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龍孟華等三人所坐的小輪船,旣經落水,龍孟華自幼在家本來歡喜泅水,水是不怕的,但是蘭箬河因爲承着貝路摩奔山水的下流,異常迅疾,兼之雨挾新潮,流勢格外洶湧,龍孟華在水中也就着實喫幾箇浪頭了。本來想把李安武並鳳氏一齊救出,無奈兩眼昏花,身子實在支持不住,只得盡力向岸旁 泊。比及泊到岸旁,忽地脚跟一閃,跌倒在地,不省人事。那岸逼近勃蘭街,被巡街的巡捕看見,招呼夥計,擡到那普惠醫院裏醫治, 到夜半之後,方纔漸漸蘇醒過來。旁邊伺候的,却是中國人,急忙報與白子安知道。

那白子安原籍是廣東新會 人,曾在上海大英醫院裏學習醫道。爲的有人控他,說他同什麽亂黨來往,因此避到南洋,虧他同鄉李安武保送,考入這普惠醫院。當下見了龍孟華醒來,十分歡喜,忙斟滿白蘭地酒一杯,給他解解寒氣。看他相貌不俗,約略問他幾句。龍孟華只管流淚不止,停了半晌,方纔開口,說:“是我龍孟華倒也罷了,但是我那……”說到此句,喉嚨裏像有棉花塞住,咽住了,一句也說不出來。停了半晌,纔說:“但是我那恩人李安武,並 [1] 我的妻子,不知淌到什麽地方了。”白子安接口問道:“甚麽李安武?還是中國人?是外國人?”龍孟華說:“是中國人。”白子安顏色陡變,接着問道:“是中國那處人?”龍孟華說:“是廣東新會 人。”白子安大喊道:“是廣東新會 李安武麽?唉!這便如何是好?”因將龍孟華怎麽到南洋碰着李安武,怎麽同坐小輪船,落水時大家在甚麽地方一一盤問,龍孟華一一回答,不由的兩人都號啕大哭。滿院的執事都鬨動起來,說是哭也無益,不如明日着包探四處查訪。兩人方住了哭,揩了眼淚,白子安也不回自己臥室,在病房榻上躺了,翻來覆去的打算。

剛到天明,便擦着眼 ,開了角門出去。那時街上不見一人,便一逕向美華礦務公司走來,被公司的巡捕攔住,問他往那裏走。白子安說:“我要見你家濮總辦。”巡捕說:“濮總辦還沒昇 [2] 帳,停刻再見罷。”白子安說:“有緊要大事,須卽刻禀告濮總辦。停刻誤了事,怕你這差使當不穩。”巡捕也只得讓他進去。掣了門鈴,將來意告知小厮,小厮不敢怠慢,立刻禀告他主人。濮心齋連忙起身,衣服還沒著好,立刻 見。那濮心齋是最有鎭 工夫的,沉 [3] 吟 [4] 半晌,從箱籠裏抽出李安武照片,夾在懷裏,跟著白子安,到包探華而斯家商量。

那華而斯正坐在臥室裏喫雪茄煙,聽得門鈴響聲甚急,迎接入內。不等他兩人開口,便道:“兩君莫非有什麽親友落水,到此查訪麽?”說罷,便指著壁上所開的查訪單子:小輪內共載幾人,落水遇救的幾人,撈獲屍身的幾人,那遇救的並屍身領去的姓名,一一載得明白。兩人看了幾遍,却不見李安武,甚爲驚駭。濮心齋隨將照片遞與華而斯,囑託幾句。同白子安到醫院,找龍孟華。[孟華]一一哭告,並說道:“兩君可憐我那恩人李安武,並我妻子鳳氏,不知淌到甚麽地方了。務望兩君可憐我異鄉落難的人,設法查訪。”濮心齋道:“於今別話休講,且到棲流所,看看令嫂可在裏面。”龍孟華隨跟到棲流所,遍查沒有,又哭一場。濮心齊、白子安也各各流淚,勸住龍孟華,說:“事已如此,我等可重到華包探那裏,將令嫂踪跡託他查訪。”龍孟華只得依允。到得華包探門口,却遇那華包探從外回來,說是沒有踪跡。龍孟華隨將他妻子甚麽模樣、甚麽衣服,告知華包探,華包探只是搖頭,說:“沒有踪跡。”濮心齋無可奈何,邀龍、白兩人到公司計較。

遠遠望見公司門外,停歇著一輛雙馬車。纔跨進頭門,忽見小厮笑嘻嘻的,手裏拿着一箇白紙名片,遞與濮心齋,道:“李姑老爺同著一箇日本人在客廳等候。”濮心齋接著名片一看,上寫著“藤田玉太郎”。白子安聽見說李姑老爺,這一喜非同小可,拉著龍孟華,跟濮心齋逕到客廳,看見李安武躺在炕上,兩眼扃閉,面色如火。濮心齋喊的是“賢弟怎樣”,白子安喊的是“李先生怎樣”,龍孟華喊的是“恩人怎樣”,一齊擁到炕前,又驚又喜,喊聲一片,也忘記招呼那玉太郎。還是濮心齋心定,陡然記起,轉過身來,向玉太郎拱手爲禮。玉太郎道:“尊駕莫非就是濮心齋先生麽?”兩下各道些欽慕的話。濮心齋問起出險的 由,玉太郎一一告知。

原來昨日小輪翻落的地方,去蘭箬河口只有十二三里。不上五分鐘,李安武已淌出口門,被潮流衝 [5] 激,滾到一箇淺灘上面。齊巧玉太郎駕得秋葉丸輪船,剛要進口,見這淺灘上有人遇險,隨將汽輪收住,放下舢板,吩咐水手將那人救上。虧得心口尚温。醫治醒時,已是次日早晨。玉太郎細看那人模樣,好像熟識。驀地觸起,向那人問道:“足下莫非中國義士李安武麽?”李安武甚爲詫異,呆了一呆,答道:“在下便是。 問恩人尊姓大名?從那裏認得卑人的?”玉太郎道:“足下記得八年前與家父猶太郎會晤時麽?那時我纔十二歲,在小學堂讀書,每遇休息回家,足下嘗與我踢球玩耍,足下記得麽?”李安武聽這一番說話,便道:“世兄便是玉太郎麽?”玉太郎道:“是。”“令尊先生好麽?”玉太郎道:“足下去後四年,家父已經去世了。”李安武大驚道:“令尊先生已經去世麽?唉!我李安武身受令尊先生大恩,沒處補報,常想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救得我四萬萬同胞的兄弟,迎接我那恩人到我中國,使我那四萬萬同胞的兄弟,瞻仰我那恩人的威儀,朝夕供養,表我一點誠心,建箇生祠,年年歲歲,供我那恩人的長生示彔位。誰料我那恩人竟棄我而去,教我李安武怎生是好!”說罷,不免又是一番傷感。後問:“令尊先生究竟因何病去世的?”玉太郎道:“家父一腔熱血,都是爲的國家。勸國家早彷美國制度,政府大怒,將家父屏斥,說家父擾亂國家法令。家父憂鬱,與家母一齊得病而死。”李安武聽到這裏,身子尚未復元,立刻從牀上跳起,指着天道:“蒼天阿蒼天!你爲甚麽造出這等世界來!難道除却這等世界,便沒有別樣世界麽?玉太郎生怕他發狂致病,扶持他上牀,勸他將息。李安武道:“我有舍親在美華公司,不如逕到彼處休息。”玉太郎深不放心,又怕他的性急,故此和他到公司。

濮心齋十分感激,長揖向玉太郎道:“深蒙足下父子大恩!”龍、白兩人也上前致敬,各通姓名。玉太郎看天色已晚,起身告別。李安武在炕上一躍而起,旁人按捺不住,大踏步送玉太郎至大門上車,鄭重一聲道:“明日我到寶船祭奠令尊先生,世兄休要出外。”玉太郎去後,白子安也回到醫院。

當晚濮、李二人各自安寢。只有龍孟華滿團心事,兜上胸膛,萬分難解。看看黎明,始朦朧睡去。恍惚見一輪明月,向空中照耀,那四面的樓臺亭閣,都像那水 鑄就的一般。霎時間,忽聽洞簫宛轉,鶴聲嘹喨,萬道旌旗 [6] ,從月宮裏飄颭出來,無數的紅男綠女,在那裏歌歌舞舞。正是看得熱鬧,斗然左角上一幅芙蓉旗尾,被風吹蕩,閃出一位仙女。定 一看,原來非他人,就是自己妻子鳳氏。那鳳氏也不住的秋波含淚,望著龍孟華。龍孟華大聲喊道:“你於今爲何到那月中去呢?”鳳氏答道:“我於今已到這月中來了。這月中的好處,是千言萬語都說不盡的。大約世界上所有一切的苦惱,此處都一點沒有。夫君你若有 ,何不也搬到月中,一同享受?也免得在世間受那些末來由的苦處。況且我如今已生一子。”隨命侍女將一箇孩兒抱出,果然生得異常俊秀。不由得心上喜歡,將身一縱,彷彿 [7] 像平空著翅一樣,因自忖道:“天下的事,眞正有出於意料的。記得前次在新加坡安華棧裏,酒後狂言,今日果然應了,你道奇怪不奇怪?”頃刻間飛到天空,離地也不知多少路程。低頭一望,只見那督撫司道衙門裏面,一箇箇都是三頭六臂、牛頭馬面。嚇了一驚,不由自主, 從那天空撲將下來,大聲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正是:

身世原來都是夢,幾人勘破幻中緣?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並”“并”混用,以下統一爲“並”。

[2]  原文“升”“昇”“陞”混用,以下統一爲“昇”。

[3]  原文“沉”“沈”混用,以下統一爲“沉”。

[4]  原文“吟”“唫”混用,以下統一爲“吟”。

[5]  原文“衝”“沖”混用,以下統一爲“衝”。

[6]  原文“旗”“旂”混用,以下統一爲“旗”。

[7]  原文“彷彿”“髣髴”“仿佛”混用,以下統一爲“彷彿”。