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望延就在若愚处吃过午饭,饭后各各散坐。望延因为听得若愚议论纷披,十分佩服,便要设法撩拨他的议论,因问道:“昨今两日,听了这几位的议论,实在令人可笑。然而谈革命的人,未必个个如此。”若愚道:“这几个人虽不能算是革命党的代表,然而此等人也居多数了。就是在海外的也是有名无实。我偶然想起一件事,前年我遇见一个商人,是从檀香山回来的,说是曾经入了甚么兴中会,逢人津津乐道,及至问起他,‘革命’二字,他却茫然不解。他也不知道这个会是革命党首领设立的,又不知道会中宗旨,徒然知道出了几元入会费,挂名在会里,是个会员罢了。所以他也不知是件秘密的事,逢人便说。然而在那革命党首领说起来,凡是会员都是同志的,你说冤枉不冤枉呢?”望延道:“这又奇了!难道入会也不问问会内宗旨的么?”若愚叹道:“凡到海外的人,多半都是去做工的,积攒了几个钱便做点生意,于是成了商人。你想这种人,字都不多识一个,那里懂得甚么宗旨。倘使政府里有能力到海外去,捉住了革命党,吊出了他的册籍,按名捕捉。这种人被杀了,自己还不知道犯的甚么法呢?”

望延道:“你不说革命党在海外诱人入党,总说此时政府靠不住,必要换过新政府方能保护侨民么?”若愚道:“他们愚人那里懂得这种文话,他那里知道,换过新政府便是革命,政府指革命党是造反,造反是大逆不道,要灭族的呢。所以我说,尽力保护侨民,非但可以消除革命的风潮,并且也应该由领事官在外面设法开个学堂及演说会等,一则教教国文,二则开开民智,多得一分文明程度,外人也少讨厌我们一分。”望延道:“外人到中国来,我们未曾讨厌他;中国人到外国去,他们何以讨厌我们,真是不懂?”若愚道:“须知外国人到中国的都是上等人,中国人到外国去的,除了几个钦差、随员及学生,与及近十年来几个避地的党人以外,其余都是做工的粗人,一举一动都是粗莽的,怎么不惹人厌呢?所以我说要到海外去教国文,开民智。近来终日说话是预备立宪,办事是搜捕党人,却不想到办这些事。”

说犹未了,忽然窗外一人接声道:“立宪,立宪!吃贵米了。”二人急抬头看时,张介卿已踱了进来。若愚笑道:“从那里来?立宪与米贵有何关系?倒要请教。”介卿切齿道:“若是从前不讲立宪的时候,米价贵起来,邻境出了抢米案,做上海县的传了米行董事来叫他平价。他若是推托,便把他看管起来,吊他的进货账册来查,勒令他平价。不遵,断打他的屁股,都可以办得到。你想那穷苦百姓受多少恩惠。如今不然了,要立宪了,地方要自治了,官对百姓要客气了,商会也立起来了,米贵了,邻境出了抢米案了,上海县也急了,然而没奈何,只得写封公文去问商会,商会又写封信去问米行董事。米行董事只回得‘米价贵’三个字,商会也照样回了上海县,任凭上海县是神明父母,也没有法子想。立宪,立宪,把米立贵了。”若愚叹道:“道德沦亡虽有善法,亦不能行,于此可见其实。稍存恻隐之心的,何妨利钱看薄点呢。并且还有一层,米是有好歹的。那种上好的,米正不妨略贵,那吃好米的人,自是富贵人,虽贵点也不要紧。把那粗糙的卖贱些,以惠穷民,粗糙上所失的,就取偿于上好的里面,还不是保住我的利钱么?”介卿道:“可惜你不开米店,在安南运来的米,连到上海的运脚,不过二两多银子一担,到了这里,卖四两多,还算有良心的呢。”

望延道:“这立宪政体的内容,究竟是怎么样的,倒不可不研究。”若愚道:“我也不底细,这里有个立宪研究会,你到会里去研究,或者可以知道。据我看来,也未见得尽善尽美。不过以现在环球各国政体而论,是立宪政体最好罢了,将来进化起来,总有比这个还好的。以介翁方才所说米贵一节而论,我们中国人道德丧尽,就是立宪也未见得能治国,还怕比专制更甚呢?”望延道:“何以见得呢?”若愚道:“且不要说立宪,就以地方自治而论,无非举几个绅董出来办事。你想专制的时候,还有那横行乡里的恶绅,何况全盘交给他办理,不是如虎添翼么?专制的时候,地方官还可以详革惩办他,此时他是一方之代表,奈何他不得。专制的时候,官吏不好,还有去任之一日。这绅董是终久在一处的,那才是附骨之疽呢。推而至于开设议院,选举议员,都未曾论到人格如何。据我看起来,以此昏天黑地的人才去办事,终不会好的。”

望延在乡时,早见了预备立宪的上谕,到了上海,看了几种宪政书,心中正在那里喁喁望治。今听了若愚前后的议论,革命又不好,立宪又不好,不觉把一片热心冷到冰点度上去。【眉】那得不厌世,那得不厌世。一哭。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中国是没有望的了。”若愚道:“若要有望,除非设法制造出四万万个道德心,每人派他一个。”望延道:“难道你看得中国人,没有一个有道德的么?”若愚道:“岂敢!那中人以下,没有道德是没有教育之过;中人以上,没有道德是受了教育之过。”望延勃然道:“岂有此理!难道有读书读坏了的么?”若愚道:“自宋儒出世以后,士大夫道德早已丧尽,何待今日?”望延道:“这句话我可真真不懂,请你早点说明了罢。”若愚道:“宋儒责人太甚,动不动要讲天理人欲。讲天理的,不准有一点人欲,有了一点人欲,便全没了天理;没了天理,便是小人。你想一个人岂有无欲之理,声色货利,纵然全不嗜好,饱暖是要图的。这饱暖便是人欲,他却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于妇人女子,尚且责备无已时,人家被他责备得怕了,依了他的话,左右不能成君子的了,便乐得往小人一边走了。你想这不是宋儒的谬妄么?圣人教人,伦常日用,待人接物,只要尽我当然之职,便处处都有道德,何尝这等严厉?”望延道:“我往常也每每疑及宋人讲学,类似谈禅,却想不到这一着。”

二人正说得高兴,张介卿忽然失声道:“嗳呀!我把正经事忘了。”说着对望延道:“老班叫你快回去,有要紧事呢。看他那形色慌张,不知有了甚么事?叫我找你。我到了这里,听见你们谈甚么立宪,我想起米贵的缘由,谈了上去,便忘记了。”望延听得哥哥叫他,不敢担延,即告辞了若愚和介卿回到店中。

望廷见了,便一把拉着,走到楼上,说道:“兄弟,你半天不回来,吓煞我也!”望延道:“哥哥放心,兄弟近来路都走熟了,不会迷失的。”望廷道:“兄弟,你还没有知道,今天早起你出去之后,邮政局送到一封信,是陆子忠写来的,说你逃走了,房子被那两个狗官放火烧了,辜忠也被两个狗官杀了,把你的名字开报上去,说你是革命党呢。既然开了你的名字,总不免要行文捉你的了。我心中还以为你在上海租界上,还不要紧,后来我饭后出去忽然听说,有一个革命党被一个和尚骗到城里,捉到上海县去了。我老大吃了一吓,恐怕是你,连忙到城里去打听,方才知道捉的是在升平楼底下卖书的一个人。”望延道:“一个摆摊卖书的人,如何也是个革命党?”望廷道:“兄弟啊!‘官’字底下是两个‘口’字,他那两个口要说你是甚么便是甚么,饶你生的通身是口,也无从分辩的。此刻出了个骗入城里再捉的法子,兄弟啊,我不敢留你了,你暂时到外国去避避。你愿到日本,愿到新加坡,随你的便,我和你筹点盘缠。你想好不好?”说罢又哭道:“兄弟,你原谅我,不是做哥哥的容你不得,实在是不放心你在上海。我受了叔叔的恩,丝毫不曾报答。叔叔只有你一个儿子,万一我保护你不周,有甚么长短,我就死了做鬼也没有面目见我叔叔。”一席话说的望延也哭了,说道:“哥哥这般爱我,我那有不遵命之理。只是盘缠一节,要哥哥费心不便,不如请哥哥写封信去托陆子忠,请他把家里的房子田地好歹卖几吊钱,寄出来罢。”望延道:“如何等得及?兄弟,你说定到那里,我代你打听轮船。”望延道:“到日本罢,到了日本,我或者还读几年书。”望廷讶道:“兄弟,你学也进过了,你家里的书堆的比山还高,我那年问你,你说都读过了,此刻还读什么书?”望延道:“学问是没有穷尽的,那怕中了状元,还有许多学问不懂的呢。何况进个把学,算得甚么。我多读几年书,长点学问见识,将来回国,或者还可以干点事业。”望延道:“兄弟啊!你这个主意打错了,你到了日本,剪了辫子投降了日本,做日本人罢。等你做了日本人,我过几年,收了这个生意,也跟你到日本投降去了。”望延讶道:“哥哥,这是甚么意思?”望廷道:“难道你不知道吗?各国的人民都是受官府保护的,只有我们中国百姓是官府的肥肉,他要割就割,要吃就吃。【眉】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世事如此,那得不厌世。我们如果做了日本人,少不免有日本官府保护,岂不比做中国人受狗官的瞎冤枉好么?”望延道:“哥哥,不是这等说,我出外去读书,学了本事回来,要设法联络了大众百姓,把那好的官留下,那不好的赶了,硬要那做官的好好儿保护百姓,才是道理。怎么把自己父母之国丢了,去做别国人呢?”望廷道:“那里联络得许多人?”望延道:“哥哥不要管我,自然学到了这个本事,方才回来。”望廷听说,便自去打听轮船,张罗盘缠去了。

望延独自一个,咬牙切齿的,恨恨不已。想到那官吏无道,便想认真投入革命党;想到那几个谈革命的行为,倘与他同了一党,未免玷污了自己。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且待到了日本,看看那边中国人的人格,再定主意。

不一时,望廷来了,说是事有凑巧,恰好“安徽”轮船今天开往日本,已经写了一张二等船票,凑了百十元洋银,兑换了日本钞票,交付与望延。等到晚饭后,收拾行李,亲身送到船上。弟兄两个,依依不舍,直等到放了两回汽笛,船要开行,望廷方才大哭登岸。从此辜望延到了日本,不在上海了。这一部《上海游骖录》也就此告竣了。若要知道辜望延到了日本之后,又有何见闻,且等做了《日本游骖录》出来,方能知道的了。

各人之眼光不同,即各人之见地不同;各人之见地不同,即各人所期望于所见者不同;各人期望于所见者不同,即各人之思所以达其期望之法不同。以仆之眼观于今日之社会,诚岌岌可危,因非急图恢复我固有之道德,不足以维持之,非徒言输入文明,即可以改良革新者也。意见所及,因以小说体,一畅言之。虽然,此特仆一人之见解耳。一人之见,必不能免于偏,海内小说家,亦有关心社会而所见于仆不同者乎?盍亦各出其见解,演为稗官,而相与讨论社会之状况欤?著者附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