各处都是路口,往来车马不绝,既怕失路,又怕碰撞,只得闷坐在房里。越是闷坐,越是想起心事,念到家散人亡,不由的十分悲痛,要想投入革命党,却不知党人在那里,又不便问人。似此大海捞针般,不知几时遇得着,越想越是悲痛。孤身作客,又没有个人前来排解,于是一连坐了三日。这日十分难耐,便于饭后锁了房门,打算到街上闲逛一回。在路上处处记了东西方向,左右转弯,恐防失路。

转过了两处热闹所在,忽然迎面来了一个人,对着自己,仔细一看,道:“咦,好兄弟,你几时来的啊?怎么我不知道,你也不给我一个信。”望延抬头看时,见这个人生得浓眉枢眼,黄瘦脸儿,面部上高耸两朵颧骨,嘴唇边养就一丛黑须,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堂兄辜望廷。原来望廷和望延是叔伯兄弟,自小生性愚鲁。望延父亲在时,曾经荐他到汉口去学生意,学了一年,人家嫌他笨,遂辞了他,他仍旧回乡。后来又荐他到九江去,仗着亲戚情面,捱延下去。慢慢的他年纪大了,虽然蠢笨,却有一件长处,是老实靠得住。所以也做了若干年生意,积赚了几个钱。前两年到了上海,和人家股开了一家碗店,生意也还过得去。望延当下见了他,便连忙一揖道:“哥哥,是呀,我真昏愦糊涂了。现成的哥哥在上海,我何以居然想不起来。哥哥一向可好?”望廷道:“也不过如此。端的老弟几时到这里的,住在那里?”望延道:“一言难尽,请哥哥到我客寓里细谈。”望廷依言,于是二人回到客寓。

望延把上项事逐一说了,又把自己要投入革命党的话也说了。望廷听得,又悲又怒道:“我这两年在上海,也听得人家说甚么革命党,但是我一心只知道做生意,没有工夫去考究这等事。【眉】言外有意。这革命党到底是一件甚么东西,是一个甚么角色,何以官府要杀他,那两个狗官,何以要诬害你,你这番到上海,要寻革命党,可曾知道他姓甚名谁?”望延道:“我那里知道他的姓名。”望廷道:“不知他姓名,倒也罢了,他总开的有家店铺,你可知道他的招牌?”望延笑道:“这个那里有甚么店铺!”望廷道:“又没姓名,又没店铺,往那里去寻他?这岂不是一件难事?我想着了。这里上海的人有甚么事,都到报馆里登个告白,我想这件事倒可以做得,不如去登上一个‘招寻革命党’的告白罢。”望延失惊道:“这个如何使得!哥哥这么一把年纪,何以还是如此,岂不知这件事不能声扬的么?”望廷道:“你有所不知,这里租界地方,是外国人所管,中国官管不着;中国官要杀革命党。外国人却不杀革命党,中国官要到租界上捉人,先要外国人点了头,签了字,方才好捉,不然外国人用的包探巡捕,反把中国官派来捉人的人捉了去,说他违背定章。你若要找寻革命党,或者你自己做了革命党,只不要离了租界,那些昏官他只好瞪着眼睛看看你,没奈你何的,怕甚么?”望延道:“话虽如此,终不宜张扬出来。”望廷道:“怕了就不要做,做了就不要怕。我们闲话少提,你住在这里不便当,搬到我店里去住罢。”望延大喜,即刻算清了客寓费,便搬到望廷店里住下。

从此与店中夥友,有说有笑,不似从前寂寞。只有到了夜静时,想起那家散人亡之苦,未免悲痛。望廷虽是一个乡下愚蠢老实人,却是天性极厚,友于甚笃。看见望延无事独坐时,便长吁短叹,知道他心事难解;【眉】此一语是概乎言之言,仅于乡下愚蠢人见之,此外未之或睹也,那得不厌世。若要劝他时,自己又苦于拙嘴笨舌,不善词令,乃到外面买了几部新书给他看,说道:“兄弟,我知道你书读得多了,学也进过了,你的肚子自然是装满书卷的了,只是上海往往出些新书,只怕你不曾见过,我胡乱买了两本来,请你看看;如果是好看的,我再去买来。”【眉】写来一笑。望延道:“多谢哥哥费心。”一面说着,接过手来一看,却是几本历史教科书。因翻开两页看看,又说道:“留着我慢慢看罢。”

到了晚上人静时,无聊之极,只有几本历史教科书在旁边,不得已取过来看看。只见里面所辑的古史,颠倒错乱的不少。这辜望延本是个胸罗经史,学富五车的,看到有错误的地方,便提起笔来批改了。他本是一目十行的才子,只一夜工夫已把一部历史教科书批改完了。只见叙到本朝历史,错的更甚,把乾隆朝的事错到嘉庆朝上来,嘉庆朝上的事,又错到康熙朝上去。【眉】读者勿以小说尽为虚构也,此一节却是实事,教子弟者其慎审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他一一都改正了。这一夜真是无事忙,忙到了天亮,方才睡下。等到起来时,已是午饭时候。

望廷道:“兄弟只怕夜来看书辛苦了,不知这个书可好看?”望延道:“并不辛苦,几本书被我一夜都看完了。这等书不是我们看的,是教小孩子读的。”望廷睖了一睖,道:“教小孩子,我们从前不有旧本么?我以为新书,总是先生们把旧书都看遍了,才看的,谁知教小孩子也用新书了,将来的旧书只怕都要废绝的了。”望延道:“这个虽是新书,却还都是旧材料,不过翻个花样,变个面目罢了。”望廷道:“我说呢。人老了,没用罢了,终不能孔圣人的书,也因为老了便没用起来。兄弟你要看甚么书,回来我和你一起去买。”【眉】乡老之言,却是概乎言之。于是饭后同到街上,走到新书铺子里,买了几种书回来,翻开看看,也有很有意味的,也有芜杂无味的,更有些越看越不懂的。不到天把工夫,又都看完了。暗想:“我在书铺子里,看见他那仿单,这种新书,真是汗牛充栋;若一一都买起来,那里有这些钱。我哥哥那里供应得起;若不把他看全了,心中又不得爽快。且不要管他,我多看一种是一种。”

于是拿了他在九江母舅处借来的钱,自己一个,到书铺里去买书,胡乱又买了几部回来,又不够两天的看。因和夥友们说起,上海的新书实在贵,薄薄的一本,照旧书的价钱,不过值得几十文,新书却动辄讲几角几角。内中一个姓张的夥计,名叫张介卿的,说道:“新书的本钱也重呢,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在书铺里当事的,说起他们的书局事业来,也有出了重聘,请了通人。专门编辑的;也有出了重价买稿子的,他这一笔润笔不轻,所以不得不卖贵了。”望延道:“不说润笔,倒也罢了,说起了润笔,那才冤呢。前两天我看了几本历史教科书,内中颠倒错乱的,也不知多少,都被我批出来改正了。你想难道他出了重价润笔,买这种冤东西么?”介卿道:“可是真改正了!”望延道:“这个自然,我何必说谎。”介卿道:“这改正的本子,就可以卖钱,你看一看是那一家的版,我同你碰碰去。”望延拿出来,给他看了。

介卿便去找他的朋友,去了半天回来,说道:“有点眉目呢,他先是要你的改本去看过,是我不肯,恐怕他拿去了不给钱,我们向那里伸冤?后来我的朋友做了保,我才答应了,又和他讲价,我要他三百元洋银,他一口便答应了一百,后来慢慢添到了一百五,我还没答应,他说先看了东西再讲。此刻请你先拿出来,等我拿去给他看了再说,还要请教要多少钱才卖呢。”望延道:“这真是意外之事,随便多少,给我卖了罢。”说着取出书来,交给介卿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道:“三天之后,去取回信,这个交易做定了。”

于是不惊不觉过了三天,介卿便出去了。到下半天笑容可掬的捧了二百元洋钱回来道:“辜先生,你说随便卖多少,我做主和你卖了二百元,你请来点一点数。”望延也自欢喜道:“今番有了看书本钱。”也取了二十元谢了介卿,即刻自到书铺里去,选买了百十来种新书回来,堆了一床。望廷看见,便代他买了一个书架子,庋架起来。望延便设了一个书桌,从此天天看新书,看得高兴,还加这批点,成了个日行功课,把悲痛心事,都撇在九霄云外去了。

古语说得好:“读书所以涵养性情。”这辜望延读书读得多了,所以那性情便冲和恬淡起来,无端闯下了这个祸事,虽然想着心痛,然不过无人时,偶然想;若有人同他说笑,他也事过境迁,竟同忘怀了一般的了。何况生平以书为性命,此时读生平未见书,自是格外精神焕发。只因他这百十来种书看完之后,便多知了好些时事,多悉了好些外情,从此与从前变成了两个人。正是:

但凭新智识,融化旧经纶。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